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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儿一阵紧过一阵,猎猎风声卷起的,不只是峡谷的惊叫,还有一颗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还从没跟家远哥这么亲近过这么幸福过呢。
1
五糊爷带上拾粮上路的时候,还是一脑子的雾水。两天前他被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召去,原以为是说丫头拾草的事,没想,水二爷只字未提拾草,倒是怪惊惊地说,我想让拾粮到院里来。
让拾粮去院里?这个老东西,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来自东沟的老光棍五糊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煞有介事地告诫拾粮:“饭碗是给你找下了,能不能端住,就看你的本事了。”
这是春天里一个太阳很暖的上午,峡里峡外正是一片绿的好时候,风从青石岭顶上吹下来,吹得滩里一片滋润,整个大草滩沐浴在一片祥和中。打青风峡来的这一老一少各自揣着浓浓的心事,往青石岭去。一波儿一波儿的风正荡起马莲,波涛一样,汹汹涌涌,煞是好看。马兰花开得耀眼,蓝莹莹的花朵将脚下的大草滩映衬得十分绚丽。尽管拾粮心情十分的压抑,可脚下踩不碎的满滩景色还是诱得他一次次想张开闷着的嘴巴,说些什么。
拾粮是青风峡西沟斩穴人来路的儿子。来路两个儿子,老大拾羊是个废人,傻着哩,吃饭都得人喂,来路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他了,这个老二,就重要得很。按沟里人的话说,命根根呢,要多宝贝有多宝贝。这小子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猛一看,比他家拾草还秀气。看得久了,才发现那双眼里,除了水还有别的东西。五糊爷说那叫灵气,天地间最金贵的一样东西。不过五糊爷又说:“可惜了那双眼睛,要是长在何家或仇家那两个少爷公子脸上,那就了不得了,将来一准是个人物,老天爷瞎了眼,竟长给拾粮这个草苗子了。”
大草滩位于拾粮他们的青风峡东端,一过了青风峡,世界仿佛唰地变了个样,山不再那么危崖耸立,树不再那么苍苍郁郁。一切,像是一下从绝境中透过气,变得辽阔舒畅起来,人的心也跟着从峡谷的压迫中缓过劲儿,随着这草滩的起起伏伏,慢慢舒展,随之生出一些峡谷里生不出的东西。
这阵子,拾粮的心情就是这样,他连着呼了几口气,很明显,他被大草滩的辽阔和壮观震住了,也诱惑住了。这个十五岁的苦命孩子,生平第二次走进不属于他的景色,感觉既新鲜又沉重。恍惚中他记起,第一次到青石岭时的懵懵情景。那时他六岁多,七岁也说不定,反正很小,是跟着父亲来的,好像是为了一斗青稞,父亲来路想把他顶到水家大院去。
“顶”是沟里人的一种活命方法,意思跟抵押差不多。他家欠了青石岭水家大院一斗青稞,没法还,只能先把他顶进去,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有一日有钱了,爹再把他赎回来。遗憾的是,那次没顶成,水二爷先是像草滩上交易牲口一样,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拍得他单薄的身子差点倒下去。尔后,水二爷使足了劲,冷不防地冲他瘦得跟树桩一样的小屁股美美踹了一脚,他就给跌倒了,一个狗吃屎趴下。爹很后悔,怪上路时没给他多吃上几个窝头,或者多喝上两碗糊糊,那样他就不会轻易让水二爷踢趴下。可爹并没有怨他,像扶起地里的一根秧苗一样扶起他,目光不安地盯住一脸气势的水二爷,问:“二爷,成不?”水二爷收回自己牦牛一样的目光,很扫兴地呵斥了一声:“领走!”然后,又虎视眈眈地踹别人家的孩子去了。
七岁时的记忆就那样搁在心里,就跟沟里的苦焦藤一样,牢牢地把拾粮的心给绊住了,绊得他有些难受,也有几分不服输。现在他长大了,成人了,再也不怕水二爷一脚把他踹趴下。但,对将要走进的水家大院,心里还是怵得很。
来之前爹一直给他鼓气:“甭怕,娃,啥也甭怕,人活在世上,没啥怕的。你越怕,这日子就越压你,爹死都经过几回了,还怕个活?眼一闭,心一横,咬住牙你就往前活,他们能活过去,凭啥我的娃活不过去?”爹说话的时候,眼里的火苗儿一扑一扑,好像儿子只要进了水家大院,只要当了长工,他家的日子,就再也不用愁了。
拾粮不敢让爹眼里的火苗儿灭掉,更不敢让爹心里的火苗儿灭掉,十五岁的他已深深懂得日子的艰难,他说:“爹,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我记住爹的话,死活都得横下一条心。”
来路似乎满意,尤其拾粮说出“死活都得横下一条心”这句话,来路的满意就显显地挂在脸上了。不过,过了一会儿,来路还是叹了口气:“娃,你怕哩,你还是怕哩,我看见你双腿打战哩。他水老二不是老虎,外人都说他是老虎,你爹我不信,你也甭信,就算是老虎,你也豁出来让他吃。”来路说到这儿,眼里突然喷出一道子光,很邪乎,他猛地从地上站起,压磁了声音冲拾粮说:“让老虎吃了总比让野狗叼了金贵!”
拾粮点头,爹这句话把啥都说透了,宁可让老虎吃,也不能让野狗叼!这么一想,他的双腿就不战了,真的不战了,硬硬实实,就把他支撑在地上。
来路很欣慰,自己的儿子像个男人了,顶天立地的男人。于是欣然点头,让他到水家大院去。
拾粮紧追几步,撵上五糊爷,有点新鲜地说:“这花,咬人脚哩。”毕竟还是孩子,一看到有景致的东西,心里那股儿愁便给没了。五糊爷没吭声,他的目光略显倦怠,对大草滩,他早已看疲了看没味了,一点不像拾粮那样少见多怪。弓着的腰因了几个时辰的跋涉,越发佝偻,这样,他矮小的身子就更是没了形状,像草滩里萎缩了的一朵蘑菇,又像一只笨拙的兔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跳。拾粮瞅了一眼,想笑,又觉笑被什么堵着,不敢发出来。他咳了一声,打五糊爷身上挪开目光,想把脑子里那层困扰他的愁给甩开,一抬头,猛就给镇住了。半晌,才惊乍乍叫出了声:“牦牛,白牦牛!”
