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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水二爷有多憋气,农会风波却是越闹越大,一连数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烧了整条峡谷,火苗甚至窜到了偏远的万忠台。
48
自从跟英英有了那一夜后,拾粮像头茁壮的马儿,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这头马儿奔驰在山上,奔驰在草滩,奔驰在姊妹河边,一下就把青石岭奔得欢快,奔得流畅。
他的身后,多了条尾巴,他走到哪,尾巴跟到哪,想甩都甩不掉。
这尾巴就是水英英。水英英已全然不是当年那个傲慢得近乎目中无人的水英英,上天像是使了啥魔法,忽然间,让她的性子柔软起来,多情起来。柔软和多情中,还渐渐多了一份母亲般的宽容。
她对狗狗宽容大度。自打那个夜后,水英英见了狗狗,再也不横眉冷对,而是处处关心着她,体谅着她,她的这份姿态,反倒让撒惯了野的狗狗充满不安。她对院里其他的下人也好,这份好,不是水二爷那种施舍似的,也不是东沟何家老用工钱讨你开心的笨办法,她是突然地把主人的架子放下来,跟下人们平起平坐了。要是换了别人,这种平起平坐还能让人理解,可她是水英英啊,她居然也能放下架子,跟下人们坐一起,鸡啊狗啊的喧个没完。真不知拾粮施了啥魔法,让一个人见人怕的小母老虎变成了一头温顺的小母牛。
亲近归亲近,活还得干。
漫长的冬季里,拾粮领着一院的帮工,将秋后打来的绿草还有庄稼地里拉来的麦秸药秆全都填进了他带人挖好的两个池子里。雪还覆盖着整个青石岭时,拾粮跟英英去了趟古浪县城,这是他长这么大头次出远门。据英英说,他一眼的新奇,走到哪看到哪,也打听到哪,见啥都打听。来去四天,除了帮英英和月月买来一堆衣服,帮水二爷买来一根拐杖,他还带来了化粪的技术。这化粪技术,是他从古浪城郊英英一远房亲戚家学来的,英英带着他去认亲戚的门,亲戚没认地道,倒把亲戚家的化粪技术给学来了。水二爷喜的,直骂他是个人精,凡事不要往眼睛里进,一进,准给你操弄个八成像。你还甭说,这池子就是日怪,那些倒进池子的绿草和麦秸,经过一冬的发酵,开春后臭气能把草滩上的飞鸟走兽熏跑,拉到地里却是上好的肥料。这还不算,刚一开春,天气还没彻底转暖,拾粮又让父亲来路带上十几号人还有两辆马车去藏区拾野肥。藏区人不种庄稼,他们有吃不完的牛羊,牛羊拉下的粪一小半让他们当柴火烧了,一大半,就成了拾粮瞅准的目标。两天一趟的野肥足足拉了一月,把大草滩都堆成了粪山。人们这才明白,拾粮精啊,这些肥要是全撒在地里,来年的庄稼还不知疯长成啥样?
今年的药种得也格外多,去年秋末人们在岭下开出的那些荒坡重新套上犁耙后耕作一翻,撒上肥,便成了上好的阳坡地。药师刘喜财走时又留下不少种子,还一一教会了拾粮种的方法。这些,都令水二爷激动。
这样的日子,如果能持续上三、五年,青石岭会是啥样,真是不敢想象。
偏是,在这要紧时刻,峡里闹起了农会。
农会先是在庙儿沟一带闹起来的,谁也想不到,庙儿沟洪财主会打这个头,本来是穷人闹腾的事,他竟率先掺和了进去。有消息说,之前的某个日子,仇家远秘密去了一趟庙儿沟,就住在洪财主家。仇家远走后,洪财主就不像了,一改先前的颓废样,突然间变得精神抖擞。紧跟着,风波就像龙卷风,很快卷到了峡里。西沟的小伍子揭竿而起,在西沟成立了穷人会,哗啦啦聚集了五十多号人,就往东沟何家冲。
农会的首要任务就是把穷人发动起来,跟富人闹,跟大户闹,把富人的财产分了,把大户的地分了,甚至,听说要把他们的婆娘娃娃也一并儿分掉。这穷人,压根是不用发动的,只要一听能分到东西,只要一听往后种地不用再交租子,还用得着你发动,跑得慢了还怕你不要哩。
