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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四岁多时,楚锦繁的身体渐渐变得虚弱起来。
先是类似于风寒一样的低烧、浑身无力,请遍太医院的老太医,却统统说不出有什么异症,只说天寒体虚,好生调养。等大家都惊觉不对时,她已经不能起身了,甚至也没有力气再抱一抱自己的女儿。
看着日渐消瘦的好友,楚菲前痕自己的无能:既不会医术,也不会术法。就连照顾好友,也自有利落能干的宫女。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
每次听到年幼无知的金枝执拗地问为什么母妃不再和自己一起去花园时,楚菲总是忍住眼泪,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等一等,再过几天,你娘就会好起来,很快的。
与之相应的,楼定石也一天天沉默消瘦下去。只有在楚锦繁的病榻前,眼中才会有些神采。楚菲看着他执起她的手,絮絮叨叨说着一些小事。说起院中白芷花又开了,等你好些,咱们一起去看。这时楚菲便扭头离去,只怕眼泪当场就落下来。
什么国仇家恨,都一边去吧!他对你很好,真的很好。阿锦,单是为着他,你也要努力好起来啊!
然而,神并没有听到她日复一日的祈祷。
一日,楼定石还未下朝,楚锦繁忽然屏退左右,对楚菲说:“时间不多了,你帮我去找个人吧。”
楚菲听到这话,心中顿时难过起来,脸上却强笑道:“胡说什么呢?什么叫不多了?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啊,怎么总看不开呢?”
楚菲心里一急,刚想开口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却在目光触及她唇边那抹微笑时止住了。
楚锦繁生性冷淡,莫说从不见大喜大悲之色,就连笑也是极少的。昔年还在云梦泽时,楚菲尚说她“没事儿别总板着张脸,多笑一笑”。来到帝都后,楚菲才发现,她的笑颜,比之那时更加金贵。
权倾天下的帝王的宠爱不能让她展颜,女儿的诞生也未能让她开怀。百现在,说起生死时,她却从容地笑了。
楚菲忽然明白,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从然楚锦繁口中应下,可那话并不能到达她心中。
当楚容云带着自己十四岁的儿子赶到帝都、来到楚锦繁病榻前时。楚菲看着长大的楚越言有些恍惚。
她离乡时,楚越言不过九岁,经年不见,昔日小小孩童,如今已经长大了,言行举止间,开始有了大人的风范。
让她在意的,是楚越言那张酷似其父的脸。
楚菲还记得,当年是自己起的头,总爱起哄说,楚千帆楚锦繁,名字里都有个字念“帆”,何况,一个长老,一个护卫,天生就该在一起。
不想多年之后,楚锦繁远走帝都,嫁入深宫;楚千帆也很快便娶了她的双生姐姐楚容云,转眼就生下两个孩子。
转眼,物是人非。连当年的小小孩童,也早已长大成人。
楚菲看着楚云容与楚越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知道族里经过六年前那一役,对楚锦繁颇多误解。面前这两人,虽说是她的血亲,可焉知会不会也抱了那般念头呢?
却见卧床多日的楚锦繁,第一次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自己撑起了身子,看向他两人:“你们来了。”神情虽有是冷淡的,微微前倾的姿势却已表露出她的激动。
不等楚菲说叙,楚容云便跨步上前,一把扶住楚锦繁:“不要强动。”她轻声说着,带着责备与关切,毫无多年隔阂的距离。
站在一边的楚菲一时有些茫然若失。她记得,即使是在当年,这对被分开抚养的双生花,亦不见得多亲厚。然而此时她们自然而然地靠在一起,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中间大段的错落与聚散起伏,似乎也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份骨子里透出的亲昵与温馨的气氛,是谁也不能比、谁也不能插足的。
楚菲正发呆时,忽然听到楚锦繁说:“小菲,你能拿壶茶来么?”
