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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桌子上唯一的一点烛火被从门外灌进来的风一吹,像受了刺激一样,狂躁地不断颤动跳跃,令得她投映出来的影子变得越发模糊虚幻,竟显出几分诡异来。
她神情古怪地盯着漪乔看了半晌:“你就是陛下心心念念的人?你不是应该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么?”
“我易了容。”
她似是在喃喃自语:“原来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奇事……果然是同人不同命啊,陛下对你我的态度真是天壤之别,一个宠到天上去,一个就不屑一顾。”
漪乔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这就是我如今住的地方。”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幽幽地道。
漪乔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极重的怨气。
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却又莫名让人觉得每个字都发得极重。
祐樘一直都不肯向她透露他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原来他将她安置在了这里。漪乔静默片刻后,缓缓出声:“陛下把你送到这里做什么?”
她脸色忽然一阴,恨恨地咬牙道:“做什么?我看他是想让那道长把我的魂魄收回去,或者让我自生自灭!”
“这不太可能吧,你现在是活人又不是鬼,若是摄走你的魂魄,不就相当于害了一条性命么?道长不会那么做的。至于自生自灭,”漪乔抬眸看向她,“若陛下真的想让你自生自灭,就不会将你送来这里了,难道你没有想过么?”
明灭的烛光里,她的眼眸中闪动着幽冷的光,让人感到鬼气森森:“就算是,那又如何?他已经不要我了,他抛弃我了……”
漪乔的眉头不由轻皱了一下。
“那日我随陛下去祭孔,结果在孔庙莫名其妙就昏了过去,醒来就被人送到了这里。我原本觉得匪夷所思,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她忽而凄然一笑:“我还道陛下对我的态度怎得忽然转好了,去祭孔居然也让我随行。如今看来,他不过是为了把你换回来而已!”
漪乔听她这么说,突然想起一件事——祐樘是何时得知她回来了的?那次祭孔的调包,难道是他一早算计好的?她那日由于心情激动复杂,也没想起这一茬。
“我被陛下弃如敝履,被扔在这里自生自灭,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如今还住在坤宁宫!还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她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你怎么会回来的?!你不是应该回不来了么?不是应该再也回不来了么!”
漪乔敏锐地察觉出了事有蹊跷,眸光倏忽一沉:“你都知道些什么?”
当初时空穿梭出错,她确实差点就回不来了。可是她怎么会知道这个的?
“他没告诉你?”
漪乔心中一凛:“你说陛下?告诉我什么?”
她的目光黏着在漪乔脸上,忽然冷笑一声:“也是,他疼你疼得跟心肝宝贝似的,怎会让你知道这些。”
“等等,”漪乔紧紧盯着她,“我能回来跟陛下有关?”
“你想知道?我偏不如你的意!你蒙在鼓里最好,哪天他为你死了你再哭去吧!”
漪乔的目光瞬间尖锐如锥,沉声道:“有什么你可以冲着我来,别咒他。”
“现在知道紧张他了?你当初一走了之的时候怎么不担心他?你不在的这两三年里,一直留在他身边陪着他的人是我!他中了暑气是我在一旁照顾他,他昏迷不醒是我去宣的太医!那时候你在哪里?凭什么你一回来我就要给你让位子?你才是那个应该消失的人!当初本就是你占用我的身体顶着我的身份才当上太子妃的,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可若非我魂魄的进入,你这具身体早就是荒郊野外的一副白骨了不是么?我承认我是占了你的身体顶了你的身份,可事实上之后活着的人是我,”漪乔敛容看向她,“当然,我并不觉得占用你的身体是理所应当的。其实对于当初寄居在你身体里,我一直都心怀感激。我没想过我们会有见面的一天,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看你似乎颇为愤懑不满,咱们不如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叫我来,到底想要怎样?”
“我想你把后位还给我,你肯么?”
“你知道答案的。”
她讥诮地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的后位回不来了,有你在,陛下就不需要我了……但是!你不觉得你们欠我的么!”
漪乔审视她片刻后,轻声叹息道:“你口口声声扯上陛下,方才还说什么陪伴陛下照顾陛下,就算如你所说,但其实你做这些也不过是试图保住你的地位,说到底还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么?”
她嘴唇动了动,一时无言以对。嗫嚅半晌后,她不服气地瞥着漪乔道:“你怎知我对陛下没有真心?”
“你不爱他,你更在乎后位的得失,”漪乔直直地凝视着她,“我承认我之前占用了你的身体和身份,确实亏欠了你,可这跟陛下无关,他不欠你的。”
“难道你不觉得,”她往前逼近一步,“他应该对我负责么?”
丑时过半,四下里一派寂静,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虫鸣显得异常清晰。初夏的夜风吹在身上,竟然也激起了一丝凉意。
漪乔缓缓地走在廊道上,抬眸望了一眼掩在云层里只露出一捧朦胧光晕的月亮,面上渐渐浮起一丝思考之色。
“你别忘了,说到底,陛下当初临幸的,是我的身体。”
“我是他的人,难道他不该对我负责么?”