烈火迅速燃烧,等水二爷听到确凿的消息时,何大鹍父子已被西沟涌过去的人美美捆了一绳子,若不是念着水二爷的情,怕是水大梅也少不了这一绳。保长冷中医赶来阻止,说:“有话好好说,好好商量么,捆人家做啥?”西沟穷得吃不起药的孙六立刻跳出来:“冷保长,你再敢阻挡革命,拿你也一并捆。”冷保长边退缩边道:“哦,是革命哩,我还当是打伙捶哩。”
形势似乎对水二爷极为不利,留在院里的帮工一听有人打东沟何家还有赵家分得了铁锨、犁头、耙什么的,就都蠢蠢欲动起来,心想种药远不如革命来东西快,要是真能分得一头骡子或是一挂马车,那可比种一辈子药还强。
水二爷起先并没什么反应,该做啥做啥,一点不拿峡里的这些破事儿影响自己。有一天县长孔杰玺突然造访,两人谈喧了一晚上,县长孔杰玺走后,水二爷陷入了深思。按他的理解,这都是马家兵闹腾出来的事儿。按说,马家兵进驻凉州也有些时日了,凉州原本就是他马家的地盘,只不过前些年青海那边吃紧,马家把大半的兵力抽走了,凉州这才成了谁也想管谁也管不好的地儿。这次马家兵回来,只不过就是把自个的院子又收到自个名下,一点不费事。但这次马家兵像是丢了盹,这才让黄羊钻了空子。
站着茅坑不拉屎,尽养些吃闲饭的!水二爷恨恨的,他死活想不通,拿着枪杆子还管不住个人,枪里是啥,是要命的**。黄羊再日能,还成个铜头铁臂不成?听县长孔杰玺说完,水二爷才明白,不是马家兵管不住,是压根还没来得及管。马家人自个跟自个还抢不明白哩,抢大户,抢银子,抢官位,抢女人。这世道,看来真的是不行了,怪不得黄羊敢打暗处跳到明处哩。
跳到明处也不怕!
站在青石岭上,水二爷恨恨地盯住青风峡的方向,盯住东沟,尽管他还找不到不怕的理由,但心里,他真的不怕。
怕就不是我水老二!他又一次给自己坚定着信心。
吃黑饭时,水二爷就跟亲家来路干上了。
狗日的来路,真还看不出哩,这才有个屁渣子,你就敢端着屎盆子扣我了。哼,想在我水老二头上要欺头,你还远着哩。
也怪来路,自打峡里有了农会的响动,这来路,就不像了。走路不像,说话不像,就连蹲院里吃饭,也不像了。水二爷本来跟他说的是句好话,看他端着碗半天不吃,水二爷还以为他嫌饭做得清汤寡水,就把自个碗里半碗面条递给他:“吃吧,亲家,饭稠了我吃上不舒服,我还是爱喝清的。”换往常,来路会立马接过碗,将稠的倒进自个碗,多的连半个字也不说。可今儿,来路不依了,腾地放下碗说:“二爷,你这不小看人么,你吃剩的给我,我成了啥?”
水二爷惊讶地瞪住来路,弄不清他哪根筋不对了。半天,水二爷才恍然大悟,笑着道:“嘿嘿,我的不是,我的不是啊,来路呀,你是不是看着要变天了,往后,怕是该轮到我吃你剩下的了。”
如果就此打住,怕也争道不起来,水二爷都已端着碗,往自个院里去了。没想来路跟着就甩过来一句:“二爷,走路小心点,前面的路黑着哩,东沟你何亲家,听说昨儿黑一个跟斗栽倒,到这阵还没缓过气来。”
水二爷啪地转过身,忍了几忍,没忍住,狼嗥般地吼:“来路,你拉的啥屎,再拉一遍?”
来路端起碗,就学当年拴五子那样,扬长而去。他的这个动作深深激怒了水二爷,水二爷扑过来,照准他的头就将半碗面条扣过去。来路扭过脖子,十分震惊地盯住水二爷,还没容他说出什么,院里便炸响一个字:“滚!”
这夜,英英和拾粮在水二爷屋里开解了半夜。来路的变化早已引得拾粮不满,他私下劝说了好几次,可来路就是听不进去。一口一个革命了,时来运转了,仿佛,这农会一闹,真就能把水家大院闹给他来路。
水二爷不吱声,打拾粮和英英进门到现在,他一个字未吐。他的眼睛死死地闭着,仿佛要把眼外的一切都驱赶开。到了后来,拾粮和英英一齐跪到了水二爷的床前。水二爷再也忍不住,滚滚泪水波涛一般怒号而下。
草滩上,星空下,袖着袖筒等了半宿的来路最终还是听见儿子说:“去吧,爹,就算给你个红花大碗,也端不住,你呀……”
等来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夜里,英英才不解地盯住拾粮:“你那话,啥意思啊?”