五糊爷这下恼了,他正在怔想着一件事儿哩,拾粮的尖叫打断了他。五十岁的老五糊总有一肚子事儿要想,走路的时候也不得安闲,让拾粮一惊,想到一半的事儿突然若兔子般跳走了。他扯开嗓门就骂:“拾粮你个狼吃的,你妹子快死了,你还有心思看牦牛?”骂完,也不管拾粮咋个想,又低了头,弓了腰,蹶蹶蹶往前走。拾粮眼里的牦牛顿然没了影,再往前走,草滩上一个个跃出的,就全成了妹妹。
拾粮的妹妹快要死了,五年前得的病,前前后后看遍了能寻到的中医,看得家里清清荡荡见了底,还是不见好。眼下,正躺炕上耐日子哩。
本来拾粮在东沟里打短工,给东沟何家干些零杂,何家要说待他也不薄,没把他当下人看。可短工毕竟是短工,干的活多,挣的钱少,一听青石岭水家让他当长工,拾粮心动了,嚷着要来。父亲来路先是闷住声,不表态。来路总是这样,很多事儿上都不轻易表态,好像一表态,就显不出他的智慧了。其实他哪有智慧,这东西二沟,最没智慧的,怕就是他来路。不过他不承认,总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有智慧。最好的表现方式,就是遇事轻易不表态。当然,这件事本身也有难度,一是来路对儿子吃不准,到底能不能干得了长工?二来,拿水家跟何家比,两家里挑一个,也让他为难。最后还是五糊爷定的夺。
“来路你个木头鬼,这好的事,你想错过?”这是五糊爷一贯的做派,啥事儿到了他嘴里,都是好事,就算爹死娘嫁人,他也能说得天花乱坠,让你觉得八成人世上真就没啥坏事。其实好事坏事,他自个压根就不知晓,也不去想,他那张嘴,是说媒说惯了。偏是来路爱听,凡事只要五糊说了,来路就听。事儿最终就这么定了,拾粮到青石岭当长工。
这事惹得东沟何家很不满,东沟财主何大鹍站在村巷里骂:“来路,你个挨刀子的,吃着碗里的巴望着锅里的,我何大鹍哪里薄待你了?”来路咧咧牙,做出个很痛苦的表情,意思是拾粮要去,他也没办法。何大鹍知道他的脾气,骂了几句,不骂了,冲儿子何树槐说:“把工钱算了,往后,就是饿死也甭让他进这个门!”
来路清楚,何家是舍不得他儿子拾粮,拾粮进何家这一年,他的眼力和苦心得到了何家上下的普遍认同,尤其东家何大鹍,更是拿他当个宝。可惜,水家开的工钱高,而且,水二爷说了,要是拾粮能来,丫头拾草的财礼,再加二石豆。
二石豆呀。
远处的牦牛很安静,远比草滩上奔走的这一老一少悠然自得,闻见草滩上陌生的气息,它们似乎抬了抬眼,冲这两个闯入者巴望了一下,但很快便又被岭顶的白云和眼前疯绿的大草滩吸引了,对这两个陌生来客,压根就不屑一顾。拾粮的惊讶一点也不过分,这是青石岭独有的白牦牛,纯白,毛色整齐得就跟精心修剪过一样,体格健壮,样子也远比岭下或其他地方的牦牛要好看。据说肉更香,牛骨炖出的汤,滋阴壮阳,要是加上青石岭顶的雪针菇,那味儿,香死个人哩。可惜拾粮没吃过,五糊爷也没吃过,这哪是他们这种草苗子吃的,能这么远远望上一眼这些尊贵的畜牲,已是他们的福气。
白牦牛,世上独一无二哩。
要不,水家能发那大的财?
远处,姊妹河哗哗的,水从青石岭山涧间流出来,带着雪域高原独有的纯净,还有一年四季的清凉,流得那么滋润,那么惬意。仿佛,终年累月,它从没有过不顺心的事。这点儿,让草滩上的两个人嫉妒。远远望去,傍山依水的水家大院一片安详,正午的阳光直直照下来,将山脚下的这座大宅子沐浴在祥和中,那青石砌起的两丈高的宅基墙在阳光下发出青幽幽的光儿,青石墙中间,一道铺满碎石的坡道缓缓散开,将院门跟大草滩连在一起。那是进出院门的坡道。坡道两旁,八棵碗口粗的青松如同八把绿伞,将艳丽的阳光挡在了草滩上,坡道终年便发出湿扑扑的光儿。顺着基墙望上去,水家大院恍若青石岭上的庙宇,青砖绿瓦,风格冷峻。那带着藏式风格的廊檐还有雕画,越发让这座宅院有了庙的空灵与神秘。不过它的确不是庙,它是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这辈子的杰作,比之东沟的财主何大鹍,还有平阳川大商人仇达诚,水二爷的豪气与爽气可见一斑。
五糊爷还是低了头走,路也不看,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跟谁生气似的。拾粮倒是走一步看三看,脑子里渐渐将难心的事儿给忘了,忘了好,忘了他就可以一门心思投入到草滩上。草滩的确新奇,这也惊眼,那也稀怪,不过,看着看着,拾粮的目光就又沉了,心也跟着重起来。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不该有的沉重,偏是拾粮这娃,天生心事就重,脑子里,整天藏着稀奇古怪的事,还有想法。这就让人破烦,不该想的事你偏要想,不该琢磨的道理你偏要琢磨,你这人,麻烦就比别人多多了。
拾粮这阵想的是,天呀,这阔的草滩,这等架势的宅院,真就如五糊爷所说,会留下我拾粮?
不敢想,真是不敢想!拾粮惶惶地收起念头,紧跟了几步,再次撵上五糊爷,刚想问句啥,忽听得耳边一阵风响,一抬头,一匹马呼啸而来。是一匹纯种蒙古马,草原上奔驰的那种。马背上,是一头戴毡帽身披藏袍的飒爽女子。女子俯身策马,状若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地朝拾粮和五糊爷扑来。藏袍迎风飘起,恍若一面猎猎的旗。这草滩,一下就成了她的世界!马蹄声声中,天空惊起一股旋风,惊得拾粮张口就喊:“马,马——”
五糊爷正在撒尿,上路时喝的豆面糊糊,一路上就是尿多。一听拾粮又惊乍乍的,头也没回便骂:“喊魂啊,你个木头鬼,马也没见过?”话还没完,一股疾风扑他而来,那马闪电一般,刚才还在几十丈处,眨眼功夫,马的鼻息已喷到他脸上,等他抬头,看清马上的人,吓得魂都出了窍,裤子也顾不上提,抖抖地说:“三……三……小姐。”“姐”字刚落地,马鞭已冲他甩来,五糊爷跳个蹦子,躲开马鞭,声音扯直了喊:“三小姐,你可不敢打我呀,我是……”
就听马上的三小姐说:“又提着裤子在这儿放你的脏水,你个老五糊,真是不长记性。”
五糊爷这才记起刚才自个在撒尿,水家这草滩,是忌讳脏物的。为撒尿,五糊爷已挨过几回鞭子,可脑子一忙,就把这禁忌给忘了。忙提了裤子说:“憋急了,我是憋急了嘛,再说,我这是给草滩上肥哩。”
啪一声,鞭子甩在五糊爷左脚上,三小姐这次没饶过五糊爷。若要不是这阵子五糊爷往他家跑得勤,怕是,这鞭子要甩在他撒尿那物件上。五糊爷立刻疼得妈哟一声,抱了脚狼嗥。
“再敢乱说,我把你的老鼻子甩下来!”这话从马背上那张漂亮的嘴里骂下来,骂得五糊爷开了心,咧着老嘴笑了,骂得拾粮却像是中了魔怔,整个身子都僵在草丛中。
马背上的人懒得看拾粮一眼,也懒得再理五糊爷,五糊爷还在抱着脚放老声,明显有装的成分,生怕马上再甩下来一鞭子,三小姐一甩鞭,一声长嘶响过,枣红马破风而去。
就这一分钟的工夫,拾粮的衣裳就湿透了,是汗湿透的,心像是让鞭子掠到了空中,找不见了。目光呢,他哪还有目光啊。这一场旋风,把啥也给掠走了。
半天,拾粮才醒过神来,像是做了场梦般,追上五糊爷,战战兢兢地问:“马上那丫头,就是?”