耳旁又回响起了她刚才的话,漪乔慢慢闭了闭眼睛。
东边的天际泛起了浅浅的鱼肚白,第一缕晨曦越过窗棂投射进来,驱散了屋内盘亘整晚的晦暗。
床上躺着的人眼睫微微一颤,缓缓张开了眼睛。那双眼眸在片刻的迷蒙过后,便如瞬间澄清的潭水一样,倏忽之间恢复了清明。
祐樘转眸看向身边那张陌生的面孔,眸光流转间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随即,一缕温柔的笑意便从他的眸底丝丝晕开。
“你笑什么?”漪乔睡得极浅,他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她醒了过来。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漪乔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根本没有笑。
她拍拍脸,暗道真是邪乎了,她刚才居然下意识地感受到他在微笑。
“不对啊,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明明易了容的啊……
“我每日都看着乔儿的睡容,难不成还认不出么?”
“我、我……我就睡得那么有特点?我又不打呼噜,也不流口水……”她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暗自确定了一把。
“就算流口水也无妨,”他唇畔绽开的那抹笑容里满是包容理解,“不过乔儿只能对着我流。”
漪乔撇撇嘴,斜睨他一眼:“要是我哪天对着你流口水了,那必定是要穷凶极恶地扑上去吃掉你的前兆。”
“我如今身上没多少肉,会硌牙的,不如等过段日子再吃,到时候乔儿小心别噎着,”他含笑看着漪乔转黑的小脸,话锋一转,“不过我方才不是指这个——或许乔儿没发现,你每次守着我睡觉的时候,总是把头枕在手背上,脸颊侧对着我,必定保持着一睁眼就能查看到我是否醒来的姿势。”
漪乔干咳一声,心里暗道他当真是心细如发。
她微微敛容,收起了玩笑之色,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好点了么?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点水吃点东西?”
“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还有些提不上力气而已,”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很轻,“我不渴也不饿,乔儿安心坐着就好。”
漪乔突然绷起脸:“说吧,是你自己招认还是要我逼供?别装糊涂啊,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祐樘略一思忖,眸中便是一片了然之意:“你见过她了?”
漪乔点了点头:“嗯。”
“我自己招了吧,反正迟早是要招的,”他虚弱地笑笑,“昨日乔儿走之后,我就突然开始心口疼。后来恰巧幻影来给我送信,我就让他安排人手将我送来了这里……”
漪乔急急地打断他的话:“你怎么会心口疼的?还有,我问你,我能再回来是不是因你之故?”
他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出声:“青霜道长之前说,自你归来之日起,我会如昨日那般疼足整整七日,之后就好了……”
“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
“可能,是因为我佩戴了十几年,也是与蓝璇密切相关的人吧。”
“那玉佩呢?我们把它毁了不就没事了么?”
“玉佩,”他顿了顿,“不见了。”
漪乔一愣:“怎么会不见的?你不是一直存着的么?”
他垂了垂眸:“已经没事了,昨天就是第七日。”
“你又把我剔出去,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漪乔面色微沉。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这几日晚上都左推右推地不愿意去就寝了,原来是要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漪乔面有懊恼之色,“那么我能再度回来,是不是也是因为你在中间做了什么?”
他凝望她片刻,轻轻莞尔:“我哪有那么大的神通,乔儿能回来,是因为我们缘分未尽。”
漪乔狐疑地看着他,试探地问:“那你知道因为中间出现了差错我差点回不来这件事么?”
祐樘目光一紧:“什么差错?”
他只知道当时因为中间被打断,导致出现了偏差,但具体是什么偏差他并不清楚,她回来之后他也不方便提起,就没有询问。
漪乔看他的反应不似作假,不由更加疑惑:“诶?你不知道?那她是怎么知道的?”
祐樘明白她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转念一想,觉得这件事还是掩过去比较好:“或许她只是在发泄对你的恨意,歪打正着了而已,乔儿不必费心在这个上面。”
漪乔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此事已经很难求证,而且他现在已然转危为安,她似乎也没必要再纠结这个。
然而如今面前还横亘着一个问题。
还不待漪乔开口,祐樘就轻叹道:“想必那些话她也对乔儿说过了。乔儿宽心,我已经问好了解决的法子,只是我之前一直担心乔儿不同意,也就没有提起。”
“是要……移魂么?”