“欺人不欺心啊。”拾粮重腾腾地说。
水二爷先后将几个不大安分,想上天入地的帮工撵走后,农会的代表,就真的来到了岭上。
令水二爷哭笑不得的是,来的,不是别人,一个是小伍子,一个,差点没让水二爷把自个的眼睛挖掉。东沟农协组组长,竟是老五糊!
老五糊进门就说:“二爷,你这岭上,真是一天一个样啊。”水二爷没好气地回敬:“我看着你倒一天一个样,再变,还成妖精哩。”老五糊笑着的脸色瞬间僵了,路上他还再三说:“这回,一定要杀杀水老二的锐气,不能再让他气焰嚣张了,再嚣张,给他也革命一下。”这阵,他却干笑着,一时没了词。水二爷差吴嫂去烧茶,话里带话说:“茶烧酽些,今儿个来的,可是舌头上带绳的。”
干吭了一阵,老五糊又说:“二爷,这趟来,没多的话,就一档子事,眼下农会四处起事,穷人们就一个心思,要打富人手里接天下,接天下你懂吧,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下也该轮着穷人们坐坐了。”
“老五糊,你绕了大半天,到底要吐吣个啥哩。坐天下你不坐去,跑我屋里做啥,我屋里有天下?”
“二爷,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峡里的事,怕是你也能听到,东沟苏家,赵家,还有你何亲家,农会都找过了。他们呢,有些积极,有些到现在还抱着个枕头睡迷糊觉哩。革命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穷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在我跟小伍子上路的时候,你何亲家已被孙六他们拉出去示众了。孙六这人你可晓得,他要是折腾起事儿来,谁也挡不住的。”
老五糊说的没错,这阵,东沟何大鹍正被五花大绑,由孙六带去的人押着游街。游街对东沟人来说,可是件新鲜事,人经几辈子,谁见过长工把财主捆着、扎着,头上还顶个女人的破手帕,要押到何家祠堂开批斗会。批斗会听说由庙儿沟派来的一个红脸膛汉子主持,关于红脸膛汉子的底细,这几天成了东沟人议论的话题,有人说他是上头派来的,专门带领峡里的穷人起事儿。也有人说他是平阳川仇家二公子的保镖,仇家二公子现在牛势得很,共产党给他派了不下五个保镖,上茅厕都有人跟着,吃饭喝水从来不用自个端碗。总之,传言就透出一个信儿,只要跟着黄羊起事儿,往后,想做啥就做啥,压根不用看富人和大户脸色。
老五糊说完了,茶也端来了,水二爷才一脸郑重道:“老五糊,我跟你,怕是打了有半辈子交道了吧?”
“大半辈子了,二爷,打你到东沟打到现在,粗算起来,也有三十年了。”老五糊美滋滋的,呷一口茶,今儿个这茶,熬得真酽,老五糊喝下去,心里真是滋润。他现在是东沟农协会的组长,小伍子说了,青石岭的农协,往后也归他管,那么,这三十年跟水二爷的恩恩怨怨,将来就有得说,有得说啊。
水二爷瞅了一眼老五糊的得意样,加重语气道:“五糊,我何亲家害过你?”
“没。”
“苏家赵家害过你?”
老五糊想了想,摇头道:“也没。”
“那你起个啥哄!”水二爷腾地站起来,怒瞪住老五糊,“要说,最该拿绳子捆何大鹍的,是我水老二!可我水老二不想捆,不是我不敢,是我水老二没糊涂到那份上。谁是让绳子捆倒的?就凭个夹皮袋捞棍挨门儿要饭吃的孙六,就能把我何亲家捆倒?!”
“可他们是大户啊。”老五糊让水二爷的气势震住了。
“大户?大户咋了?是偷来的,抢来的,还是老天爷闭着眼睛给他的?”因为愤怒,水二爷的身子抖得厉害,话也越来越厉害:“家业子是一步步挣的,苦的,是几辈子的人汗珠子换来的,不是拿绳子捆来的!”