“夹嘴!”五糊爷恶狠狠说了一声。
跟所有的长工进门一样,这一天的拾粮,着实经受了一番煎熬。甭看他是水二爷点名喊来的,真到了进院这一刻,水家还是拿出了自己的威严,美美地震了他一下。
水二爷端坐在太师椅上,正经得很。一袭长袍裹住了他宽厚结实的身子,那身子,猛腾腾就像一头牛,跟五糊爷的矮小和拾粮的瘦弱比起来,水二爷就显出了长吃牦牛肉的优势。脚上,是一双青布圆口鞋,做得十分讲究,一针一线都透出做鞋人的灵巧还有精致。拾粮瞪着双眼冲鞋发了会呆,忽然就想起从未见过面的娘,怪得很,拾粮居然想起了娘。一顶圆帽下,映出的是一张长得有几分怪诞的老脸,这张脸左眼跟右眼有点不对称,鼻梁略有点高,嘴巴也跟着往上翘,使得整个脸都有种往上跳的架势,尤其眼袋上两颗豌豆大的黑痣,一下让这张脸充满了煞气,猛一看,阴森森的,远比东沟的何财主令人害怕。加上他又故意拿捏出一种姿势,使得很少见过世面的拾粮腿肚子一下就发了软,扑索索的抖。老五糊立在边上,水二爷居然没赏他一把椅子,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开心,但,他是没有胆量露出来的,只能装做极虔诚极规矩地站在拾粮边上,等水二爷问话。
水二爷手捧烟枪,这枪是拿鹰骨头做的,打磨得十分光滑,荧荧的,往外发着一种水扑扑的光儿。那光儿到了脸上,就溢出一种有钱人的尊贵来。拾粮等着问话的空儿,就见管家老橛头双手捧着烟盒,一次次往烟枪里填烟丝。谁都知道青石岭的水二爷是个烟鬼,但他却没让大烟抽死,而且越抽面色还越红润,甚至比小他几岁的东沟何财主还要精神几分。这让许多人不解,难道大烟是他种的,他自个抽了就不会有事?
咕嘟儿咕嘟儿的声音响了好几十下,水二爷终于抽足了,冲管家老橛头递了个眼神,示意把家伙拿走。管家老橛头刚接过烟枪,他就突然问:“几岁了?”
拾粮刚要张嘴,老五糊抢在前面答:“回二爷的话,过完这个年,就……就二十了。”
“过年?”水二爷把目光对在五糊脸上,见多识广的老五糊看上去有些紧张。
“二爷,我是说……过完龙年。”
“你个老五糊,话说到草滩里了。”水二爷收回目光,原又盯住拾粮,对眼前的这个瘦柴棍儿,水二爷十二分的不放心,眼神里甚至隐含了一份不为人轻易察觉的戒备。他自然不相信这个瘦柴棍儿有二十,撑死了也就十六七,但他不揭穿五糊。他知道五糊的心思,无外乎就是想多说几岁,多从他这儿骗几个银子。长工的工钱跟年岁有关,二十以下是拿半份工钱的。他鼻子冷冷一哼,算是把五糊的话当成了个屁,接着问:“地里,你会啥?”
“会的多。”一直抖着的拾粮下意识地就接了口。
“嗯?”水二爷皱了下眉,目光黑下来。
拾粮这才记起路上五糊爷安顿过的话,忙改口道:“回二爷话,犁地会,种田会,打场扬场都会。”
“牲口呢,牲口会喂不?”
“这……”拾粮一时哑了。要说生成个庄稼人,谁不会喂个牲口?可水家大院的牲口跟何家大院不一样,何家那是养着使的,庄稼地里出臭力的,算是畜牲。可水家,却是发牲口财的,牲口比人还宝贝。
水二爷的目光阴下去,半个脸,让浮上来的不满遮住了,院里就缺个喂牲口的,原先马厩里的老五因为夜里贪睡,好几次不给牲口给夜料,让水二爷一顿鞭子打了出去。见空气僵着往沉里去,五糊爷赶忙抢着说:“二爷,这娃灵性着哩,操心牲口,没一点麻达。”
“就你话多。”水二爷斥了五糊一句,不过,这话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五糊涎着脸,趁热打铁道:“我是个粗人,二爷甭笑话,这娃,我是看着长大的,东沟何家,还舍不得哩。”五糊爷说话的时候,佝偻的腰近乎要弓到地上,在这些大财主面前,他的腰永远是弓着的。人本来只有四尺高,这一弓,越发就看不出是个人,活脱脱一个地瓜。
“好了,不问了,问也是白搭。”水二爷正要跟管家安顿,忽然就瞅见拾粮抖索着的双腿,很是不乐地问:“你抖个啥?”
“我……我……没抖。”
“嗯?!”
“回……回二爷话,拾粮,拾粮不该抖。”
“瞅瞅你这点出息!老五糊,我可把话说明了,这院里,可是不收这没胆量的。”
五糊爷急了,再次堆出一脸笑:“二爷,您就行行好,赏他一口饭吧,这娃,可怜着哩。”
“可怜的人多。”水二爷冷漠地扭过脸,嘴角一呶,将话头丢给了管家老橛头。他没想到,一心心想喊来的拾粮,竟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孬种。一丝失望腾起来,败坏了他的心情。
老橛头很仔细地打量了一会拾粮,问:“这院的苦,受得?”
“受得。”拾粮忙答。
“这院的规矩,守得?”
“守得。”
“这草滩上的牛羊,你可拿性命护得?”
“……护……护得。”拾粮的话有些软了,若是再问下去,怕……
这当儿,就听院里一阵响,跟着,一阵风卷进来,风起风落处,三小姐水英英一身英姿走了进来,冲瑟瑟发抖的拾粮望了一眼,跟水二爷说:“爹,我又撵死一只野兔。”
管家老橛头正要拿话夸英英,水二爷却突地黑下脸:“英英,爹跟你说多少遍了,草滩上的生灵,都是我水家的亲戚,你咋老是不听话!”
“爹!”水英英一跺脚,娇嗔道,“是我不听话还是它不听话,我唤它几遍,它还跑,我不撵它还能饶它?!”
“你啊!”水二爷叹口气,跟管家老橛头说:“快去看看,这一趟撵下来,莫把马挣坏了。”
水英英嬉笑着凑过来:“爹,你放心,这次我不是骑马撵的,是拿这个。”说着,身后亮出一个炮肚。水二爷一惊,那是山里羊倌专门用来打羊的,没想她一个女儿家,竟也学会了这玩意。
“咋,你能打着它?”水二爷问。
“能打着,就一石头,它就趴地上不动了。”水英英显得骄傲,脸上是蔑视一切的笑容。说着话,将长长的炮肚在爹眼前显摆了下,忽然又记起一件事,转身想离开。出门的一瞬,目光意外碰在了拾粮脸上。
“你是哪条沟的,我咋没见过?”
