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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最后我还是不忍心,我不甘心,不想沈家一个人都不剩。在抄家前,让侗汌带着钱找人疏通此案,却被我大哥发现了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傅侗文后来回想,父亲怀疑他参与革命,也必定和此事有关。母亲能知道沈家是他一个心结,也一定源于当时的行贿。

    “你父亲曾怀疑你二哥也参与革命,可你二哥从未承认过。你父亲说,倘若沈家十几个弟子和他都死了,希望我能见一见你二哥。我想到你父亲的话,命人在行刑前救下你二哥,”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最后也失败了,幸好,他们意外带回了你。”

    不,绝不是意外。

    二哥

    沈奚突然全明白了。为什么二哥会是送自己离开的人,为什么他知道全部的事,还在笑着嘱咐自己要忘记沈家,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那天夜里,二哥悄然把她从卧房里抱出来,避开奶妈和丫鬟,避开家里的人,他是想要把唯一活命的机会给自己

    月下,二哥走在后花园里的脚步声还在耳边,他经过那些个院子,可曾心中酸涩,不能救出所有的弟弟妹妹?他走得急,走到不稳,两次都要摔跤。二哥是富贵公子,平日里端着架子,怎会有那样狼狈?那可是怀抱六岁的她,敢放言说日后把半个广州城掏空了,买给她做嫁妆的二哥。

    他踏着青苔碎石路,赶的是最后的生路。

    月色如华,锦缎似地铺在脚前,她犹然记得,自己要上马车前,低头看到二哥的皮鞋上有泥土,裤脚也是脏的

    二哥将大义、将日后,将前途的路都告诉她。她似懂非懂,只晓得要逃命。

    临别,他想给她留点东西,可摸遍浑身上下,连块像样的玉佩、指环都没有。古人生离死别都讲究要这种物事,可他没习惯戴这些,连钢笔也没有,钢笔别在西装外套的口袋上,他怕下人们注意他,在将近年关的深夜里没拿外衣,衬衫长裤就出来了。

    后来仿佛是窘迫于自己的慌张,又遗憾于今生就此别过,再无相见的缘分,二哥把她的双手攥着,反复搓热着:“二哥没什么能给你的了,央央,日后到哪里,做什么,是生是死都要活得像沈家人,”搓不热她的手,是来不及了,“北京冷,不比在广州。”

    这是二哥最后留给她的话,说北京城是个比广州冷的地方。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小妹妹辗转逃命大半年,入京时已是六月。

    沈奚眼泪涌上来,堵住喉咙,猛地抽回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她渐渐喘不上气,抓着自己的连身裙前襟,急促呼吸着。她的喉咙和气管都像被什么堵住了,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傅侗文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握她双手,是滚烫的:“不舒服?”

    沈奚声音沙哑,低声祈求:“不要停”

    她的悲恸,无限被放大在灯下、眼前。

    傅侗文看着这样的沈奚,何曾不心疼,他甚至庆幸她还肯让自己握住双手。对于她来说,自己还是可以相信的人,哪怕他将这件家族往事隐瞒了这么久。

    他用手掌抹掉她的眼泪:“你入京时,侗汌刚离世。因为侗汌行贿的事情,父亲和大哥已经怀疑我,当时我不能再送走你。于是只好把你养在烟花馆里,把你当成我豢养的幼女,才没有人怀疑你的身世。”

    他又道:“当时傅家正盛,我并不想让你知道家仇,凭你一人的力,除了送死什么都做不到。但只要我活着,就会保你日后的锦绣前程,日后的平安一生。”

    原来在烟花馆外,轿车里的傅三说出这句话,并不是随心而想。

    他说: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

    她想错了,全想错了。这不是一句旧时代英雄式的示威,也不是一句笃定的预言,而是他压在心头多年的话。

    “你会平安一生,嫁给一个普通但富有的人结婚生子,沈家的财富,我都会还给你,”傅侗文低声道,“宛央,我对你说我曾以父子礼,为人守孝三年,就是为你的父亲。沈家不该亡,我也不会让沈家亡。从我为你父亲守孝开始,我就姓沈了,我日后的子孙也都会姓沈,延广州沈家血脉,上广州沈家的族谱。”

    “三年后,守孝期满,我才去了解你的姓名身份,是沈家哪一房的,生母是谁?沈宛央,宛在水中央”

    讲到这里,广州沈家的旧案已结束。

    余下就是沈宛央和傅侗文的事情了。

    三年守孝期满,他拿到沈家几张黑白相片,其中一张背面写着:宛央,宛在水中央。

    照片里她十岁的模样,穿着旧式的裙褂,脖上却围着一条小小狐尾,挽着清末的少女发髻,手中握着一把合拢的折扇,惊讶地望着镜头。虽面容端庄,如初开的牡丹花,可眼神出卖了她。傅侗文猜测,是西洋相师点燃镁光粉后,吓到了她,才有这错愕慌乱的相片。

    他将她视作妹妹,并没有要见面的打算。

    他希望她永远不知道傅家,不认识傅家的人。

    若不是花烟馆的一场命案,他不得不出面带走她。为了怕人泄露她是沈家女的身份,大小接触过她的人都打点妥当,送离北京。

    在傅家,他不想和她有过多的交集,后来送她去纽约,也是在说“不宜再见”。

    可其后种种,却是因缘际会。

    “两年前我放你走,和辜家小姐没半分关系,那时我和她已有了私下约定,待她则一合心意的夫婿,婚约就自然作废,”他说,“那时我父兄势力正盛,我手脚皆缚,生死不由已。当时的傅三不能,也不敢留你在身边,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宛央,你是沈家留下的最后血脉,侗文能死,而你不能。”

    他被困后,最庆幸就是沈奚留在了上海,却没料到她会孤身北上,涉险寻他。

    袁世凯登基,父兄是最得意时,他无时不刻不在担心大哥痛下杀手后,沈奚会如何?做事惯有杀伐决断的傅侗文,在她的去留问题上摇摆不定,一时舍不得,怕她一走就是此生难见,再无可能,也怕她于乱世中颠沛流离,保不住身家性命;一时又想狠心割舍,乱世也比傅家安全,倘若他死,她必是死路一条。

    割舍二字,说来容易,容易的是挥刀“割”,心头“舍”才是难关。

    傅侗文不再说话。

    杳杳长夜,雨不停歇,上海滩最该热闹的徐园,竟除了沙沙雨声,再无其它声响。香炉的白色飘烟被风吹散,墙壁上那一缕黑影,上升,散开,消失。

    两个活生生的人相对着,像是连呼吸也没有的画中人,徒有寂然。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仆从唤,傅侗文离开房间。

    沈奚隐约听他和徐园老板交谈,说是太太身子不适,要将园子包到明日夜里。很快有丫鬟包来的被褥,把沈奚扶到一旁,将红木镶瘿子的七屏烟榻铺成睡榻。矮桌子搁到地上。傅侗文知她无力撑着,把徐园这上等包房作了傅家暖阁。

    她是没力气坐着了,躺到烟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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