“那穷人咋挣不来?”老五糊不服气地回敬了一句。
一句话,反把水二爷给问住了。是啊,穷人咋挣不来,活人活到现在,他还从没想过这么深刻的问题,只知道人只要不负岁月,岁月就断断不会负人。这辈子负了,下辈子准偿还给你,下辈子不还,还有下下辈子。总之,老天爷是长眼睛的。
“说不上了吧,嘿嘿,我帮你说,穷人是受剥削哩,受富人的剥削,受大户的剥削。”
“啥叫个剥削?”水二爷还真的没听过这个词,一时,脑子让老五糊引到了他的线上。
“嘿嘿,我说你落后嘛,你还跟我犟。连剥削都不晓得,这剥削么,就是……就是……”老五糊一时语塞,他参加过几次学讲会,听来的那些个新名词,有的记下了,有的第二天就忘了。这剥削,他倒是能记个八九分,不过说起来拗口,一改口道:“剥削就是收租子。”
“这话你也能说出口?”水二爷忽然间有点泄气,他跟老五糊这样的人辩啥理哩,这人一辈子就知道个说媒,庄田地里,一把苦不受,怕是到现在,地都不会犁,一年多少个节气,问他,他保定不知道。跟这样的人激动,犯得着么?水二爷叹了一声,道:“回吧,老五糊,回去好好说你的媒去,媒说好了,也能养活个人。”
“二爷,我的话还没说完哩,这农会,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想想,你再想想,孙六他们要是拿绳子来,我老五糊可挡不住。”
这一句,猛把水二爷激怒了。他一把甩了老五糊面前的茶碗说:“老五糊,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想吓唬我,今儿个,你是不是成心找骂?孙六,孙六有冯传五厉害?我水老二没挨过绳子?何大东家的绳子我挨过,冯传五的绳子我挨过,你拿个绳子就想吓我?告诉你,五糊,天下不是拿绳子捆的,大户也不是你五糊这种人能捆倒的,农会,我这才清楚,农会是个啥玩意。牛马你能分走,田地你也能分走,包括大户家的银子,你也能抢走,我水家就曾让抢个精光哩,可有一样东西,你抢不走!”
“啥?”
“过日子的狠劲!”
老五糊还想理论,水二爷的手,已指住了门外。小伍子见势不妙,忙拽了老五糊往外走。这一趟,老五糊来得真是冤,本来是教训水老二来的,没想反让水老二狠狠教训了一通。这农协组长的脸,真是让他丢尽了。
自始至终,小伍子都没敢开口。小伍子要是开口,水二爷给他啥都没准备,就准备了两个嘴巴。一个,让他记住,他是吃大户嘴底下省出来的饭长大的,没大户,第一个饿死的,就是他小伍子。另一个,水二爷是想搧醒这糊涂鬼,吃水家饭长大的,就得踏踏实实过日子,包括水家养出来的牛羊,都比这草滩上别的牛羊踏实!
不管水二爷有多憋气,农会风波却是越闹越大,一连数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烧了整条峡谷,火苗甚至窜到了偏远的万忠台。自孙六一干积极分子在东沟兴起捆绑游街之风后,农会斗人的方式越来越简单,冲进大户家,不容分说先把人捆了,拉村街上游斗。至于分大户家财产的事,好像发生的还不是太多,说是上头有纪律,现阶段先是发动农户,觉悟自己,为即将到来的全民解放做准备。
“马上要解放了呀。”管家老橛头抖着嘴上那一把不太长的荒草胡子,喜得就像是自个立马要当东家。水二爷一言不发。这些日子,院里人的举动越来越异常,也越来越让水二爷受不了。昨儿个后晌,管家老橛头居然没跟他打任何招呼,就擅自把崖上摔断腿的一只羯羊给宰了,满院的羊肉香飘起时,水二爷才打地里回来。要是换上往常,水二爷不知咋火哩,摔断腿就能宰?我水老二也坏了一条腿,你拿把刀子来,宰了。水二爷却忍着一言没发,默默地将牲口拴进棚,将农具放回原处,帮工们已兴高采烈地端着羊肉面条,夸张的声音能把人噎死。吴嫂打来水,水二爷洗了把脸,吴嫂问:“管家让做的羊肉面条,你吃不吃?”水二爷没好气地骂:“吃了羊肉跑骚哩,去,给我拌碗拌汤。”很快,吴嫂端来了拌面汤。水二爷这才反应过,拌面汤是早就拌好的,刚才自个错怪了吴嫂。目光缓缓地冲吴嫂望过去,望得吴嫂一阵发抖。尔后,他端起碗,大大方方来到后院,跟又说又笑的帮工还有管家老橛头坐一起,帮工们还没醒过神,就听水二爷喝拌汤的声音呼呼响起来,那声音响得,才叫个有气势,一下就把帮工们八辈子吃不着一顿羊肉的新鲜劲儿给压了。水二爷喝了头碗,接着喝第二碗,越喝越香,喝得帮工们一个个出蹓出蹓端着碗跑了。喝过第五碗时,才发现,身后,蹲着拾粮,他手里捧的,也是拌汤碗。