“回小姐话,我是峡口西沟来路家的老二。”拾粮咬文嚼字,按五糊爷叮嘱的说话方式答。草滩上那一幕再次浮出来,拾粮莫名地生出一丝恐惧。
“来路?”水英英像是没听过这个人。
“就是那个斩穴人……”边上的五糊爷忙替拾粮解释。
水英英哦了一声,其实她压根就没弄明白来路是谁,斩不斩穴跟她没一点关系,她急着要去峡口,听吴嫂说,平阳川的仇家二公子今日个要来。
“英英,你回来。”一直阴着脸的水二爷见女儿往外走,拿话叫她。水英英没理睬,急猴猴走了。等再次出现在院里时,她已是一身马装,还特意穿上二姐夫仇家宽送她的马靴,看上去越发英气飒爽。众人惊诧的目光里,水家三小姐水英英纵身跃马,甩出一声响亮的脆鞭,一溜烟地远去了。
民国二十八年农历三月初七,平阳川仇家二公子仇家远越过姊妹河,站在了草滩上,这是两个月里他第三次把脚步送到青石岭。眼前的大草滩,仇家远原本熟悉不过,自打哥哥仇家宽娶了青石岭水家二小姐水二梅,仇家跟水家成了亲戚,平阳川通往青石岭的路,便同时向他和水英英畅通。还没去西安城读书时,仇家远隔三间五,就来岭上一趟,他喜欢这里的景色,也喜欢水家这个娇生惯养的小丫头,来了,就带着水英英到草滩上骑马,追野兔。尽管大人们争争吵吵,时不时还要闹出一些矛盾,他跟水家三小姐,关系却处得亲密,向来骄横刁蛮的水英英,到了他面前,出奇的乖。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自从离开平阳川去西安求学,他跟大草滩,是越来越生疏了。如果不是几个月前他意外地从西安回到凉州,怕是这脚步,再也迈不到姊妹河,迈不到这滩上。
世事如烟,世事如烟啊。
仇家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二公子仇家远对着空茫茫的大草滩,忽然发起感慨。
仇家是平阳川有名的大商户,祖父手上创下的仁义河经过将近五十年的风雨,已从一棵幼苗长成参天大树,到了父亲仇达诚手上,仁义河三个字已响遍千里河西走廊。东到西安城西到新疆都有仇家的贸易,仁义河的分号更是开遍了沙漠沿线。远的不说,单是凉州城的仁字店和古浪县城的义字店,每年赚进的银子,就赶得上平阳川另外五家大商号的总和。这还不算,仇达城又在沙漠一带开了两家窑巷,做起了沿途一带煤的生意。这生意是桩独家买卖,尽管费心费力,可赚起银子来一点不比其它生意少,甚至,渐渐成了仇家最赚钱的产业。
跟家远一同来的,还有平阳川仇家的小伙计三朵子。水英英一看到仇家远,心就像草丛中藏着的兔子,猛就要跳出来。也不管三朵子怎么看,丢开马缰就往家远跟前跑。见水英英大老远地来迎他,仇家远分外高兴,远远地就喊起了她的名字。水英英跑过去,一把抓住家远的手,娇嗔道:“要来也不提前捎个信,叫人家心慌。”仇家远脸一红,水英英的话让他紧张,他瞅一眼三朵子,像是要往开里挣脱被英英抓住的手,嘴上说:“慌个啥,我又不是第一次来。”
水英英越发抓紧了他的手,半个身子依过去,甜甜地瞪他一眼,暗怪他没明白她的话。仇家远被水英英的目光弄得不安,脸上火辣辣的,再次瞅瞅三朵子,道:“把马牵好,头里走。”
三朵子暗暗笑了笑,牵了马,快快地往前面去了。水英英的胆子就更大了,几乎要把身子全部偎到仇家远怀里了,脸上的甜蜜更是浓得化不开。仇家远躲了几躲,没躲开,索性由着她。看得出,他对英英的这份亲密,是保持着警惕的。
太阳尽情地涂抹在大草滩上,映得两张年轻的脸分外生动。仇家远这一天本来是有心事的,他到青石岭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做。水英英的甜蜜和热情感染了他,一时之间,他把心里那堆事给忘了,两个人说笑着,往草滩深处走。大草滩因为两个年轻的身影,忽然间生动起来。
对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来说,这一天绝不是什么好日子。
水二爷此生最不喜欢的,怕就是这个仇家远。每次听说他要来,水二爷便早早传下话,厨房不能做好的,院里上下,不能跟他乱搭话,睡觉就在后院那间小客房睡,不能把他带进水家招待尊贵客人的南院。凡此种种,表明水二爷十分反感仇家这个识书人。
早在仇家远去西安读书时,水二爷就以为,学成归来后仇家远要子承父业,跟他哥哥也就是水二爷的女婿仇家宽一道,打理仇家的产业。其实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仇家产业那么大,仇达诚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这些年更像是吃了什么药似的,浑身憋足了劲往钱前面跑,生怕慢上半步,钱就到了水二爷或是东沟何大鹍手里。水二爷虽是对亲家仇达诚这种贪得无厌的挣钱方式心存不满,但对仇家远,还是希望他能规规矩矩去做一个商人。不只是水二爷,怕是所有的人,包括他父亲仇达诚,也都这么想。谁知仇家远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放着自家那么大的生意不做,非要……
简直是一个忤逆之子!这是三年前水二爷就扔下的一句话,三年来,水二爷的态度非但没变,反而越发认定,仇家这个老二,是个败家子!
更让水二爷提心吊胆的,是仇家二公子跟他家英英那层隐隐约约的关系。以前水二爷倒是不觉得,那时仇家远小,英英更小,两个人怎么玩也不过火。但自从两个月前仇家远来青石岭,水二爷就发现,英英这丫头,不一样了,具体哪儿不一样,水二爷说不清,但他明显感觉到,自家丫头英英,目光里有了东西。精于世故的水二爷很清楚那种东西,那是天底下女儿家长大的头一个标志,她懂得跟男人眉来眼去了。打那天起,水二爷心里就不安,现在,这不安越发强烈,有时竟搅得他睡不着觉。
说不出口,真是说不出口,一想这事,水二爷就气得要吐血。这两个月,他明里暗里跟英英提过多次,可三丫头英英跟她两个姐姐截然不同,一点不拿他的话当个事,水二爷为此伤透脑筋。她们的娘在生下宝儿不久便蹬腿走了,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将她们拉大,艰辛中他融入了太多父爱,尤其在三丫头英英身上。没想竟将她养成了一只随时准备着往外飞的鸟!
