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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地,武立天的铁殳已然超出避水枪路数,不再单求迅捷刚猛,而是大融他曾见过的百家功法,锋芒大盛。
若小元一刀带十八暗劲,他就偏要以三十六番驰突硬抵回去,在气势上甚至还要压过少年一筹。
尽管看似与武立天斗得分庭抗礼,王小元的头脑却越发昏沉。他几乎是放任身体自然动作,武师来一殳他便用刀鞘接一殳,居然也能勉强应付得来,但这般情状哪里抵得过来势汹汹的武立天?
“慢了!”武立天忽而狂笑一声,身子剧烈一抖,手上铁殳送出。
他两手与铁殳几乎融为一体,王小元本就应接不暇,此刻更为目花缭乱。但奇的是他这喝声过后,三十六枪合为一殳,漫天银虹汇成烈风一道。小元见势忙横刀护在身前,不想这殳狠劲非常,带起的旋风如片片利刃,直掀得他衣衫前襟破裂,鲜血涌出。
防不住!少年仆役眼皮一跳,赶忙身子后缩,拼尽力气避过了袭来的锋芒。可这铁殳也似长了眼睛般,不偏不倚地向他奔来。
眼看殳锋将至,王小元却头疼欲裂,几乎握不住刀。
他此刻觉得无处不痛。
此刻不仅是武师施加在他身体上的伤痛,连同神志与内里都一齐疼痛起来。身外的霜冻与躯壳里的熔液躁动、侵蚀起他的灵智。王小元时而神走九天,时而魂归故往,光怪陆离间只朦胧想道——也许今日真要做武立天殳下亡魂了。但他又毫无惧意,缘由是他隐约察觉到这种命悬一线的生死局于己而言已成家常便饭般的小事,甚至比平日里劈柴挑水这些琐事还要不值一提。
可是,王小元迷迷糊糊地想,三娘也许会关心他的生死。
他眼前忽然闪过左三娘那娟丽的面庞,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她温柔地牵起自己的手、泪流满面向自己倾诉,接着是被武立天伤得气若游丝的模样儿。三娘最看不得人死伤,即便她的心上人不是自己,他又怎能空费她一番好意?
“…若再不出刀,明年今日可真是我忌日了。”小元暗道。
但眼看着铁殳就要击上面颊,要躲要防皆已不可能,这种山穷水尽之时他又应做些什么?
正当少年仆役冷汗直流之时,微茫间似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
——如若第一刀防不下的话,出第二刀便是!
含混间,曾在他脑海里萦绕的苍老声音再度浮现。
“一刀惊人,二刀……伤人!”
王小元的脑海中忽地闪过这句话。
刹那间,似有一股力量灌进四肢百骸,他精神猛然一振,伸手去迎武立天挥来的铁殳。只见他右手如游蛇般蜿蜒而出,竟将铁殳牢牢架住。武立天知他筋体柔韧,可没想到能将胳臂手腕弯折到如此地步,而且——他架住铁殳的那只手上,拿着的不是刀,而是刀鞘!
武师大惊,忙去看少年的另一只手。
断刀出鞘。
武立天辨不清究竟是王小元拔的刀,还是那刀自然落入了王小元手中。他能听得见刀身微弱的振鸣声、斩裂烈风的呼啸声,以及四面八周仿若同时迸裂开来的霜雪破碎声。
可无论如何,他都看不见刀锋。
漆黑的刀身仿佛融入夜色,既似远方暗浪排山倒海而来,又似身旁毒蛇吐信蜿蜒而上。武立天的铁殳被那暗浪吞没,被蛇信弯绞,像是入了水般化了劲道、再无声息。
武立天动不得,但刀可动得!
若说王小元方才出刀缓柔平稳,现在出刀可就如同雷霆万钧。
乌黑的刀身有如摧城黑云,而在月下散发出的幽幽暗光好似云间紫电一闪。
一刀为守,圆融极意,浑然一体,有如金汤覆盂。
二刀为攻,开山碎石,分金破玉,断尽天下物事!
刀起。
血溅!
武立天身心震恐,不顾身上伤口忙将铁殳一旋,转用另一端迎上这第二刀。他分明看出这刀势不寻常,虽无杀机,却能杀人。那少年仆役竟弃了先前的缓和路数,换了个戾气大盛的招式对上他。
武林盟主之子这一回终于抛下了作为京城武师对乡野孩童的轻蔑之情。他明白,眼前的这个衣衫破烂、气喘吁吁的少年仆役甚至要比他以往遇到的那些“门派传人”、“百年奇才”更强几分,再不用杀招自己可要败于其手下。
于是武立天暴喝一声上前,这吼声浑厚凌厉,瞬时浑浑风雪大破。他又将全身气力倾注于双手之上,心里暗念誓要拦下这一刀——只见一点银光自雪雾中飞出,落在那漫漫黑潮之上!
小元则头脑混沌——这一刀过后,下一刀该如何出好?一刀为攻,二刀为守,这两刀仿若挥尽世上所有路数,再无后招可出。他无意杀人,可武立天将出杀招,他二人将面临死生一线,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刀出。
殳到。
——生死胜负,定于二者相接之时!
可万万没料到的是,就在此刻,廊上忽而传来一声怪叫。
“王小元,谁让你踩那些海棠了!”