这个后晌,水二爷打岭上回到院里,就听吴嫂说,万忠台水老大来了。
“他来做啥?”水二爷憋着一肚子气,没处使,有机会就往吴嫂身上撒,冲吴嫂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拿**管子喷出来的。
“我咋知道,人在屋里头,你自个问去。”吴嫂的心情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干活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吃饭的嘴倒是天天添。晌午她才打发了庙儿沟来的农会代表,这阵儿,后院又来了几个保甲长,诡诡计计的,商量着说要成立啥维持会,吴嫂压根就没心侍候这些人,可刚从外头回来的张营长说,要好好招待这些人,这些人是他请来的。
你请来的就势大了,院里闹着鬼上墙的这些日子,你在哪?跑出去钻避事堂里,一个多月不照面,好不容易来了,又五鬼六神的招来一院子,当我水家是放舍饭的呀。吴嫂心里骂着,手底下却不敢怠慢,该咋做饭还咋做饭。她的样儿惹得一旁的顾九儿直笑,要说这阵子,就顾九儿安分,好像他真就死心塌地做个烧饭的似的,外头咋闹腾,都不关他的事。吴嫂心里头赞同他这点,嘴上一样不饶人地骂:“笑,笑,就知道个笑,早知道你啥忙也帮不上,还不如不让你留院里。”
正说着话,狗狗突然大呼小叫地跑来:“不好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啊。”
“你疯个啥,谁打起来了?”
“老弟兄俩,头都打烂了。”狗狗的声音越发夸张。
吴嫂丢下擀面杖,就往上院跑。果然,水老大跟水老二扭在一起,水老大头上真的有血。“你个败家子,大头鬼,一辈子就知道个踢扫,踢扫光了没地儿去了,就想起我水老二了?”水二爷连打带骂,将水老大往院子外面推搡。
细一问,才知是万忠台的家让农会分了。其实也不是农会,按水老大的说法,就是曾经给万忠台水家扛过长工的那几家子,他们听到别处在分大户的东西,一合计,就把水老大那早已不再富裕的家给瓜分了。水老大见势不妙,跑来跟弟弟通信儿,进门就说:“该吃的吃,该花的花,家业子这东西,挣下是个祸。”水二爷气得骂他,水老大还不服气,三句不是好话,两人就扭一起打了起来。
打毕,水二爷站在院墙下,指住水老大鼻子:“你连个家都护不住,还有脸跑来跟我说三道四?”
“我这不是为你好么?”水老大一点不在乎老二打了他,他心里,是真为老二捏把汗哩。如今连万忠台都起了事,这农会,能饶得过老二?抹了把头上的血道:“兄弟,听我一句劝,该分的分,该送的送,现在送了还有个人情,到时让人抢了,你找谁落人情去?”
“他敢?!”
“没啥不敢的,兄弟,这世道,真的没啥不敢的。”
“我等着,我看哪个长毛出血的敢抢我水老二!”水二爷这句话,已经不是说给水老大了,似乎在说给天,说给地。
水老大很伤心地叹了口气,对弟弟的愚顽抱以深深的同情:“迟早的事,硬撑顶个啥用,到时候,你就晓得当哥的一片好意了。”
水老大担心的事并没有马上发生,水二爷还是天不亮就下地,天黑得山上看不出哪是草哪是药时才收工回院。他也不再催剩下的那几个帮工,想干了干,不想干天天睡着也成。独独对拾粮,盯得却比以往要紧,生怕他跟着帮工们偷懒。还好,拾粮起得比他早,睡得比他晚,翁婿两个加上英英、狗狗和吴嫂,就成了青石岭上最有耐心的种药者。对此,哥哥水老大十分不解:“你还苦个啥呀,没见过这么当财主的,起五更睡半夜,到底你是财主还是长工?”见水二爷不言喘,又道:“就知道个巴挣,巴挣给谁哩,巴挣得再多,也是人家的。”
水老大的话立马遭到报复,本来,那天吵完打完,水二爷还是将哥哥水老大很体面地留在了自个屋里,一日三餐,自个吃啥他吃啥。不料,这天早上,吴嫂端来的,却是两样饭。水二爷的照样是酥油茯茶糖泡馍,递给水老大的,却成了白开水,馍也不是白馍,而是眼下帮工们都不愿吃的粗黑面饼子。水老大吭了几吭,眼见着水二爷大口吞咽完要去地里了,他才恨恨道:“狠,够狠!”