“你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看见英英跟仇家二公子一前一后进院,水二爷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拿眼示意管家老橛头。老橛头赶忙上前,跟仇家远打过招呼,一手牵了马缰,一手指着后院,说了声请。仇家远远远看了一眼水二爷,想上前问安,却见水二爷硬梗梗转过脖子,很不屑地走开了。
仇家远心中一暗,担心这一趟,怕又要白跑。
平阳川仇家二公子仇家远这一趟并不是为了水英英来,前两趟也不是,跟水英英那份焦灼和热烈相比,仇家二公子的目光,就淡得多。不是说他没觉察到水英英那目光,关键是那目光激不起他的共鸣。在他眼里,水英英还是多年前那个小不点儿,一个成天掉在蜜罐里只知道撒娇撒野的山里野丫头。这样的野丫头,仇家远除了怜爱、同情,再没别的。他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人,目前他又为某项伟大事业担负着特殊使命,儿女情长,在他看来,就有点滑稽,而且轻薄。当然,对水英英,他也不能太冷淡,毕竟,他还想依赖水英英,去说服水二爷。
三天前,仇家远接到上峰陆军长密令,要他紧急筹措一笔资金。前一次送往抗日前线的医药物资过西安时遭到一股不明力量的拦截,负责运送的马帮二帮主蓝青云也被砍了头。眼下前方战事吃紧,医药物资相当匮乏。陆军长要求他务必在短期内组织凉州城和古浪县的进步力量,尽快将第二批医药物资运出。接到密令后,仇家远立即从凉州城赶回平阳川,先是将情况跟父亲说了,没想父亲还没听完,便大发雷霆:“你个败家子,放着好好的书不教,瞎凑什么热闹!”父亲仇达诚本来就是坚决反对仇家远参加什么党派,更反对他跟军界有来往。
仇达诚一生为商,原本也想让仇家远跟哥哥仇家宽一样,子承父业,一门心思地跟着他做生意。谁知家门不幸,老二仇家远生性偏狂,桀骜不驯,西安城书读一半,居然瞒着家里,到了陆军长手下,还一直跟家里说,他在西安一家师范当老师。半年前,仇家远又不声不响到凉州师范做起了教师,等仇达诚知道时,生米已成熟饭。教书倒也罢了,仇达诚心想,仇家三辈子没出过一个读书人,要是仇家远真能把书教好,也多少能了他一些心愿。谁知上个月古浪县长、他的妹夫孔杰玺找到他,悄悄说:“老二不但跟西安城陆军长来往密切,很有可能还参加了共产党,老二的身份,神秘着呢。”仇达诚起初不信,认为妹夫孔杰玺纯属胡言。据他所知,共产党在西北一带还是个很新鲜的事物,他也是去年在西安城才听说,咋就把这帽子戴他儿子头上了呢?
妹夫孔杰玺犹豫半天,才将西安城拦截药物的事说了,原来那药物正是仇家远他们弄的,当然是以凉州城另一家商号的名义秘密收购的,负责运送药物的马帮二帮主蓝青云目前已被证实是共产党。孔杰玺还说,马帮打凉州城一出发,消息就秘密飞到了西安,所以蓝青云到西安,等于是送死。
妹夫孔杰玺说完这话,很是焦虑地叹了口气:“哥呀,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上头已经发话,要严查速办,好在凉州府有咱的人,要不然,老二这回……”
“混账!”父亲仇达诚暴跳如雷,当下就要大儿子家宽赶往凉州城,捆也要把老二捆回来。妹夫孔杰玺见状,悄声说:“人我已经安顿在别处,眼下,家里家外还不能张扬,等事态平息了,再让他回来。”
“混账,混账呀,这个家,怕是要毁到他手上……”一生走南闯北的仇达诚,当然知道参加共产党是什么后果。他在西安城那些个日子,时不时地听说有共产分子被当局押出城门处决。原想自己身居大漠边塞,天高地远,既可免受战乱之苦,又不为什么国共之争而牵扯进是非里。哪知,自己家里,竟就养出一个共产党!
仇家远从藏身的地方秘密回到平阳川家中,父亲尚在火头上。仇达诚质问他参加共产党的事,仇家远矢口否认,说自己早就是西安陆军长的人,西安陆军长跟共产党势不两立,还一再要求严查共产党的组织,切不可让共产党渗透到凉州一带,他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仇达诚见他言之凿凿,也就信了,况且儿子仇家远加入国民党,跟着陆军长干,这事众人皆知,他想一定是妹夫孔杰玺搞错了。不过仇达诚并没放过儿子。仇家远竟然背着他,将凉州城仁字号的柜银动用,还骗大掌柜吴茂,说是他点了头的。
“我多时点了头,啊!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居然敢打我的旗号虚骗冒领。我仇家的生意,向来以诚信取人,你倒好,天上地下的乱飞不说,竟敢,竟敢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
骂完,立刻唤来管家,将仇家远捆了,锁在厢房里。若不是嫂嫂水二梅好话软话的求情,仇家远怕是还捆在厢房里。
人虽说放了出来,但钱,爹一分不给。“你倒有脸说出来,上次拿走的银票,我还没跟你要哩,你个败家子,木头鬼,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
爹这儿显然是没戏可唱,仇家远又把心思动到哥哥家宽头上。哥哥仇家宽眼下虽说还没掌管仇家全部生意,但古浪县城的义字号还有平阳川的善、德二号都归他管,应该说跟他转挪一些银洋还是有希望的。谁知家宽听完他的话,惊乍乍跳起来:“我说兄弟,你咋还执迷不悟,银子哥是舍得,可哥舍不得你的命!”说完,骑马去了古浪县城。仇家远万般无奈,只好跟嫂嫂商量。嫂嫂也是浑身的劲换不来一个好办法,最后,抱着一线希望说:“要不,你去青石岭一趟,跟我娘家爹说说?”
就这样,仇家远硬着头皮来到了青石岭。
仇家远刚刚被管家老橛头安顿到后院客房住下,嫂嫂二梅的脚步便到了。原来,二公子仇家远离开平阳川自己的家时,并没跟仇达诚说实话。仇达诚跟青石岭的亲家水二爷一向嘴和心不和,他见不惯水二爷山沟沟里小财主那副嘴脸,加上去年仇家跟水家合着做白牦牛的生意,水二爷暗中将青石岭以外的牦牛肉混杂到白牦牛肉中,想赚昧心钱,被精明老到的仇达诚给发现。生意非但没做成,反把两家的关系做僵硬了。若不是嫂嫂二梅从中周旋,怕是仇水两家来往的路就断了。二公子仇家远骗爹说:“眼下待在家里不安全,我还是回姑父给我找的地方吧。”仇达诚自然乐意,又怕他再动歪脑子,把自个最放心的伙计三朵子打发出来,叮嘱道:“一路盯紧点,他要是敢乱跑,就拿绳子捆。”谁知三朵子早让嫂嫂二梅私下串通好了,三个人合着跟仇达诚演了一场戏。
二梅是怕娘家爹把家远撵出来,爹对小叔子家远的态度,二梅清楚得很。仇家远前脚上路,她便找借口跟公公说要来青石岭一趟。公公虽然对娘家爹水二爷有看法,对她,却是另眼相待。只要她提出的请求,公公很少反对。
二梅这趟来,是帮小叔子仇家远的。
二公子仇家远选在黑饭吃过夜幕初合的时分来到水二爷的上房,上房里没别人,每天这个时候,都是水二爷捧着烟枪过烟瘾享日子的好工夫。水二爷爱抽两口,这点跟他两个亲家有很大不同,前些年水家在青石岭种大烟发烟财的时候,仇达诚几乎要天天诅咒水家,言辞之尖利恶毒,也只有仇达诚说得出口。不过仇家远倒不认为抽大烟种大烟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相反,他挺喜欢青石岭被大烟涂染出来的那一派绚丽景色,满沟满洼的罂粟花一开,整个青石岭便包裹在浓浓的芳香中,那花儿,嫩、艳、绚烂无比,把天地一下衬托得跟仙境一样。真是美啊!仇家远忍不住要发出赞叹。可惜好景不长,就在他为青石岭陶醉时,发了横财的水二爷突然收了手,神神秘秘就把那一望无际的景色给弄没了。
“水家姨父——”
仇家远按乡俗怯怯地叫了一声。
“咕嘟”一声,水二爷咽下一个水泡,没抬眼,手伸进烟盒里,又捏了一个烟嘟儿,往烟枪里放。
“姨父——”仇家远又叫了一声。
水二爷就恼了:“叫魂哩,叫魄哩,没吃饱还是没喝好?!”
