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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县,司空府。
四周灯火早已熄灭,书房中一人却仍在火烛之下,伏案而坐,手上捧着一卷竹编。那人年纪在四十上下,脸型微胖,面色微黄,短须稀疏漆亮,一双细眼微眯着,望着手中竹编。
窗外北风劲吹,树枝随风狂摆,疾风击打书房木门,两扇门吱呀乱响。突的一声巨响,木栓中断,木门向内急打。一双大手忽从夜色中探出,似缓实急,木门分开的刹那已被其拉上。狂风吹断木栓,两扇木门撞开之力直如惊马,那人将两扇木门拿住,却是丝毫不见费力,但狂风仍是飚进静室,桌案两侧火烛的火苗被风吹得几乎与案平齐,看书之人急起身用手护住身前烛火。火苗一侧一缩,蓦的缩成一点,嗒声熄灭,一阵青烟从火芯中袅袅升起。那人望了一眼另一侧依旧燃烧的火烛,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说道:“志意护烛,反令其早熄。南辕北辙,何过于此?”将手中竹编掷在桌案之上。那闭门之人从暗中缓步走出,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折,燃着,就近火烛,火苗跳了两跳,渐渐升起。那人身形壮硕,脸型朴拙无华,毫无过人之处,烛火掩映下的一双眼睛却晶莹润泽,神光内敛,实是一身功力登峰造极,返璞归真之相。那人将火折收好,说道:“主公何苦为些无稽之谈费神?”
原先看书之人冷哼一声,道:“腐儒之言,我曹操何曾记挂心上。若无我,天下已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哪里轮到这些腐儒聒噪。”摆了摆手,岔开道:“论脚程,元让该到了。”那大汉道:“夏侯将军已在外等了半个时辰……”曹操一鄂,随即释然,淡淡的道:“不过是输了一仗,有何大不了的。几月不见,不想元让也染了些迂腐气。仲康,你去传他进来。”那大汉正是曹操的亲卫,许褚许仲康。
许褚低应一声,转身拉开房门,寒风灌入,烛火飘摇。曹操负手望着风中残烛,硬朗的面容神色漠然。轻嗒一声,火烛再熄,曹操脚下微动,但终于没有向前踏出一步,炯炯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怅然,怔怔的望着熄灭的火烛。许褚轻叹一声,拉好房门。
待许褚引夏侯惇到书房时,屋内火烛已重新点燃。夏侯惇向前几步,嗵的跪倒,大声道:“罪将夏侯惇,攻鹑阴月余不下,损兵万余,请司空大人降罪。”曹操放下手中竹编,淡淡的道:“河南尹大人,依你之见,该如何定夏侯将军的罪?”夏侯惇凄然道:“夏侯惇急然冒进,损兵折将,当领死罪。”曹操细眼微眯,一瞬不瞬的瞪着夏侯惇,夏侯惇神色惶然,冷汗不住渗出。隐在暗处的许褚只觉屋内气氛如山雨欲来黑云摧城,压抑至极,心下惴惴,不知不觉间冷汗也已从额头渗下。半晌,曹操忽得长笑一声,说道:“起来吧。胜败兵家常事,打输了就来请死,谁还敢为大汉领兵?”夏侯惇惊道:“孟德不怪我……”曹操霍然起身,板着脸道:“怪,当然怪。听到你兵败泫中谷,一连数日我食不甘味,睡不安寝,直到传来你安然脱身的消息,这才放下心来。元让,你不但是本家栋梁,更是汉室栋梁。兵丁死了还可再行招募,元让普天下却只一个。得你安然无恙,死万余兵丁又何妨?”夏侯惇心头暖热,哽咽不语。曹操顿得一顿,语锋一转,道:“话说回来,元让带兵也非一日两日,当深知狭地防火攻,如此轻易上徐庶的当,实是说不过去。我已上表将你下贬一级,以儆效尤。”夏侯惇恶狠狠的道:“若非徐庶村夫累月以言语相激,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上此恶当。下贬一级,我没有话说。但小贼猖狂,若让其养成羽翼,天下皆为羌戎。如此为祸天下的恶贼,不可不疾除。”