游街的事还在继续,除了大户,好些村里的保甲长也被揪了出来,空着两手的穷人们越斗越勇,越勇越想斗。负责青石岭治安的张营长对春末夏初发生在峡里的这场游斗和哄抢事件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到后来甚至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他曾亲口对那几个保甲长说:“要找县长孔杰玺商量商量,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县府必须拿出好的法子来,保护保甲长的安全和利益。”话说完没三天,那些被他请到水家大院吃过吴嫂饭的保甲长,无一幸免地全让农会拉出去游斗了。张营长更是三天两头跑出去,一去好几天,搞不清他忙些啥。
就在这个后晌,西沟来了一干人,硬是在水二爷眼皮底下将拾粮拉走了。原来,西沟农协会要选组长,小伍子几个联名推举斩穴人来路,遭到孙六他们的强烈反对。孙六认为来路跟青石岭水二爷是亲家,应该划到大户里头,不拉出去游斗倒也罢了,咋个还能选他当组长?
小伍子先是耐上性子跟孙六讲政策,说农会就是发动那些受剥削受压迫的穷苦兄弟,让他们团结起来,跟反动政权作斗争,最后推翻反动政权,建立新政权。孙六嫌小伍子讲得啰嗦,说:“政权不政权的我不管,反正这个组长是我的,谁也甭想跟我抢。”小伍子再要做他的工作,孙六就红了眼,要跟小伍子干架。
孙六是斗人斗上了瘾,一天不斗,他就手闲得没处放。小伍子暗暗担忧,革命革到这份上,怕是出了问题呢。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问题的症结在哪,索性打发人去拉拾粮,他想西沟不少人是跟着拾粮种过药的,只要拾粮站出来说话,来路这个组长十有八九就当定了。
孰料,拾粮头句话,就让小伍子结了舌,“我爹是个老实人,只会替人家斩穴,这捆人整人的事,还是留给别人。”
来路在边上气得直跺脚,他是一心心想当这个组长的,要不然,天天跑小伍子家做啥?眼见着孙六在沟里越来越成个人物,屋里架子车犁头耙等一应农具全有了,就差打何家往屋里牵牲口。可自个院里,除过两张破铁锨,啥也没捞到,他焉能甘心?
“拾粮,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说你眼下是水二爷的上门女婿,但细算起来,你还是受过剥削的,你忘了东沟何大鹍三九天逼你到窑上驮煤的事?”小伍子耐上性子开导拾粮。没想拾粮说:“那是给工钱的,给了工钱就得干活,人家又不是白使唤我。”
“那我给他家放了五个月牛,咋没给工钱,这不是剥削是啥?”来路脖子一梗,抢着说。
“你把人家两头牛放没了,还有脸要工钱?”拾粮愤愤地瞪住爹,他真是不明白,一向独来独往的爹,咋突然间这么热心于凑热闹了?
西沟农协小组长最终因意见不一致,先放了下来。夜里,父子俩坐在炕上,拾粮又拿话劝爹:“那些个事,你还是少掺和,我寻思着有空你把西沟那几个阳洼平平,明年,我想在西沟也把药种上。”
“我没空!”来路气呼呼臭了拾粮一句,倒头装睡了。
拾粮心里,突然就对爹担起忧来。
小满过后芒种头上,孙六带着一干人突然冲到岭上,说峡里都让烈火燃遍了,青石岭还这么死沉沉的,一定得把青石岭也闹腾起来。张营长不在,他的脚步总是匆匆忙忙,就连水二爷也很难看到他的影子。留守的几个兵娃因为惧怕农会的力量,也没敢拦挡。这就让孙六一伙人很容易地冲进了水家大院。水二爷当时还在岭上,后院又有一对犏牛能犁地了,但犁地前必须得**。水二爷亲自套上一张犁,到歇地里让牛练着踏犁沟,犏牛性子比黄牛烈,弄得不好会调夹生,那样一来这对牛就废了,一辈子赶不到犁沟里。
管家老橛头的脸上放着光芒,每每看见农会的人,老橛头总要抑制不住地激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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