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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抿了抿唇,忽而动手将冰袋全部撤了下去。她转而又发现他身上的衣裳都被冰袋浸湿了,蹙了蹙眉,唤人去拿一套他的衣服来,顺道把冰袋都搬下去,并吩咐之后不要再敷冰。

    尔岚和叶蓁闻讯领着几个宫人进来,见皇后这样,一时间俱是难掩悲戚。尔岚含泪走上前试图劝说皇后回去休息,可她根本听不进去,一定要先帮陛下换衣裳。

    叶蓁叹息不已,挥手示意宫人们照着皇后的吩咐下去办。只是陛下一直不入殓,尸身保存是个问题,她试着说服皇后答应先用冰块存着,可皇后就是不同意。她看了看宛若昏睡的陛下,心里奇道,这都快第三天了,这样热的天气,又没用什么特殊的法子保存,居然还能保持着生前的样子,兴许这其中真的有什么奇异玄妙,大概不用冰块也无妨。及至想起陛下升遐时的异象,她又释然了不少。

    漪乔遣退众人,用温水给祐樘擦了擦身子,又用干燥柔软的汗巾一点点帮他擦干。她仔仔细细地为他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看着觉得舒爽了不少,正要把人背回床上,又发觉床褥被冰袋洇得有些潮,遂叫人进来换了一床新的,这才重新将人安置回去。

    做完这些,她累得满头大汗,坐在床沿上缓了会儿气。听到外间的雨还在下,她想起自己跑来找他的初衷。起身打开窗扉,雨水濯尘后的清新之气迎面而来。她看着愈来愈大的雨势,兀自欣慰地笑了笑。

    关了窗,她回去拉着他,整了整神情,俯身笑道:“我告诉你啊,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呢。你不是一直惦念着京郊和中原的旱情么?当初祈雨便是为了这个……”她想起他祈雨回来后就病倒了,而后一路病势加重,最后走到了今日这步田地,不禁在心里暗自责怪自己当初没有硬拦着他。

    一切都始于那场祈雨。

    如果她当初拼命阻止住他,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了?

    她趴在床头掩面饮泣,由于哽咽得厉害,声音都变了调:“当初你去祈雨前我就特别不安,可我以为那是因为眼看着要到五月,我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了……我找不出理由硬拦着你,也不敢使性子,怕你觉得我无理取闹……如果我拦着不让你去,现在你会不会还好好的……”

    她啜泣间意识到自己的泪水洇湿了刚换上的单子,连忙抬起头胡乱揩了揩泪。可她哭得太厉害,抽噎怎么也止不住。泪水迷蒙间,她想起当年她也曾这样哭得抽噎不止,可那时有他在身边。

    那时候她还是皇太子妃,因为孤独而越加想家,喝着酒就哭了起来。然后她以为不会回来的他突然出现,温柔地为她拭泪,还笑着打趣她。

    之后她每一次哭,他也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以后她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回想起当初的情景,漪乔觉得近如昨日,又觉远如经年。清晰而恍惚,真实又飘渺。混混沌沌,似乎游走于梦境与现实。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脸上的泪痕逐渐干涸。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僵硬地转头往窗牖处看了看,听到外间雷电交加,雨声轰然。

    她回头凝望着他的面容,小心地帮他理了理耳旁的乱发,柔声低语道:“长哥儿说要把你交代的那十五件事写入即位诏书里,你没来得及做完的事都会得到圆满的颁行。中原旱灾会解决,京畿的旱情经过这场雨大概也能缓解不少……你听,外头雨下得多大……”

    她趴在他胸前,握着他的手,垂眸轻声道:“你会听到的吧?嗯……你若是没听到,等到头七时我再说给你听好不好……他们说头七时魂魄会返家,你会回来么?你能不能先回来看看我,我好想你……”

    她又兀自叨念了许多话,也不知是否因为大雨冲走了蒸腾的暑气,她身上的汗不知道何时消了下去,浑身都清爽了不少。她这两日接连失眠,如今说着话居然慢慢有了倦意,最后眼皮越来越沉,竟就那么趴在他胸口睡了过去。