“姨父,我想跟您挪点钱……”仇家远鼓足勇气,把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钱?”水二爷的脸上有了颜色,赤红。就在仇家远满含着希望冲他望时,他突然话锋一转,恶恶地说:“我水家欠下你仇家的了?啊!你个奸商家的,还有脸跑这儿提钱!”
仇家远被水二爷呛了个满面红,但事情急迫,他还是厚着脸皮说:“姨父,您先甭生气,听我把话说明。”
“说你个脚后跟!去,我没工夫听!”
水二爷跟仇家远一高一低地吵闹着,二梅跟英英走了进来,两人刚吃过饭,到后院找家远,家远不在,心想八成是来了爹这儿。刚进门,就听爹扯直了声音骂:“你仇家不是势大得很么,不是有你们的仁义河么,咋个,也跑来跟我哭穷了?”
“爹——”水英英叫了一声。
“去,没你说话的份。”水二爷斥了英英一句。
仇家远红着脸,盯了英英一眼。英英被她爹一呛,性子上来了,走过去站家远边上。“家远哥,你跟爹提钱做啥?”
仇家远吞吞吐吐,不敢正视水英英。
“说呀,提钱做啥?”水英英不高兴了,家远的事她一点不知道,她从来不关心家远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这跟她无关,她心里,家远就是她想着念着的人,这人在凉州城教书,又是平阳川有名的阔少,咋个会缺钱哩?
“英英!”见妹妹不明就里死问乱问,二梅赶忙制止。英英却突地转向父亲:“不就借个钱么,你发那么大脾气给谁看,谁家没个不方便的时候?”
“你——?”
水二爷啪地扔了烟枪,怒瞪住女儿英英,气得说不出话。
二梅赶忙赔着笑脸劝:“爹,你就少生点气,家远也是有事急用钱,又不是不还你。”
“家远,家远,叫得比你亲爹还亲。我还当你是跑来看我的,原来是串通好跑来坑我的!”水二爷将烟枪在桌上猛地一磕,冲二梅翻了几下白眼。
“爹!”二梅让爹这一说,顿时臊红了脸,抬高声音道:“谁都是坑你的,这世上就你一个人清白。”
“就是嘛,把钱看得比啥都重,家远哥这么远的来,连个好脸子也不给,人家欠你金了还是欠你银了?”英英接话道。
“你个白眼狼,少替他说话!”
“就说!”
水英英一屁股坐椅子上,索性跟爹吵起嘴来。吵着吵着,目光就回到了家远脸上。姐姐二梅看见了那目光,心里暗暗担忧,嘴上,却还在帮家远说话。
这一天的水家,算是热闹了一阵子,水二爷在两个女儿的围攻下,险些无词。不过,他心里正得很,任凭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钱,我是一个子儿没有!水英英气坏了,气疯了,爹这样做,太驳她的面子。她一把抓住仇家远:“家远哥,走,不跟他借,让他搂着钱睡觉去。”
“哼!”水二爷在后面重重哼了一声。
仇家远碰了钉子,心情沉重,筹不到钱,药商那儿就不给货,陆军长交给他的任务就无法完成。他再也无心思听英英说什么。水英英倒是激动得很,一连说了好些爹的坏话,可惜仇家远仍旧闷着脸,没一点响应,水英英忽就来了气:“钱,钱,钱,你干吗要跟他提钱!”
水英英真是不想提钱的,也烦他们提钱。她跟仇家远好久没见过面了,她想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跟他说说心里话。水英英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家远说,可惜,管家老橛头不让她说,老橛头奉命将水英英连拖带拽带到了南院。
仇家远走出屋子,来到后院的空场子。此时夜幕已经很浓,沉沉的夜幕牢牢地裹住这座富得流油的院子,空气里也飘着一股股殷实味儿。这味儿跟平阳川他家的味儿不同,却又是那么的相同。一嗅见这味儿,仇家远就忍不住要困惑,革命已进行了多年,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沉睡在黑夜里?他的耳畔响起陆军长那忧国忧民的声音:“如果这些家底殷实的财主不能发动起来,革命的道路将会异常艰难。”
过了好长时间,院里各屋都已安静,风把白日的喧嚣早已吹得干净。仇家远寻思着自己也该进屋睡觉了,正欲转身,院里突然响出一阵碎响,随着一阵出踏出踏的脚步声,仇家远看见一个黑影儿朝他移来。水家大院占地相当大,跟水二爷住的上院比起来,后院简直能称得上空旷。单是脚下的这个空场子,就比他家的祖宅还大。仇家远警觉地竖起耳朵,目光也警惕地朝黑影儿望去。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但凡在黑夜里听见声响,都会不由自主变得警惕。等黑影儿快到身前时,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谁?”
黑影儿吓得憷一下,手里提着的锨腾地掉地上。
等两个人互相看清对方,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旋即也放松。
“我叫拾粮。”黑影儿说。
“拾粮?”仇家远疑惑地盯住面前这个瘦小的男孩,跟着问:“我咋没听过?”
“回……回……”拾粮一时想不起该把这个陌生人称呼啥,只好道:“回你的话,我是院里新来的长工。”
长工?