曹操微哼一声:“嘿嘿,为祸天下?河北袁绍,荆州刘表,江东孙权,新野刘备,济南、乐安的黄巾徐和、司马俱哪个不比吴晨强百倍,就算再往下排十名也轮不到他这个黄口小儿。”斜眼扫了一眼夏侯惇,缓步绕过桌案走到夏侯惇身旁,用手拍了拍夏侯惇肩膀,语气转缓,说道:“本初自初平年间经营河北,至今已历十载,以本初的作派,十年不算短,河北人心皆向本初。如今屡败,民心思变,趁势征伐,河北可定。若不趁此机,远兵雍凉,待本初收尽残兵,其势再起,兵祸迁延,天下安定更不知何时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元让处我这位置,该如何定夺?”夏侯惇长哦一声,恨声道:“但我至今不明,孟德为何要表小贼为并州牧……”曹操仰天长笑:“我不表他,他自己就不会封吗?”转过桌案,缓缓坐下,说道:“韦端在他手中,如此境况与大耳贼在徐州何其相似?天下皆云陶老贼将徐州甘心情愿让于大耳贼,你信吗?大耳贼不是照样自称刘徐州?与其让吴晨名正言顺的成为凉州牧,不如先表其为并州牧……”脸色忽得阴沉下来,道:“何况本初已派人联络吴晨,不先在二人之间打下楔子,难道坐等二人联手不成?”夏侯惇终于释然,长叹一声,欣然道:“孟德思虑绵远,确非我能测度。”曹操淡淡的说道:“妙才、曼成处情况如何?”
夏侯惇道:“妙才先被庞德击伤,又遭瘟疫,数月来身体一直不适,已回长安修养。曼成如今在陈仓,和杜畿一起防卫陇坻的梁毓、李卓。”曹操皱了皱眉道:“吴晨留在上邽的有些什么人?”夏侯惇道:“张庭和杨巡。”曹操一鄂道:“吴晨手下不是有一虎一狼的吗?这些人到哪里去了?”夏侯惇道:“李文曾被小贼派去佯攻盩厔,被击溃后逆泾水返回临泾,马岱、马休、马铁等人投降后,李文被徐庶村夫派往西北,和马休一起镇守萧关,防御武威的韩遂。庞德则被小贼召回安定。”曹操道:“是了,西北原有个韩遂的。”沉吟了半晌,续道:“元让,明日早朝由你上一表,表韩遂为凉州牧。天色已不早,谈话就到此。车马劳顿,明日还要早起,元让下去歇息吧。”
夏侯惇行礼退出书房,门外狂风呼啸依旧,但多日来压在心头的愧恨荡然无存,心中平安喜乐,扑面的寒风也觉柔和起来。转身望了望灯火明亮的书房,长笑一声,向外走去。步出月门,一把清越的声音在前响起:“元让兄,好久不见了。”夏侯惇抬头看去,明灭的灯光之下,来人年纪在二、三十岁间,脸型清瘦,肤色白皙,两腮带着一丝病态的酡红,正是议郎参司空军事曹纯曹子和。曹纯身后一人,身形彪悍,脸部笼在夜色中,线条虽深刻,却带着一丝稚气。不用看夏侯惇也知,这少年必是曹真。
曹真的父亲名秦邵,兴平末年,曹操大军被豫州刺史黄琬率部众击溃,曹操只身逃走,被秦邵收留。赶来抓人的兵将没找到曹操,就将秦邵杀了领功。秦邵留下二子,长子秦真次子秦彬,曹操将长子收下改名曹真。曹真个性刚烈勇猛,曹操虽然喜欢,但认为刚烈易折,而曹纯个性恬冲淡雅,于是将曹真交给曹纯教养,希望曹真日后能够刚柔并济,不负秦邵舍身救己的苦心。
夏侯惇笑道:“子和,真儿,这么晚还不歇息?”曹纯微笑道:“我是想啊,可是被人拉起来了。”曹真嗫喏了一阵,突然迈前几步,跪在夏侯惇身前,大声道:“元让叔叔,我想去凉雍前线打仗。”夏侯惇疾前一步,探手抓住曹真肩膀,猛地一提。曹纯大惊,叫道:“元让,手下留……”曹真在空中连翻数个跟头,眼看要头上脚下摔在地上,腰上猛地一挺,空中硬翻了个身。夏侯惇脚下一纵,跃在身旁,在曹真背上拍了一掌,曹真稳稳的落在地上。夏侯惇朗声笑道:“真儿功夫大有长进,比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孩子强多了。