    按照礼部进呈的大行皇帝丧礼仪注,自初九日开始,在京文武官员要连续三日着素服于清晨到思善门外哭临,第四日再换斩衰诣思善门外朝夕哭临三日。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命妇要身穿麻布大袖圆领长衫、以麻布盖头,晨诣思善门外哭临三日。

    皇宫西南的武英殿之后,便是俗称白虎殿的仁智殿,平日是宫廷画师们作画之处,罹国丧时,便用做停放帝后梓宫。而思善门,正是仁智殿前的大门。

    然而由于心知母后那边目前根本不可能说通,朱厚照也就没再去劝说入殓之事,只能暂且将空的梓宫放到仁智殿。

    立于思善门旁,他望着面前伏地跪哭的几千臣子,觉得很是恍惚。几日前的那场巨变像一场噩梦一样,但是梦醒了,爹爹却是真的离开了他。

    仿佛昨日一家人还有说有笑地围坐在一起,今日就全变了,他和妹妹还差点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自小便不知道人间苦厄是什么。父母恩爱,阖家敦睦,有什么事都有爹爹帮他挡着。那日之前,他经历的最大变故恐怕便是弟弟和曾祖母的离去。他以为那已经是很难过的事了,但是眼下这件事,却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击垮。

    砥柱一朝抽离,所有的事都需要他去扛起。所以悲恸之外,他又有些迷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负起这副重担。

    爹爹说他有能力迈过这个坎儿。

    他忆及爹爹那日临终前一桩桩交托事情的情景,出神良久。

    风拂动他的衣袖,他抬起手臂看了看那粗糙得连衣边都没缝的袖子。斩衰是五等丧服中最重的一等,以最粗的生麻布制成,断处外露不缉边。

    这是他穿过的最粗陋的衣服了。他也不愿承认爹爹已逝的事实,他觉得这身衰服穿在身上,似乎重比千钧,压迫得他喘不过气。如果穿粗衣可以换回爹爹,他愿意往后都穿粗麻。

    赞礼已毕,但许多臣子都俯伏恸号不能起。阁臣刘健已是古稀之年,此刻却是哭得肝胆摧裂,伏倒在地陨泣悲呼不已。谢迁、李东阳、刘大夏等一干重臣亦是悲从中来,跪地顿首,泣不能止。

    朱厚照上前搀扶几位先生,发现刘健已经哭得几乎口不能言。他隐约听到刘健哽咽着断续道:“老臣一路看着陛下嗣位啊……陛下在东宫时就唤老臣一声先生,后来还是称先生,这么些年来也一直对臣等礼遇有加,陛下的厚爱隆恩臣等报偿不尽,报偿不尽啊……老臣一把老骨头了,本想再尽力辅佐几年就安心解甲归田,哪里想到陛下竟……竟就……”言至此,已是哽不成声。

    朱厚照心里悲切,也被引得泣如雨下。

    李东阳忽然道:“殿下恕臣直言,陛下先前不过是偶染风寒,为何最后会因误治而驾崩?”

    吏部尚书马文升也擦了擦泪,附和道:“李阁老说的是,陛下的驾崩是不是有些蹊跷?”

    朱厚照缄默片刻,道:“太医刘文泰妄进药饵,将热证当寒证来治,这确实有些荒谬。至于背后可有牵扯,诸位先生不说,我也会着人仔细查查的。”

    众人应声,只是心内都是困惑不已。

    “殿下也要节哀,宜早做登基打算。”谢迁叹息一声,叩首道。

    朱厚照压抑地叹口气,半晌才道:“谢先生所言甚是。这几日就让礼部商议一番,看看吉日。”

