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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楼一张老旧木桌旁坐着的这个青年男子可能自己都没有想到,这场海客渡每年冬天都必来的寻常雪夜,会让他铭记于心,直至多年以后,都能回想起其中的任何一点细枝末节。

    “莫之大祸,起于须臾之不忍,不可不谨啊。”一个策士模样的人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窗外——那天地黑黝黝的一片,凛凛北风呜咽而过,在混沌不明的冬夜里,如利刃一般拍过“如云客栈”的窗户,发出呼呼的声响,将鹅绒一般大小的雪花灌入了客栈的大堂。那个策士盯着刚刚一群士兵留下来的一道告示,上面写着:

    凡家中有未足三月婴孩者,必须上报府台。来路不明的弃婴也应上报。违者斩。窝藏者同罪。神都奉圣君令诏。

    那群刚刚张榜的兵士正举着重明鸟笼列队远去。鸟笼中的重明鸟在黑夜中散发着扰人的光亮。那个说话的策士从二楼雅座看着那飘忽的光线形成的行伍委蛇渐远,只觉得那像一条的狡黠的长蛇在暗夜的森林中吐着恶毒的信子。

    “前有蔻国,后有畋国,莫不过如此。战争虽然过了数月了,但是你能睡得好吗?这样决绝的景象少看也罢。”直到那行伍已经行远,同桌的另一个戴着青色方巾的策士才接了话,只见他徐徐站起来,走到窗边就要将窗户掩上。

    “霖箬,窗不能关死,话不能说满,各留一半吧。”开头说话的那个策士道。

    那个青巾策士停下了关窗的手,回过头压低了声音说:“霖忆,虽然我们卫国人都是作为谋士参与神都发起的战争,很多人觉得从未用利刃杀死过谁,但是真的就可以这般心安理得吗?”

    “所以父亲说你不该来,但是你不得不来,你若不到畋国,就会没有政绩,将来卫王的位置给谁呢?”

    “是啊,连个孩子都不放过。这位啻天的手段心性你比我了解,当年蔻国金风先生一族还和他同为花人,结果如何?风族人的尸体断沵水三月有余。畋国……畋国只怕是更多。甚至,我还看到……连木间叶的医士,只要给畋国百姓治疗的,都会被处死。”霖箬说着不自觉加快了语气,以至于音量稍微比之前大了些。

    “谨慎,这样的话是能在这里说的吗?卫国和济国虽然都是叶人,但是卫国人是王族,他们只是平民。”

    霖箬正要反驳些什么,吱嘎一声门响,霖箬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心中只想若是方才的士兵又回来了,听到这样的言辞,恐怕是麻烦临头。连忙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全身像是用破烂的麻布袋包着的衣着褴褛的人开门进入了堂中,上衣中揣着一个同样材质的布包,双手紧紧把它抱在怀里。接着一阵冲鼻的馊味儿伴着鱼贯而入的风雪吹满了整个大堂,他连忙掩住了鼻子,只觉得那个味道熏得脑仁疼。

    那个人进到大堂中,转身将木门掩上,刚才还肆虐的风雪,一瞬间仿佛就被隔在了另外一个世界。与此同时,那股恶臭更加放肆的在堂中蔓延,除了墙角的那桌济国医士,其他所有的宾客都在同一时间捂住了鼻子,此起彼伏的发出了一阵厌烦的低哼。

    “不好意思,叨扰各位贵人,容乞妇讨碗水喝,喝完立马就走。”

    那声线十分沙哑,就像被浓重的烟雾熏过一般,但声线尚能分辨出是个女人。那个乞婆子进了大堂还没有站定就连忙给众人道歉。

    这时同是二楼的另一张桌子,一个长着一双鼠眼的商人,华丽的绸缎大氅上绣着一只三头狐狸,那是贾国的图腾。他一只手掩着鼻子另外一只刚才还飞快打着算盘的手停了下来,指着霖箬他们的方向,大声问道:“店家,怎么搞的?平民与贱民同堂,贱民尚要杖二十,还不要说你这堂子里还有卫国的世子。这是砍头的罪,你也不管管?”