果然是名师出高徒。”曹纯暗舒一口气,笑道:“真儿还不多谢元让叔叔提点。”曹真被夏侯惇一抓一扔,虽然安稳落在地上,但仍是惊魂未定,此刻怔怔的呆在一旁,听曹纯如此说,心中蓦然大喜:“元让叔叔肯让我去凉雍了?”夏侯惇道:“不错,过得两年,你成年了,我一定带你去。”曹真满脸的失望与沮丧,嘟囔道:“为什么还要两年?吴晨手下的大将赢天不过才十五岁,泥水一役,斩杀匈奴数名大将,名震天下。算来他比我还小一岁,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夏侯惇独目中精光闪现,大声道:“吴晨和匈奴打起来了?”曹纯苦笑道:“不但打起来了,还打得酣畅淋漓。元让在路上所以没有听说。吴晨经此一役,名声鹊起,有腐儒竟谓小贼这一仗,重现孝武雄风,重塑轩辕血魂,是大汉重执天下牛耳的开端。”
夏侯惇心头潮涌。自黄天道造反以来,中原烽火处处,原本物华天宝、万邦来朝的大汉分崩离析,历经孝武、光武多代雄主全力开拓的繁忙丝路,更成为异族进窥中原的漫漫征途。多少次午夜梦回,遥想起卫青、霍去病叱咤西域,震慑番邦的无上荣光,唯有叹息嵯峨。如今听曹纯口气豪雄,只觉全身热血如沸,大声道:“子和,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曹纯道:“这说起来话就长了。匈奴分三路进攻北地,马超在安定与北地交界的青山和匈奴左贤王豹率领的左路军遇上,马超坚壁不出,豹打得性起,率领数万匈奴兵强攻,马超令左翼延伸,趁着强劲的西北风攻占上风处,其后骑兵顺左翼绕到匈奴后路,以雷霆万钧之势斩杀匈奴后军大将。匈奴后军溃败,马超破垒而出,三路夹击,打得豹沿泥水窜逃。”夏侯惇哈哈大笑:“痛快,痛快,打得好,打得好,后来呢?”曹纯道:“涂翟骨都侯闻听豹败北,和尹屠骨都侯兵分两路进攻泥阳,一路由涂翟率两万铁骑,从灵武顺庆水南下,向泥阳左路进迫;一路由尹屠率领三万铁骑,从雕阴沿洛水直下,渡沮水,拊泥阳之背。”夏侯惇急道:“两路进逼,好狠。吴晨那臭小子是如何应对的?”
曹纯笑道:“若元让处在吴晨的位置,该如何应对?”夏侯惇沉吟道:“若我是吴晨,泥阳之北,多条水道纵横切割,不利匈奴大兵围战,可将匈奴大军分而治之,胆子小一点,也可以隔河对峙。泥阳之南,山川环绕,不利马匹行走,可依险据守。”曹纯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吴晨正是采取北攻南守。他令徐庶、马超、庞德等人据守南面山麓,自率主力北进,一战即退,将涂翟引入水道纵横的池沼之地,又令王乐、唐强、云仪等人率小股兵分出,骚扰匈奴补给粮道,自己则领着涂翟在水道之间兜圈子。如今涂翟已在原地追了他半月,最新的战况虽然还没传到,但涂翟已师老兵疲,补给又跟不上,看样子是要被吴晨全歼了。”夏侯惇哈哈大笑:“小贼够狠,不过我喜欢。哈哈,他日捉到他,定要和他喝两盅。”曹纯笑道:“只怕是不成。”压低声音道:“孟德前几日已颁了禁酒令。”夏侯惇低笑道:“不让孟德知道不就成了。”两人相视大笑,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是极为欢畅。
曹真见两人谈得畅快,自己想要的却早已被二人扔在九霄云外,心中郁卒,闷哼一声。夏侯惇向曹真道:“其实真儿说的不错,你这个年纪的确应该上战场磨练磨练了。但我虽然想带你,仍要孟德同意才行。”转向曹纯,说道:“小贼虽然猖狂,但安定西有韩遂、马腾,东、北有匈奴,元常与妙才又在南全力堵截,将小贼限制在安定、天水一带当不是难事。今日我和孟德倾谈,孟德并不将小贼放在心上,却放心不下河北战事。不如子和带真儿到河北历练一番,孟德缺人之际,当会同意。真儿在他眼皮底下,他也放心。待过上半年光景,他对真儿的能力认可了,我再将真儿调去三辅。否则贸然提出,真儿恐怕连河北都去不了。”曹真大喜:“真的?”夏侯惇大笑道:“我何曾说过谎?”曹真欢叫一声,凌空翻了个跟头,向外跑去。