    虽然他丝毫未从丧父之痛里缓过来,但该面对的事还是要去面对。

    弘治十八年五月十八,行登基大典。朱厚照亲告大行皇帝几筵,并谒见皇太后和母后,最后于奉天殿即位,颁即位诏书,大赦天下,以明年为正德元年,与民更始。

    而他的即位诏书因为加入了父亲的许多未终之事,而显得格外得长。

    父亲未来得及做完的事,由他来帮父亲完成。

    坐在奉天殿九龙金漆宝座之上的朱厚照,开始更加深切地体悟到父亲昔日的谆谆教诲,以及自己肩上的责任。

    漪乔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百感交集。

    她没有亲眼看到夫君的登基大典,如今却看到了儿子即位。儿子在大典上来谒见她时,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而凭着她的身份,被尊为皇太后只是时间问题。如今儿子已经登基,按照惯例,她应移居仁寿宫。但先帝遗体却不可能放置在仁寿宫,仁寿宫又与乾清宫相距甚远,所以她暂时没有搬走。

    她知道这么一直拖着是断然不行的。她只是在等,等六月初四的到来。

    她与儿子说等到了六月初四她就从乾清宫搬出来,让他先寻个由头拖着。儿子这些日子在她面前一直都诚惶诚恐的,唯恐她不高兴,连忙说她想住到何时都行,这后宫里头这么多宫殿随便挑,想住哪宫都行。

    她能感受到儿子对她的关切,但她心意已定。

    她与儿子这几日最大的分歧恐怕就是入殓的事。儿子犹犹豫豫地来她这里探过几次口风,但她的态度很明确。

    这日,儿子过来给她请安,顺道又想劝劝她。

    “陵寝不还在勘址么?”漪乔突然道。

    朱厚照点头道:“嗯,不过钦天监已经差不多看好了,说茂陵西面的施家台有一吉地。我已准拨官军千人运丧仪物料。”

    “选好址还要建造陵园玄宫,离梓宫发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急。”漪乔净了手,往存放遗体的床边去。

    “可……可马上就要给爹爹上尊谥了,如今却连小殓都未行……我一直按着不敢让前朝那帮臣子知道,不然还不闹翻天了,”朱厚照看着面无表情的母后,踟蹰着道,“儿子知道母后心里难过,可这么着拖着,爹爹会不会不得安息?”

    漪乔动作顿了顿,转头看他一眼:“你瞧着你爹爹像是死了么?”

    朱厚照愣了一愣,看看爹爹的遗体,又目光诡异地看向自己母后:“确实不像,但……”

    “在你们看来这是尸体,在我看来却不是。”

    “那是什么?”

    “魂魄抽离后留下的身躯。”

    朱厚照一愣,暗道那和升遐了有什么区别?

    “想说没有区别是么,”漪乔见自己手上残留的水迹已经完全蒸发,开始动手给祐樘活动四肢,“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觉得我能把你爹爹找回来。”说罢,又小心地给他翻了个身。

    朱厚照先是被自家母后的话惊了一下,随后又目瞪口呆地看着母后那诡异而熟练的动作,大惊道:“母……母后在做什么?!”

    漪乔放下祐樘的一只手臂,又拉起另一只,手上动作不停,理所当然道:“给你爹爹活动身体啊。”

    东暖阁内的宫人内侍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但朱厚照身边随侍的几个内侍却是看得瞠目结舌,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那可是先帝的遗体啊……这简直就是大不敬啊!

    朱厚照想的倒并非敬不敬的问题,他现在深深担忧母后这是哀思过度,言行真的不正常了。

    他抢上前去,拉着母后,悲苦道:“母后不要这样,爹爹在天之灵要是知晓了,也不会安稳的啊!母后清醒些……”

    然而他苦劝了半晌,母后根本无动于衷,还一直让他让开,不要耽误她的正事。

    朱厚照心内悲戚,忽然觉得这样不是法子,应该强制将爹爹的遗体搬走。他挥手示意一旁呆愣的几个内侍上前来抬遗体,又叫上两个宫人拉住母后。

    漪乔见他要来硬的,当下面色一沉,冷眼睥睨着那几个正要动手的内侍,怒道:“我看谁敢动!”

