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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对我说道:“我听白莎说您父亲与张表老熟识?”

    “他们曾在保路同志会共事。先父去世后,家里面遭了变故,家产被盗卖,还是表老出面帮我留下了组宅。只是近些年我一直在家乡,加上打仗,有二十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

    “我最近刚刚聆听过一次表老的演讲。老人家虽已年过古稀,思维却是比我们还要向前,都是在考虑着中国的未来。您不妨去拜访一下表老,听听他老人家怎么说?”

    提起拜访张表老,我心中却是有些忐忑不安。二三年回国后,亏得表老出面,帮着我留下了些祖产。可事情过了,我也却是自惭形秽,总觉得如去拜访他,会被人看做攀附名流、权贵,便一躲就是二十年。庆哥这么突然一提,却也让我左右为难,便推托道:“二十年未曾去拜访他老人家,这么去未免太唐突了。”

    见我面有难色,庆哥开朗地笑道:“李先生虽然是放过洋的,可这老礼数却也认真得紧呀。不妨事的,我有朋友与表老熟识,先帮您打声招呼,便不唐突了。”

    庆哥办事果然妥当,两天后便打来电话到旅店,告我已托朋友帮我禀告,表老说最近几日没有大事,邀我随时前往。事已至此,我便再有忐忑,终究还是懂得礼数,不可让长辈久等。稍事收拾,便前去张表老的驻地慈惠堂。

    见着表老,刚要鞠躬行礼,他却是一把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进了堂屋。

    “慰慈啊,你怎么这么见外。”坐下后,表老还未等我开口问好,便责备了起来。

    “我与你父相交十几年,你二十年不来看我这老朽,我也不怪你。可你怎么来都来了,还要绕个弯子,让旁的人引见?”

    见我满面尴尬,难以回答,表老便摆摆手,笑道:“慰慈,莫怪我劈头盖脸便埋怨你。来了就好!二十多年没见,我这个做长辈的也照顾不到你,愧对你父亲了。你现今如何,快说来听听。”

    如此我便将这些年的境遇说与表老。老先生听得甚是仔细,时而捋着长髯颔首,时而也为国事家事的境遇而叹息。

    “慰慈,你这故事也算是代表着我们这一两辈人的境遇了。自清季以来,西风东渐,国家巨变。我们在海外游学,自然是看到了未来,但心却是故土难离,自然也难忘国家的苦难。”

    “希望过了你我这俩辈人,国家便能走出这苦难。你呢,也应该多出来走走。现在为资源委员会做些事自然是好,但屈才了,太屈才了。”说到此处,表老满面惋惜之情。

    “表老您过奖了。我本就不善交际,经历了先父辞世时的变故,就更是心灰意懒。能够守住祖上留下的产业,能够做些对国家有益的事情,还能保住自己的一点坚守,就实是不易了。唉,我真的希望能安乐于山林,也没有更多的奢求。与您这老骥伏枥的壮怀相比,真是惭愧了。”

    “你深谙西文,又懂得科学,是国家难得的人才,才四十出头怎么就有了出世的念头?”

    表老这话倒是把我问住。我这多年的毛病积存已久,但也没有仔细想过从何而来。我摇摇头,喃喃道:“这事我倒没有好好想过,可能还是先父的教诲吧。”

    “唉,这事你可能还不完全知情,要说你父亲原本是极力支持立宪的。保路那次,他到得成都后,我们深谈了几次,确是感觉相见恨晚,他也满怀对新政的希望。”

    “只是后来,辛亥起义之后,赵尔丰又纠集他的旧部朱庆澜哗变,闹得成都大乱,几乎破坏了革命的大事。”

    “我们抓了赵尔丰,保路同志皆曰赵可杀,唯有你父亲坚持说既然是要推动立宪,便是要从新做过。他念着赵尔丰在西藏、在川西强力推进改土归流,收复了几千里的国土,便想要以德报怨。”

    “我劝他说,即便是孔老夫子也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应该是以直报怨才是正理。这赵尔丰有五大罪可杀。不说旁的,他杀了三十多平民百姓,便是害我们川人的屠户,必杀之才能祭奠革命先烈的英魂。”

    “我们谈了一天,还是说服不了他,我也就只得作罢,由他独自回了自流井。事后他还写了祭奠赵尔丰的诔文寄给我,说是‘回天无力,谨述寸心’。自此之后,我们虽然仍有书信来往,却只是谈些诗词之事。他是再不愿和我说政治的事了。”

    “慰慈啊,我不知你怎么看此事。我虽是惋惜你父亲这样屈了自己,但若是再有此事,我还是会杀这赵屠户。这样的屠户不除,哪来的民国?你在国外读过书,哪一国的革命不是要除奸惩恶。英国和法国杀了国王,美国也是把英国人打跑的。”

    “慰慈,你莫怪我说这些。你父亲终究是个好人,所以我们虽然政见向左,但是交下了朋友。我这番话更是要你想想自己,莫要也就这么埋没了一世。”

    “表老教诲得极是。现在是国难当头,我也是自己跑到重庆要来些事情做。开始本是极不习惯的,因此常告诫自己,前方将士在流血,我不舒服总是要克服的。”

    表老颔首笑道:“这就对了。而且抗战胜利后就更需要人才,你要做更多的事才对。中国当日最首要的就是建立民主、建设经济,没有人才怎么行!”