3
一声尖利的惊叫划破黎明时,位于青石岭山脚下的这座豪宅陷入了混乱。
惊叫是院主人水二爷发出的。水二爷昨黑睡得不是十分踏实,一直担心三女英英会不会偷偷溜到后院去,半夜里他起来过一趟,脚步子像猫似的往后院那边去,他已想好,要是让他抓到啥把柄,他会跟仇家没完。还好,他站在后院外面的石墩上,屏住呼吸偷听了一阵,后院静静的,一点儿异常也没。细一看,那间小客房安静得就像庙一般,心里这才有了着落。往回走时,就听得内心里发出一阵阵窃笑,跟我借钱,你爹都没打我手里借到过一分,就凭你?这么想着,目光越过院里几棵树,朝南院探去。南院更是显出几分死寂。死寂就好,吃里爬外的东西,养你这么大,不替你爹想想,倒向着外人了。想到这儿,水二爷暗暗下了个决心,是该紧着跟她张罗婚事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让人拐走。
这三女,可是他留着养老的呀。
水二爷早就打定主意,要给三小姐水英英招个上门女婿,这事他跟老五糊略略提过几次,可惜眼下峡里峡外还没哪一个后生让他看中眼。
天刚蒙蒙儿亮,水二爷便醒来了。醒来的头一件事,便是上账房看看。每天早起和晚睡到账房看一趟,是水二爷这辈子铁定了的功课。水家的账房跟一般财主家不同,一般财主家比如平阳川仇家还有东沟何家,账房就在东家睡的屋里,也有单独拿一间房当账房的,但至少跟东家睡的屋有道门,这样照管起钱财来就方便。水家不,水家的账房在地窖里,这是水二爷别出心裁的主意。建这座院子时,水二爷悄悄从上院一棵树下挖了个坑道,挖进去很深,然后在地下建了一间房。这房,就是专门用来藏水家银子的。第二年,他又不放心,将原来那条通道改了,将进出账房的窖口跟上院一间堆杂物的屋子连起来。这样,他进出账房的时候,院里人只当他是进那屋拿东西,他也确确实实每次都从那屋里拿出件破东西。
这个早晨,水二爷往杂物房去的时候,心是澎湃着的,想一想里面堆满的银两,还有稀儿怪儿值钱的玩意,他就没法不激动。这可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呀。想想当初,他从万忠台被哥哥水老大撵出来,孤苦伶仃流落到青风峡,那是多么的可怜。这才短短二十年,他就成了青石岭的大财主,家财万贯,哟嘿嘿,不敢想,真不敢想。水二爷这么激动着,掏出一把铜钥匙,朝院里四下望了望,没人。也真是,这大早的,天还没亮透,咋个会有人?他哧地一笑,为自己的小诡计得意了一下,这长的日子,院里上下,竟然没一个人知道这杂物房的秘密。谁都知道他水二爷的银子多,多得放不下,但就是不晓得在哪放。门吱吜一声,开了。进门的一瞬,他的目光还是不放心地朝院里扫了一下,确信自己眼里没看到啥,这才放放心心往里走。等他拿起顶门杠子朝里顶门时,那一声惊叫便响了出来。
水家的地窖大开着!
天呀,地窖大开着!
水二爷喊了一声,忙就捂了嘴。他是吓坏了,吓得乱了方寸。后来他怪自己,这事,咋能乱喊哩?
可等他慌慌张张钻进地窖,沿着长长的地道跑进账房,不喊,就由不得他了。
“贼,贼,贼啊——”
水二爷跌跌撞撞,跑出了账房,跑出了杂物房,门都没顾上锁,就把偌大的院子喊得要炸顶了。
“天老爷啊,贼,贼,贼偷了我的银子啊——”
等管家老橛头带人跑到上院时,水二爷已捶胸顿足,瘫地上拉不起来了。
水家进了贼,而且径直溜进账房,拿走了水二爷不少银两!
“银两,银两,我的命呀——”水二爷近乎哭起了丧。
管家老橛头带人就要往杂物房扑,水二爷腾地打地上站起:“老橛头,你个糊涂鬼,贼还能在里面么?”没等老橛头转身,他一个闪身扑过去,牢牢地锁上了杂物房。
贼的确不在里面,贼早跑了!
跟贼一同跑掉的,还有两个人。仇家二公子仇家远,水家三女子水英英!
等人们从惊吓和忙乱中稳下神,细一琢磨,全都笑了。
笑了。
当下,水二爷就将二女子二梅叫来,喝问道:“说,是不是你定下的计?!”
“爹!”水二梅哭笑不得。
“少叫我爹!”水二爷一把打开管家老橛头递过来的烟枪,怒冲冲瞪住二女子二梅,恨不得一口吃了她。确信账房里进的是家贼后,水二爷第一个就想到二梅。账房的通道还有窖口,他只跟二女子二梅提过,那一年他病了,病得很重,怕一口气缓不过,双腿一蹬扔下这个世界走了,就抓着二梅的手,跟她把账房的事说了,没想……
“仇家的,你要气死我呀——”
“爹,真的不是我。”水二梅又急又气。她相信这事是妹妹英英所为,但昨儿黑她跟英英是一起睡的,英英啥时起来偷钱,啥时又跟仇家远跑了,她一点不知晓。
“不是你?不是你她咋知道那窖口?”
水二梅让爹给问住了,是呀,妹妹咋知晓那个窖口?爹在病榻上跟她说完窖口的事时,再三叮嘱,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就算他死了,也要替他守住这个秘密。爹尤其不放心英英,说哪天她不把他养老送终,家里挣的钱,她一个子儿也甭想得到。
爹是想拿这些钱拴住英英的心哩。
可钱确确实实是英英拿走的,这一点压根不用怀疑。天大亮后还不见英英面,跑后院又找不见仇家远,水二梅心里,啥都清楚了。这事,也只有英英做得出。
“找呀,还愣着做甚,就是把青风峡挖三尺,也要把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给我抓回来!”见管家老橛头愣在屋里,水二爷气不打一处来地叫嚣道。
这一天,水家大院乱了个说不成。天黑以后,派出去找人的人一个个回来,全都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一看那脸色,就知道连个人毛也没抓住。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她偷了爹的银两,跟她相爱的人私奔了!
水二爷轰走三朵子和二梅的第五个日子,英英和仇家远还是没有消息。水二爷大病一场,差点背过气去。管家老橛头连夜打东沟请来冷中医,两副药下去,人是能翻起身了,不过,心,却狠狠地让三女英英剜了一刀。随后,一句死头子话说下去:“不准找,不准打听,是死是活由她!”见众人犯惑,他又道:“不就那几个银子么,让她拿了去,看她能跑到天尽头!”院里人也是让这话给吓住了,真就没人再敢去找。漫长的五天过去了,气愤中的水二爷像是一下老了五年。这天后晌,他无比沮丧地走进后院,空荡荡的场子里,没一点生气。他望着突然灰蒙下来的天空发了会呆,然后就往马厩去。这些日子,他连自己的走马都懒得有心情看了,想想,那可是他花五头白牦牛换来的呀,要是走马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可真就不想活了。这么想着,脚步已到了后院马厩前。盖得相当气派的马厩里,来自西沟的长工拾粮正默无声息地提着个水桶发呆。水二爷张开鼻子闻了闻,感觉怪怪的,平日里一走进后院就能闻到的那股马粪味儿,居然不见了。使劲嗅了几口,还是没闻到。当下,他就火火地说:“谁把味儿赶跑了?”
他的喝骂吓醒了拾粮。十五岁的长工拾粮一见是东家,忙忙地提上水桶就去打水。水二爷喝住他,问:“你叫啥?”
拾粮不解地盯他半天,道:“回二爷话,我叫拾粮。”
“拾粮,多达来的?”
“达”是青风峡一带的土话,意思跟哪里,啥时差不多。一听水二爷这么问,拾粮赶忙弓下腰答:“二爷,我来有些日子了。”
“有些日子?”水二爷疑惑地眨了下眼,忽然就想起老五糊来。看,咋个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你是西沟来路家的吧?”