    几名内侍吓得抖了抖,缩回手看向皇帝。

    那两个拉着漪乔的宫人也惊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手,默默退了回去。

    眼前这可是先帝嫡后兼嗣君生母,放眼天下也没人比她的身份更尊贵的了。

    漪乔一得解放便奔上前去,将祐樘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朱厚照见没人敢动,按了按额头,想再劝劝母后,却忽听她道:“不必费力气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入殓之事,等到下月初四,见了分晓再说。”

    漪乔紧拥着怀里的人,垂眸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空渺无力道:“我每天这么看着他,也算是有个念想。若是入殓了,就真的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母后在大事上从不任性妄为,这回是唯一的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回。”

    朱厚照看着死死抱着爹爹的母后,心里难过得紧,偷偷抹了一把泪。虽然他听不太懂母后的话,但眼下随了母后也未尝不可。何况,原本爹爹也是告诉他,除了自裁,其余的只管随着母后的心意来便是。

    这时,司礼监太监戴义忽然奔进来跪地道:“万岁,兵部的急奏!”说话间将一封奏章呈了上来。

    朱厚照还没从悲伤里缓过来,恍惚地接过奏章打了开来。

    看到开头,他的神色就是一整,继而面色转冷。

    待到全部看完,他将奏疏往地上狠狠一摔,身上腾出一股杀气。

    漪乔见儿子脸色不对,问道:“怎么回事?”

    “边关告急。鞑靼数万精兵进犯宣府,还在牛心山黑柳林连营扎寨二十多里耀武扬威,且兵力还在不断增加。总官兵张俊见对方人数日众,恐边军兵力不支,请求发京军策应,”朱厚照愤愤道,“爹爹才一驾崩小王子那厮就玩这一手!简直欺人太甚!”

    漪乔默了默,静静地给祐樘理了理衣冠,面无表情道:“数万精锐,巴图蒙克真是下了血本了。”

    “我要让他血本无归!”朱厚照怒道。

    她见儿子一脸愤然转身就走,叫住了他:“你去做什么?”

    朱厚照脚步顿了顿,气愤难平道:“我要领兵杀到宣府去,亲手剁了小王子!宣府离京师那么近,他此番陈重兵于宣府,摆明了是冲着京师来的!他算个什么东西!”朱厚照又悲又愤,咬牙道,“他就是看我没了爹爹,以为我年纪小好欺负,才会这么张狂!我要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不准去。”

    “母后,”朱厚照憋了一肚子的气,回身笃定道,“我能打赢他!”

    “我相信你能赢他,”漪乔抬头看着他,“可你忘了你爹爹对你的交代了么?切忌意气用事,不要轻敌。”

    朱厚照顿了一下,又道:“可爹爹还说了,等我登基,是否亲征边关,由我自行决定。”

    “那是因为你能登基意味着他不在了,不在了自然管不了你,管不了你当然只能由你自行决定。”

    朱厚照一噎。

    漪乔定定地看着他,继续道:“何况,眼下你初登大宝,各处都需要银子,又赶上如今灾伤四起,赈灾也要大笔的银子。而你爹爹的丧事办下来便是一笔极大的开销,还有待修建的陵寝也需要大批人力、物力和财力。且不说亲征的风险,御驾亲征首先就需要大量兵力调动,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算过需要多少辎重损耗么?万一战事胶着,那就是个无底洞,你非要耗干国库才罢休?”

    朱厚照张了张嘴,忽而道;“我可以去找大商贾。”

    “这么短的时间,你去哪里找那么多大商贾?”

    “找云氏一家就成了。他们家富甲天下,又经营百类,简直再合适不过。云家家主一手掌控族中事务,我直接去找他商量交易就行了,”朱厚照正暗自打着算盘,忽觉背后似有阴风阵阵,不由惊了一下,又连忙解释道,“别误会,我是说拿盐引换啊!打死我也不会用……”

    漪乔道:“我都没开口,你做什么自说自话?”

    朱厚照惊疑不定地看着母后怀里的爹爹,瞪大眼睛道:“爹爹……爹爹显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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