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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后,她说:“是家,他是我的家。我是个孤儿,一个家人都没有,他是我最亲的人。”

    他惊讶:“你从未提到过。”

    这如何提?沈奚低头笑:“你是有家不想回,但总有扇门,有盏灯为你留着。我和你不同,我在纽约住过,上海住过,广州住过,可在哪个公寓里住都和在游轮上一样,是在漂泊,”她想想又说,“当然,我能养活自己,不是想依赖家人。而是,心里的。”

    在最落魄时,理想都说不动了,身心俱疲时,哪怕没有力气再走回去,死在半途中,也会知道有个地方是自己的。

    她一笑:“你不会全理解的,至多是体谅吧?”

    不亲身经历,都不会了解。

    沈奚讲完,暗示告辞,段孟和提出要去送一送她。

    “就送到门外?”沈奚征询他的意见,对这个亦师亦友的男人,她却始终保留着秘密。有关住处,有关傅侗文,有关她自己,从未透露。

    段孟和笑道:“是,就到门外。”

    他说到做到,并未食言,人走到医院大门口,收了步子。

    门左侧,有个卖花的婆婆,蹲坐在地上,脚边放着个篮子,面前也铺着块蓝色粗布,一个个小花苞被整齐地码放在布上,每一个小花苞都用根细绳打了结。

    “栀子花、白兰花,一朵五分洋钿,”婆婆在秋风中问,“先生,买一朵送小姐吧?”

    段孟和静了静,把钱夹拿出。

    沈奚怕他破费,抢先数了五枚钱币放到粗布上,拣了一朵白兰花。

    她曾见祝太太在衣襟前的纽子上挂过,迎面走来,都是香气宜人。只是眼下深秋了,穿着大衣,不方便挂在前襟。于是她就用食指勾着,虚握在拳头里,这样一路回去,手上、衣袖上也该有兰花香了。带着香气见他也蛮好的。

    沈奚归心似箭,告别说:“再见,段先生。”

    段孟和望着她,并不见笑:“再见。”

    在她掉头走时,听见他又说:“北京秋凉,你这样穿单薄。”

    沈奚嗯了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孟和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敞着怀,伫立在医院门口许久,见她的身影完全消失,还没回去的意思。那老婆婆轻声喃喃着:“先生啊,你该付钱的。付了钱,女孩子才会晓得你的心思啊。”

    晓得,又如何?他自我嘲解:“有些关系,没点破才是最美。”

    真应了那句: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沈奚回到家里,天还没黑。

    她也不上二楼,就在一楼等着,皮箱子早就放在门边上,随时拎起来就能离开。

    她撑着下巴,坐在厨房门口,宽檐帽放在膝盖上,人穿着大衣,倚靠着门,将手里的兰花颠来颠去。玩一会,闻闻手心,又笑一会。

    这三个月,她可是看了许多的报纸杂志,预备好多话,够和他连说三日夜的。

    起初,房间里有黄昏的日光,后来,有邻居的灯光,到最后,只剩下对门一家还没灭掉院子里的灯泡。等到那灯泡也没了光,她这里也都暗了。

    她人门边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惘然。

    地上是月光。

    人饿,也乏,悬着心从黄昏等到深夜,手指都懒得动一动。她只好,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闭上眼休息。不敢上楼,怕睡着了,听不到人来接。

    恍惚着,时空成了碎片,在脑中飞旋着。

    影像从广州退回去,到游轮上,再到纽约,最后竟回到了沈家的宅子。那个白日,沈家的兄弟姐妹齐聚一堂——“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啊,大哥。”那日的傅侗文风流尽显,说这话时,嘴角抿出来的笑有讥诮和不屑,从眼底漾到那眉梢。

    人再醒,是被急促的叩门声震醒的。

    她慌忙起身,帽子掉在了地上都顾不上,冲过去开了门。

    刺目的日光里,站在门外竟是段孟和。

    他仍穿着昨日的呢子大衣,仿佛没回家换过衣服的样子。沈奚认清这张脸,心落了下去:“段先生?”她佯装着轻松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抱歉,我早前跟过你,”段孟和抱歉,低声问,“你从昨天下午到家,到现在快二十个个小时了,晚上也不见厨房亮过灯,又没见你带买吃的回来。饿不饿?”

    沈奚人有点迟钝:“没不太饿。”

    “你不是说昨日就走?可是接你的人没来?”

    她本就担心傅侗文,被这么一问,心头一颤,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笑着说:“也没说就是昨日,也许是今日。世道这么乱,耽搁一两天也正常的。”

    门外的邻居走过,张望着段孟和的背影,这可是沈奚这房子第一次来客人。

    “我能进去吗?”段孟和见她脸色很差,轻声询问。

    可以吗?沈奚犹豫,她回望了一眼房子:“好像,不是很方便。”

    “那算了。”段孟和也不强人所难。

    他是带了早饭来的,西式的三明治。

    沈奚起初不肯要,他又说这几个月在医院,沈奚也常给他带早饭,这算是还上她的。见他如此坚持,沈奚也不好再回绝,道了谢,把纸袋子抱在怀里说:“段先生,还是说再见吧。”

    “好再见。”段孟和答应着。

    沈奚对他礼貌点头后,将门关上了。

    和段孟和说这么久的话,她力气也都耗尽了,人站不住,到楼上,大衣脱下来挂到衣架子上,人就倒在床上,吃了两口三明治,直接把棉被盖在身上,睡了过去。

    三个月是她的一个心理防线。

    这最后一天过去,所有对傅侗文的担心都纷涌而来,一时怕永远没他的消息,一时又怕得到的是死讯。这样的心魔折磨着她,再没了过去三个月的安稳,也没了对傅侗文的信心。

    去北京找他?万一他正在来时的路上呢?

    她原先想,哪怕过了三个月她也能坚持等,可真到这地步,人全乱了。

    他的身体,他所困的境地,他想做的事,每一样都是最危险的。只要想到他可能会死,或是已经死了,她就浑身冰冷。人浸在满是热水的浴缸里,也像睡在冰坨上。

    这样浑浑噩噩地,她又等了十几日。

    这天她洗了澡,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脸,瘦了足足两圈。镜子里的人,婴儿肥褪了,眼睛倒更显大了,在望着镜子。自己和自己对视。

    楼下似乎有人敲门?

    她骤然清醒了,穿着睡衣就跑了下去,都来不及披一个褂子。

    人还喘息着,门闩打开,笑着拉开了门。

    在看到门外的人一刻,她都以为自己有了幻觉,心一寸寸地凉透了:“段先生”

    十一月的冷风,顺着敞开的门灌进来,段孟和这回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扶着她的肩,让她让开一旁,自己则进了门。反手,门就被关上。

    “段先生,你要做什么?”沈奚倒退一步,头撞到了木楼梯。

    “你听我说,你不要怕,”段孟和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电报,“你这样等下去人是要垮掉的,你已经在这房里等了十三日了。”

    “可这和你有关吗?”沈奚压在心底的坏情绪都爆发了,她刚才跑下楼,带着多大的期望,现在就有多大的挫败,“请你不要再擅自来这里,可以吗?这是我和他的房子。”

    “沈奚,”段孟和进前一步,“你看看这电报,这是我家里人发来的,有关他的消息。”

    沈奚一愣。

    段孟和拉起她的手,把电文放到她掌心上:“你等的人就在北京。”

    沈奚顾不上别的,打开那电文,上边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每四个数字旁有一个手写的汉字,是电报译文。

    她仓促地扫过去,连成一句话:

    傅三沉疴难起,在京无误。时局有变,汝既归国,当速速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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