此次楚容云与楚越言入宫的事,全是秘密进行,除楚菲与她外,谁也没有惊动。现在见面,身边自然也没有留下宫女侍候。
长途跋涉来的人,理当为他们奉上一杯茶。楚菲便去旁边的小厨房里,烧水,砌茶。
等她回到屋里,听她姐妹二人说的那些话,都是无关紧要的,当年极琐碎的事。本来无甚可讲,然而此情此景,却又由不得人不黯然:这分明,是在追忆过去,交待后事了。
待楚容云母子二人走后,楚锦繁对她说,过几****便同窜云一起回去吧。
楚菲拼命摇着头,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那么烫,那么多,一串串顺着两颊流下,怎么也止不住。
数日后,正是开春的早晨,楚锦繁病逝。
木然地经过头七、祭拜、出灵……楚菲只觉得恍恍惚惚地,像是陷入一个恶梦,却怎么也无法醒来。
在检收遗物时,楚菲看到一只小小的竹盒。细腻泛黄的光泽,断头处别致的纹理,她认得,这是楚锦繁自小便在用的东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用竹盒来装自己最宝贝的东西。以前是糖果、小草编成的玩具,后来是长老传下的秘芨、每年生辰收到的礼物。
现在,这竹盒里装的,会是什么呢?
记得她临去前几日交待过,等她走后,这竹盒便一道烧给她。
小巧的竹盒,没有上锁,只用竹条拴上,轻轻一拉就可以揭开。楚菲的手在竹盒上游移不定。
最终,她打开了竹盒。
她宁愿自己没有打开过它,却又无法想像,自己没有打开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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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等了很久,却不见楚菲出声,实在忍不住,便轻声问道:“楚姑姑,她便是在金枝五岁那年过世的么?”
“是。”楚菲犹自沉浸在回忆之中,用梦呓一般的口吻说道:“就是那一年,她走了。那一年,她不过三十一岁……就这么丢下五岁的小灵儿走了……”说到这里,猛然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离那些事、离那个人已经很遥远了,方才只是在回忆,而此时从在面前的,只是一个不知情不相干的外人。
强压下心头酸痛,楚菲定了定神,语气凝重地说道:“宋姑娘,接下来的事,正是我今日说这许多话的本意。”
受她态度的感染,宋晓亦郑重地说道:“您请说。”
“宋姑娘也许不知道,我族历来有一种传统:每个新生的婴孩,都要由长老为其祈福,并进行预卜之式。
“所谓预卜,便是由长老施行术法,替这孩子算出一生命势。”
“原先我也听金枝这么说过。但是,命运真的是早已决定的吗?既然已经知道结果,那么遇到坏事时不会避开么?”宋晓问道。
楚菲对着满心的疑惑宋晓,缓缓摇了摇头:“所谓命运,便是避无可避。我一生如是,阿锦一生,亦如是——金枝她不也是如此么?你也曾亲眼看到过的。”
宋晓不喜欢这样的宿命论,欲待反驳,却又无从辩解,只得满心郁郁地听她说下去。
“你知道么,阿锦原本并不想要孩子,我也曾亲眼见她吃过不会得子的药,可为什么后来她又会生下金枝?直到她过身后,我没有遵从她的遗愿,而是偷看了她留下的东西,结果才发现,原来她的早逝,也与我有莫大的干系。
“她遗留下的事物里,有一张卜词,那是她父亲为她写下的。上说,得一女,数载后亡。
“那天我拿着那张卜词、还有几张她似是随手写下的草稿看了很久,将这些年被我忽略掉的点点滴滴,一点一点回想拼凑起来,终于发现,原来我才是将阿锦推向这个结局的罪魁祸首。
“你说得没错,既知结果,当可避开。想来阿锦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吧:既然生了孩子便要付出性命,那么就不要这个孩子。我入宫后与她同住此苑,起居坐卧,自然亲近无比。当时我便发现她隔几日便要避开别人,服一种药。我问她这是什么,她不肯说,我便悄悄拿了一点找人验过,那医师说,这是妇人不想育子时所服用的药物。
“这些年在宫里,我也渐渐懂得一些中原人的规矩。在这里,一个出嫁女人如果没有孩子,是要被别人看不起的。阿锦当时已嫁了皇帝九年有余,却一直不肯要孩子,私底下不知被人嚼了多少舌根。
“当时我想不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什么,虽然我未成亲,却也知道孩子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想要孩子,但又不好过问。而没过多久,她却对我说,她想要个孩子。
“我只当她是回转过来了,也就不提我知道的那些事儿。后来,便有了金枝。
“再后来,是阿锦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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