    只见那老板马上从柜台后面出来,朝着二楼霖箬的方向鞠了个躬,又朝着说话的那个人作了个揖:“哎哟,各位贵人,多担待,这事发突然,小的马上把她轰出去。”转头换上了狠厉的颜色对那个乞婆说道:“你怎么回事的,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一进来就搞的臭气熏天,滚出去,滚出去!”说罢,便做了个手势,示意那些跑堂的,赶快把这个乞婆子拉出去。

    “老板,你行行好,只讨一碗热水,贱妇喝完马上就离开,这一天滴水未进了。”

    “没有,没有,赶快出去。”那老板说着就让跑堂的动上了手,可那乞婆子也不知为何执拗的很,在推推搡搡中一边苦苦哀求着,一边双手紧紧抱着那个布包。

    推推搡搡之间,那乞婆子的兜帽突然被扯了下来,只听堂下乍然传来阵阵婴儿的啼哭,同时不知道哪桌的女子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霖箬连忙站了起来,走到栏杆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眼不要紧,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也不自觉的捂住了嘴巴——那乞婆子半张焦黑的脸上布满了脓疮与烂肉,被烧焦的那半张脸上,甚至连眼睛也已经被新长出来的肉皮给封住了,皱皱巴巴的烧伤痕迹已经蔓延到了脖子处,破烂的领口也被污血凝固后的血痂板住。只见那老板打了个干呕,更是重重的推了那个乞婆子一把,直接把人推到了地上,而她怀中的婴儿此时哭的更加响亮了。

    霖箬此时内心一惊,惊得并不是这个妇人那骇人的形貌,而是他已经明白了这个妇人的来历——她应该是那件让自己最近夜夜无法安睡的事件中的难民。

    “老板,求求你发发善心吧,实在是没有喝水就下不了奶,孩子也只能饿着。乞妇不求您慈悲,但是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

    “快点滚出去,带着孩子我是更留不得你!”

    “怎么店家,你以为这个孩子,会是刚才那群士兵找的那个孩子吗?世子,看到了吧,您的一念之间,便是人间这样的故事,不知道世子大人是何感想,应当何为呢?”只见楼下一张桌边一位杏眼叶眉,模样俊俏非凡的青年左手端起酒盏,却只顾着说话,并没有饮下。他旁边坐着一个皂衣剑客,二人手边均是一个长条布包。那剑客微微的拉了他一把,他轻轻的推开了,一边似乎是自顾自的说道,一边用右手近乎反光的指甲在桌子上来来回回的划拉。

    “客官,瞧您说得,不管是不是那个孩子,我也留不得呀。”刚才还恶意充盈的店家转眼便是另一张面孔。

    霖箬轻轻磕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因为这青年的一席话,确实让他如鲠在喉,半天也说不出解释的话来。反而是霖忆走上前说到:“我如果没有看错,二位应该是虢国的剑客和娉国的音见吧。二位也是才从战场下来。难道觉得有人想办法让各位早些回家也是做错了吗?再者,二位杀了多少畋国人,怎么就觉得自己是清白的而去追责别人呢?”

    “我原本以为出自卫人之口,必是高见,结果在这位先生眼中百万人命,一场战争,事后仅仅是谁清白谁不清白吗?倘若没有动手就是清白,反倒是我们这些为人刀枪的人,才是罪魁祸首咯?”