“嗯。”
“来路这人哪,苦,苦,比我苦。”水二爷说着,走过去,手抚住十五岁的拾粮,像是动了啥感情。抚着抚着,又问:“味儿是你赶跑的?”
“味儿?”拾粮让他问得一怵一怵,心想东家不会是患了啥病吧。
“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水二爷败兴地叹了一声。
其实,水二爷挺喜欢那味儿的,马粪味儿,离开它水二爷就觉日子里少了什么。不过,这些话,他是不打算说给拾粮听的,他听不懂,听了也不明白。人世间的事,能明白的人少。不过这娃还算细心,还算能吃苦,瞅瞅这马厩,让他务弄的,干净。像个过日子的。
也许是失了银两,也许是一连几天看不到英英,这天的水二爷显得孤独,显得忧伤。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把拾粮硬给拉到了上房里,一路,还不停地娃啊娃啊地唤。到了上房,却又不知拉他来做啥。默了半天,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丢了银两的夜晚,莫名其妙就问:“那黑里,你看见啥了?”
这话把拾粮吓了一跳。
拾粮的心猛地一紧,身子由不住一阵哆嗦,慌乱中垂下头,避开水二爷目光。
那黑里,拾粮确实看见过英英。半夜里他起来喂马,往马厩走时,忽然有个黑影儿窜入后院,拾粮刚要叫,嘴就让捂上了。水英英吓唬他:“敢乱喊,我要了你的命。”水英英松开拾粮,让他到后院门口守着,要是来人,就冲院里咳嗽几声。拾粮战战兢兢守在院门口,心里直纳闷,三小姐这是咋了,神出鬼没的?疑惑间就见三小姐潜入仇二公子睡的客房,不大工夫,两个人贼手贼脚溜出来,背着个大包袱,往院门口跑。跑了没几步,又踅回身子,阴狠狠说:“快去替我偷匹马,小心别弄出声音。”
那晚,拾粮使出了自己的绝技,衣裳脱下来,裹马蹄上,还给马嘴上戴上料袋。枣红马兴许跟女主人有感应,走得格外乖。拾粮提心吊胆将马牵出院子,水英英和仇家二公子已候在门外,水英英一把夺过马缰,威胁道:“敢把这事儿说给我爹,回来打烂你的嘴!”说完,纵身跃马,紧紧贴着心上人的背,嗖一声,不见了。
院里上下四处找贼时,拾粮吓得缩在马厩里,不敢出来。管家老橛头每次见到他,总要拿怪怪的目光盯上一会,那意思,分明是在怀疑他!
水二爷的目光还望着拾粮,那目光,忽儿像刀,要把他的皮划破,忽儿,又成了一股子山风,抚得他浑身痒痒的。拾粮死死地咬着嘴唇,他已发誓,绝不把那晚的真实情况道出来。水二爷望了一会,像是看透了拾粮心思,又像是,自个压根就没指望他能说啥。这个后晌的水二爷显出一生中少有的茫然,最后他败兴地收回目光,以非常颓丧的口气道:“算了,我咋跟你问这个呢。”
4
银两的确是水英英偷的。
水英英简直开心死了,能从爹手里偷得银两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没想她给做成了,做得还相当痛快。出了院,上了马,水英英吃吃笑个不停。她的笑引得仇家远一阵恐慌,问:“你笑个啥?”水英英捂了肚子,身子伏在仇家远背上:“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真是想不到,我爹有多笨,哪有他那样藏银两的……”
仇家远不敢怠慢,双腿一夹,策马奔驰起来。水英英呀了一声,双手抱住仇家远,心里,仍在为自己的聪明得意。
夜晚的大草滩空旷而寂寥,枣红马山风一旦驮了它的主人,那兴奋劲,是能把整个大草滩踩在蹄下的。夜风呼啸,嗖嗖掠过耳际,两个年轻人心里涌着别样的快乐,乘着山风鹰一样离开大草滩。水英英一开始并没想太多,她只是觉得好玩。爹像个守财奴一样守着他的银子,把它看得比自个的宝贝丫头还贵重,令她心里很不舒服。老早就想着下一次手,让爹心痛一下,只是一直没有明确的目标,不知偷了银两做啥。这下好,既出了爹的丑,又帮了心上人的忙。枣红马山风掠过大草滩拐向青风峡方向时,水英英喊了一声:“家远哥,你要去哪里?”
仇家远一上马,心情就激荡起来,驮在马背上褡裢里的银两立刻让他心血沸腾,他似乎忘记了身后的水英英,脑子里全是药材的事。听见水英英喊,他说了一句:“你甭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眼见着山风往峡谷里跑,水英英急了,她原想仇家远会去平阳川,等过了姊妹河,她就下马,她才不要跟着去呢。钱是给他了,不过她得问清楚,拿这些钱到底做甚?谁知仇家远压根不给她问话的机会,拼命地摧着马,往夜的深处奔。水英英喊了几声,见仇家远不理她,索性一抱子抱紧他,由了他去。
一阵莫名的颤栗袭上来,袭遍全身。水英英接连打出几个颤,颤得心儿都要乱了,脸更是红成一片。黑夜里,那脸红起来别有一番味儿,羞答答的,却又溢满了幸福。是的,幸福。这个词是很少涌进水英英心里的,她心里常常被一些怪诞的东西塞满,以至于没有时间来品味幸福这个东西。可这阵儿,她被幸福迷惑了,陶醉了,心跟脸红成一个颜色,也羞成一个颜色。她往松里抱了抱,却又极快的,舍不得似的,以更猛的劲儿抱住了前面的人儿……
汪洋——
整个人都汪洋成一片——
风儿一阵紧过一阵,猎猎风声卷起的,不只是峡谷的惊叫,还有一颗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还从没跟家远哥这么亲近过这么幸福过呢。
仇家远心里,想的却是另档子事。
天亮时分,他们出了青风峡。晨光中,青风峡显出少女一样的娇羞,晨雾裹着她朦胧的身子,晨曦又映出她娇洁的面庞,一切看上去那么青翠,那么透明,却又蒙蒙地遮去了什么。仇家远喝住马,在一片小树林前停下。水英英一脸赧然,欲醒欲醉的样子。马上的感觉太好了,她都不想醒来。两个人跳下马,环视了一眼四周,水英英问:“这是哪呀?”仇家远道:“马上到黑风谷了。”
“黑风谷?”水英英揉了下眼,一路奔波,她有点头晕,一时辨不清方向,再说,长这么大,她还从没出过青风峡哩。
仇家远却表现得非常镇定,经过一夜的奔波,心里头那份拿到银子的激动慢慢平静下去,涌上来的,是投身战斗的渴望。是的,战斗,年轻的仇家远从被陆军长选中那一天起,就把自己视为一名斗士。他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义的,是光明的。只是,道路充满了艰辛。这么想着,他看了一眼水英英,有点遗憾地说:“英英,你回去吧,钱我拿走了,等办完这事,我回去跟爹要。”
这话甚是意外!水英英压根就没想到仇家远会说出这样的话,愕了几愕,见仇家远不像是说玩话,心一黑,失声叫道:“仇家远,谁让你还钱了?”
仇家远似乎没注意到水英英的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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