听到这怪叫声,相斗的两人动作皆一顿。但就是这紧要关头的一停顿,二人手中的兵戈皆有所偏离,进而转变了战局。
被直截了当地叫了名字,本在聚精凝神的王小元本能地吓得浑身一哆嗦,竟不知觉地收回刀刃半分。
少年下仆余光瞥到金少爷扯着破锣嗓对他嚷嚷,且从廊上怒火中烧、一瘸一拐地奔了过来,这才猛地想起金乌曾千叮万嘱他别踩坏了院子里的宝贝海棠。他与武师激斗正酣,院内早已狼藉一片,也难怪这主子这么大动肝火了。
按常理来说,王小元收刀,武立天应占了便宜才是,可这青年武师也着实被金乌乱了些许心神。全因金乌在奔过来时忽地脚下一滑,竟骨碌碌地朝他们二人撞来!若不避让,这手忙脚乱、哇哇大叫的饭桶就要撞到他们两人之间,被一刀一殳穿个透了。
武立天虽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自己实则从未下手取过人命,眼看着铁殳将要刺到狼狈的金少爷,他竟也不自觉将两手偏了半分。
即便如此,这伤人一刀与杀招一殳是怎么也收不回的了。误闯入两人相斗的金少爷的小命,八成是怎么也保不住罢。王小元知这结果,不忍再看,只得闭了双眼提心吊胆地等这刀出完。他平日不喜金少爷,但也不至到要取其性命解恨的地步,现在被迫至此地步,他只觉得心乱如麻。
虽知不可杀人,但于此情此境之下,究竟该如何收场是好?
——正当王小元万念俱灰、穷途末路之时,他忽又听得自房檐上传来一记清脆的砖瓦响当声。
他记得这声音。
那是三娘给他送饭、他俩在柴房中谈话时,小元曾听到过的声音。
王小元虽眼目浑浊,但哪怕是在风雪嘈杂大作时,任何微小细声也都逃不过他的耳朵。那时他怕三娘操心,故未说出,现在一响起他便立即认出了——确是有人在瓦顶上!
在冬夜里一直矗于瓦顶之上,不畏寒气,甚至坐观武立天和他生死相斗而不被两人察觉的此人,武功究竟会高到何等地步?
而这个深不可测的人,此时动了。他一动,瓦片就不住地响。
比瓦片更响的是他的嗓门。他说话的时候,王小元只觉得耳鸣嗡嗡,胸口似有千百只大钟相撞,似是连脚跟都站不稳了。
那人说:“且慢!”
话音未落,一条翠绿的竹棒赫然插进两人之间,硬生生错开了刀殳之势。但这一阻拦可不算成功,虽说被吓得狼狈不堪的金少爷的小命好歹是保住了,但出招的二人皆受反冲,武立天被竹棒震开,大惊之下铁殳脱手。金乌则向后翻了几个跟斗,栽在雪地里哎唷直叫。
唯有王小元精疲力尽,气喘急促,却仍握着刀站在原地。他头疼欲裂,昏昏沉沉,隐约看见有一身躯壮实、手脚细长的老爷子立于他身前,几番辨认后恍然大悟,这人正是昨日卖糖人儿的老汉!
武林盟主之子一看那老汉便叫了出来。“丐帮竹老翁,你为何来坏我好事?”
老汉哈哈大笑,声如洪钟。“甚么好事?被这小娃娃打得屁滚尿流也算好事?老夫今夜喝了点小酒,浑身燥热,正想上房溜达吹点凉风。见你们斗得欢,也忍不住插一手来了。”
武立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要不是你横一棍进来,我这铁殳打定了赢的主意出去,收回时必不可能输!”
竹老翁知他逞强,也不想和这后生多费口舌,转身来看王小元。打量了一阵后,这老汉忽问道。“老夫眼熟你这小娃娃,你是姓金还是姓玉?”
此时一站定,王小元渐觉疼痛渐渐涌上身来,虽觉竹老翁问得奇怪,但也无暇顾及,只暗忍着痛道。“……姓王。”
听他答话,竹老翁又是一阵大笑。“我送你那两个糖人儿还留着不?”
小元忽地想起他送了自己糖人、金少爷又全将其抢走的事,面上不禁一红。“留……没留着。”
老汉笑够了,忽而正色道。“看在老夫面子上,今日都停手罢。你二人相斗,一人有杀意而无杀技,一人有杀技而无杀意,结果偏分个你死我活不可。不如都停手不战,还能和气点一道喝些小酒。”
虽说面对比自己有资历的长辈,青年武师说起话来收敛半分,却不改急躁冒进的性子。“我可不愿,一日不分胜负,我这心一日不安。”
“这不是你愿不愿分胜负的问题,”竹老翁道,“还要看这个小娃娃。”
两人看向王小元,这少年仆役只是默默的站在雪中,一言不发。半晌,他握着断刀的手微微动了动。
武立天一喜,以为小元尚存战意。
但还未等他出声,只见这少年忽地跪坐下来,殷红的血在苍茫白雪中显得格外刺眼。王小元一声不吭地扑倒在雪地里,握刀的手便再也不动了。
他毕竟还是在方才相斗之时受了内伤,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倒下地来。
“王小元!”
方才还在胡乱嚷叫的金少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踉跄着冲上前来,廊上的木婶儿也赶忙奔入院中去扶王小元。看着他们,又看看呆若木鸡、茫然若失的武立天,竹老翁长叹一声道。
“…看来,今日不停手也不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