    “你放肆!”这个青年一席话掷地有声,反而让霖忆有些恼羞成怒,这一声让那老板原地抖了一下,看着堂上突然的变故,推着乞婆的手竟然停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见那音见还是不慌不忙给那剑客斟了一盏,徐徐说道,语气十分嘲弄:“怎么,先生要用上三国的身份来压我?先生怕是不熟《恒椿律》吧?只有冲撞有品阶的贵族才会被治罪。卫国有公子两人,小公子霖箬被封世子,想必先生你就是还没有受封的大公子霖忆吧?我和先生您就是口角,又如何呢?我并没有冲撞世子。只是在‘请教’世子。”

    “你……”霖忆正要发作,只见霖箬平静地拦住了他,对堂下说道:“姑娘并没有冲撞我。”

    只见那青年突然抬头于霖箬四目相对,眼神中有些惊讶,霖箬并不回避她的目光,接着道:“看准一个人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本事,娉国是花种人风雅颂三族当中的颂族一脉,从来女子掌政,能同时上战场,又能熟读律法的,岂又会是男子?果然颂族女儿都有贵族族长华馥夫人之风。老板,你也别呆着了,看这今天满堂的宾客里,应该是我说了算了。让她留下来,给她一碗水,一间房,还有一些吃食,挂在我的账上。”

    “可是大人,这个孩子,您看…,您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老板急忙下跪,希望霖箬能够收回命令。

    这确实是个难题,不过也并非不好解决,霖箬思考一会儿道:“你急什么?难道你觉得我会违抗圣君的意思吗?孩子在这里,人也在这里,你上报便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明面上的事,谁有隐瞒、谁能造谣吗?再说若有人为难,我也自可为你打发。”

    本以为这个事情就算解决了,可万万没想到那个乞婆子既没有谢恩,也没有跟着老板去取那些她盼望已经的东西,反而是原地站立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头也没抬地问道:“这位贵人,他们刚才话里的意思是不是您就是卫国的霖箬世子?”

    “正是。”霖箬淡淡的回道

    “那么乞婆子就不便接受你的好意了!”这一句猝不及防,却又斩钉截铁,霖箬微微一怔,又一瞬间不敢相信这样的回答。

    霖忆有些恼怒,声音如雷霆一般在大厅中回响:“老乞丐,你难道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一番变故来的突然,霖箬也只是盯着那个乞婆的头顶。

    “贱妇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婆子微贱,不过是畹丘以东600里偏僻村落小韶关的蚕妇,下三国身份最低下的人,虽然从没念过什么书,一辈子都只听夫君的话,一场大火,家被烧没了,田地也没了,夫君也没了。他在烧伤后就病了,死前的最后一句就是好好记住那些摧毁了我们家园的人。所以世子的好意我是不敢要的。”说着,转身就朝客栈的大门走去。

    霖忆正要派人拿住这个不识好歹的妇人,只见霖箬抬了抬手,说到:“罢了,随她吧。”

    拒绝了霖箬的庇护后,老乞婆自知是无法再留在客栈里,只能打开了门,坐到了门外的石阶上,这样大的雪,要是没有客栈门头上的那一片瓦檐,估计这可怜的母子只消片刻就会被大雪覆盖,可仅仅这一片瓦檐又怎么能抵挡得住那八面而来如利刃一般的寒风呢?只见那乞婆子身体不住的瑟缩发抖,却还是死死的把孩子抱在怀里,不住的将破衣襟拉的再高一些,更高一些,只希望孩子能更暖和。

    那对苦命母子的身影就这么透过一楼的窗户毫无遮掩的投射在每个人的眼里。霖箬拿起了自己厚重的绣花鹤绒披风,正准备跟下人交待。就见那个音见旁边一直不发一言的剑士已经把自己的罴毛斗篷连带着从自己桌上盛了一碗热汤和一个鸡腿送了出去。

    老妇人说了什么霖箬听不清楚,只看她连连点头,应该是在向剑客致谢,以至于最后几乎到了下跪的地步。剑客拦住了她,看样子是让她坐下,然后又从街边搬来了客栈的招牌,放在风吹来的那一面,才又回到了店内。

    “有的人,即便是坐着,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把人逼上绝路。”那个音见又开口了,自然还是很客气而不“冲撞”,当然客气只是字面上的。

    霖箬皱了皱眉头,本来以为口角已经平息,只是这音见不知是否故意找茬,话里话外的讽刺,故作镇静的问道:“姑娘什么意思?”

    “您不该问我,您该问问那桌和你同宗同种的人。”

    不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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