    听着表老这话不经意间切入了我此行的正题,我便把心中的困扰讲了出来:“近日和一个朋友摆龙门阵,说到了现如今世道在变,民主打败了独裁,我们与列强间也终于换回了平等。可是国共间难免一战。这话听了着实让我心寒。民国这三十年就没安稳过两天,如若内战再起,怎么得了。我们这些人又当如何呢?”

    “民心自是希望和平,”表老缓缓地答道,“可是怕就怕当局者迷啊。”

    “您是说委员长?”我压低声音问道。

    表老脸上微露不屑,笑道:“我这里你不用担心,咱们随意讲。这战与和恰恰是在他介公的一念之间。”

    “可是委员长也不该想战啊。他现在已是国家的元首,受全国的拥戴,何必挑起战端?”我不解地问道。

    “慰慈啊,看来你确是在这政治一道上还需多多锤炼。你想想看,这政治人物能犯的最大的过错是什么?”

    我思量此时他老人家这一问必有深意,可自己也只能是先抛砖引玉道:“是卖国,还是贪墨?”

    表老捋髯摇首,点拨道:“你说的这些是罪,但不一定是错。罪是从政治道德上讲,错是从政治智慧上讲。罪在后世,却未必现世报,错在当下,可是立马出事。”

    “我实在于政治鲁钝,还请表老指点。”

    “慰慈,你看这当年的摄政王载沣,他既没卖国,也没贪墨,可却是犯了这大错。他拒绝提前立宪在先,弄出皇族内阁于后,而最终批准四川铁路国有,这是大错,是他没弄懂当时大清朝廷是谁撑着,而这支撑有多强。”

    “表老您是说他错读民意?”我试探地问道。

    “你这话对也不全对。前清那会儿又不像英美那样搞选举,自然无从谈起四万万众之民意。更何况那时民智未开,说实话四万万生民怕是也没几个敢去想改朝换代这大逆不道的事。可是啊,他摄政王没弄懂的是这大清朝下靠的是天下几百万士绅,而上靠的是各省的督抚和北洋的将领。”

    “他做的这几件事,还是我那句话,其实都算不上罪过,可却是得罪了自己的根基—士绅们看到不仅立宪无望,连自家钱财都会不保,那文武大员看到内阁尽是满蒙亲贵,自知出头无日。失去这两层根基的支持,那大清朝完蛋就是迟早的了。”

    表老这番大论我虽未即刻内化,却也觉着看明白许多,试着问道:“您担心委员长也会错读自己的支持。”

    “对头!”表老手扣桌面,点头称是:“这就说到点子上了。介公这人格局逼仄,待人刻薄,原本是二流武人的才气。可偏偏抗战伊始,时事推助,不仅在国内是领袖,这又去了趟开罗,与英美领袖会盟,俨然世界巨头。”

    “你想想,以他这二流武人之才,担承世界巨头之任,怎可能不误判。不要说是对共产党他会一心铲灭,就算是川中的刘文辉、邓锡侯、云南的龙云、晋绥的阎锡山、傅作义、两广的李宗仁、白崇禧,他都不会放过。与天下所有实力派为敌,他哪有胜算?”

    说到此处,表老对未来的研判自是清晰无疑,可想着这国家内忧外患,日寇未除,而内罅已成,可却如何是好?

    “慰慈,我和你说这些,并非是要你悲观避世。能看出这一层的社会贤达也不在少数。前两年我和黄任公

    一起成立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就是要中间力量发声,贯彻抗日主张,实践民主精神,加强国内团结,防止各方误判。”

    “现下陪都暗流汹涌,我们几个老家伙实在是想多争取些年轻力壮的人才,扩大民盟,搞成个真正的政党。慰慈,你要是有心为国家做些事情,这个才是能解救万民的大事。”

    照实讲,若是在平日,表老这邀请我定会婉辞。不善交际是一节,而不懂政治是另一节。可是那日我却是答应表老认真考虑。心里想着庆哥既然安排我来见表老,那他们那边必然是支持此事的,而若这样,那白莎也必然会是支持的。成都此行虽说没有找到白莎,可既得着白莎安好的消息,又能加入民盟,做些与白莎同路相应的事,自也是欣慰。

    成都拜访表老后,回自贡路上我特意在资中停下,准备探望在此的培云。谁知到了,培云却是传出话来,此时卧病已久,怕见了也是伤心。我本想坚持,却还是德诚劝我,客随主便,免得两相难过。

    谁知回到自贡没几日,便收着了罗家的讣文,培云因多年肺疾,终告不治。虽然并无深交,可毕竟还是牵系着少年无忧的时代和早已故去的培真,心里自也是哀情难耐。事后琴生又复信告知,他母亲留下遗言,身后火葬,骨灰待国土重光后归葬北平,与刘公子同冢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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