夏侯惇看着曹真的背影,微笑叹息。曹纯道:“若说孟德小看吴晨也不尽然,小贼连克韦康、魏讽、费清,连妙才都在他手下吃了大亏,如此猖獗,可谓吕布以来的第一人。但小贼起的是时候,挑的更是地方。邺县传来消息,袁本初已病入膏肓,看看待死,河北能否平定只再此一举,我大军倾巢囤积河北,实无力腾出手对付他。且安定离河北不下千里,中间还夹着个刘表。倘若从河北撤军转攻安定,难保不令刘荆州以为我军要攻打他而心生疑惧。”苦笑着摇了摇头:“孟德原本是要举兵西征,被文若劝住了。文若、公达、文和与我商议良久,仍是理不出个头绪。此次召元让回来,是因元让和安定军有过数次交手,大家想听听你有何建议。”夏侯惇苦笑道:“我的建议?我若知如何对付小贼,如今他已在许县大牢了。”略一沉吟,道:“子和为何没提到奉孝?”曹纯道:“天气转冷,奉孝旧病又犯了,已告了假,在家休养。”夏侯惇皱了皱眉,道:“子和也要留意身子,别像奉孝般……”曹纯道:“那是自然。好久不见,众家兄弟都等着元让呢。咱们在此谈了这半天,估计都等急了。”夏侯惇大笑道:“我也很久没见他们了。”忽得低声道:“有酒吗?”曹纯呵呵低笑:“这还用问?”夏侯惇回头望了一眼灯火明亮的书房,低声笑道:“那还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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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落落吹过,枝头残叶随风飘零,冷冷滚过街头。皇甫郦心中更添几许悲凉,长叹一口气,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转过街头,就望见王霆的府第。魏讽来安定后还没有专门的府第,王霆随梁毓镇守陇坻,房子空着,程游就将魏讽暂时安置在此。守在门口的兵丁此时也望见了皇甫郦,微笑道:“皇甫将军又来找魏都尉了?”兵丁年纪只在十七、八岁,笑起来眼眯得弯弯的,嘴角微微上翘,露着两颗小小的虎牙,很亲切很讨喜的样子,也是这寒冷的冬日难得能令皇甫郦感到暖心的事。
皇甫郦笑道:“不在吗?”兵丁道:“大清早程太守就让人将魏都尉召走了。”皇甫郦心一阵紧缩,长哦一声。兵丁见皇甫郦满脸的失望,安慰道:“皇甫将军,如果是有急事,可以去太守府找魏都尉。”皇甫郦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急事,只不过明日就要起程回长安,所以来看看他。此地一别,相聚更不知何年了。”兵丁年纪还小,不懂人生际遇离合的无常,但看着皇甫郦落寞的神情,心中还是有些酸涩,说道:“那,魏都尉回来,我代将军传达好了。”皇甫郦道:“就有劳小哥了。”笑了笑,转身向来路走去。转过街头,迎面一阵寒风掠过,枯叶在风中卷挟着,翻滚着,扑打在身上。皇甫郦心中一动,转身而去。
兵丁微笑道:“皇甫将军,魏将军还没有回来……”皇甫郦道:“呵呵,我知道。刚才在街口,忽然想起来临泾之前,一位老友曾托我将这封信带给子京。这一月来,只顾着和程太守商议两军俘虏的事,竟将这件大事忘了。”从怀中取出信封,双手递向兵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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