“嗯,她一直拿身体被我临幸说事,那就给她一个清白的身子。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我思忖了一晚上,”漪乔眸光低垂,“我想,我没什么意见,我不想在这个上面欠她的。只是她不愿意,她一定要你负责……”
“这件事情原本就是阴差阳错。她知道我已经不需要她了,就以此事为把柄,想要牵制我。我已经问过青霜道长了,你们两人冥冥中有牵系,应当是可以移魂的。她不同意,我会让她同意的,待会儿乔儿将她叫过来,我有些话要跟她说。”
“不必了,”门口突然闪现出一个人影,“陛下想跟我说什么?”
对于她的突然出现,祐樘并不感到意外。他淡淡扫了门口一眼,示意漪乔扶着他坐起来。
“乔儿先回避一下,我和她单独谈谈。”他轻轻拍了拍漪乔的手背,浅笑道。
漪乔帮他在背后垫了个软垫,犹豫地站起来,见他冲她微微颔首,便也回了他一个轻浅的笑,转身走了出去。
确定漪乔已经走远,他才转眸看向那个已经站在他身边的人,淡声道:“你不觉得你是在无理取闹么?”
“陛下将我利用完了就弃之不顾,我为何不能为自己讨个说法?”
“利用完了我还把你留在身边做什么?”
她倒抽一口凉气,气怨难平地道:“陛下真是无情!”
“我原本就对你无情,这个你应当知晓。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多情之人,”祐樘面上神情寡淡,“你要么就答应移魂,要么就不再纠缠此事,不然你再怎么闹腾都是没有结果的。”
“你们欠我的,难道不该还么?”
她话音未落,就见祐樘抬眸瞥了她一眼。虽然状似不经意,但她居然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就算真的欠你的,也早该还清了。乔儿是占用了你的身体,但是她也彻底改变了你们全家人的命途,不是么?若非她,你的家族能有今日这样的风光么?我明着告诉你,若当初遇到的人是你,我绝对不会选中你。你所看到的荣宠,都是乔儿赢来的。你原本阳寿已尽,如今能活生生站在这里,也是逆天改命的结果。说什么我利用你,我对你造成伤害了么?你反而因此当了两年多的皇后,享尽人间的富贵荣华,这原本都是乔儿的。况且,我利用你,你又何尝不是想利用我?你敢摸着你的良心说你一味地讨好我不是为了取代乔儿么?你一直强调乔儿占了你的,难道你就没有占了她的么?”
她怔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嗫嚅半晌,她壮了壮胆道:“若我还是不愿意呢?”
“随你吧,”祐樘往背后的软垫上靠了靠,“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完全可以直接结果了你的性命的,这样就一了百了了。”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他。
“但是我没有这么做,也从未打算这么做,知道为何么?因为你有一副和乔儿一模一样的容貌,”他的眸光在她脸上流转,“虽然知道是不同的两个人,但却也不可能下的去手。况且,乔儿不想欠你的,我就更不能杀你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自找麻烦?”
她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思前想后一番,忽感悲从中来,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面前的人虽然看起来憔悴虚弱,但却无端给人一种威压感,仿佛再是怎样挣扎都无法跳脱出他的掌控,再是怎样都触不到他心里去。
她嘤嘤地哭了半晌,哑着嗓子道:“可是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那若我答应,陛下打算怎样安顿我?”
祐樘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眼下,你有三条路可以选。”
等到漪乔和祐樘从碧云寺出来,已经临近黄昏时分了。
虽然乘坐的马车很平稳,但漪乔还是担心祐樘受到颠簸,特意嘱咐车夫不要行得太快。
她见他恹恹的似乎很是倦怠,便拉了拉他,关切地道:“是不是很困?要不你躺在我怀里睡一觉吧,我抱着你。”
她见他闻言只是笑并不说话,不由清了清嗓子道:“怎么?你不好意思?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似乎应该矜持一下。不然乔儿日后更要说我厚脸皮了。”
“你……”
漪乔见他往旁边坐了一点,以为他真的不好意思,正要再说话,没想到他已经依言靠在了她怀里。
她满意一笑,调整了一下姿势,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
“乔儿可觉得有何不适?”
“你都问我第八百遍了,”漪乔故意拖长声音,“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挺好的,只是回到了以前的状态而已。再说了,你不是说早就向青霜道长问好了么?这个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的。”
“没事就好,”他将手附在漪乔的手背上,轻声道,“乔儿可知我为何也支持你这么做么?”
“为了免除日后的麻烦,或者……怕我哪天突然小心眼发作,心里不舒服?”
他笑道:“都有。”
漪乔嗔怒地瞪他一眼:“我有那么不明事理么?不过……我有个小问题想问你……那个,呃……你怎么那么确定我那个身体还是处子之身?”
“乔儿当初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初经□□的少女的样子。何况,我的乔儿很自爱。”
漪乔撇撇嘴:“说得像你多有经验一样。不过,你那是在夸我么?”她抿唇笑了笑。
“我随口说的,”他听到她的笑声一滞,垂眸自顾自笑道,“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就是下意识地这么认为的。”
她小声嘀咕道:“我觉得移魂没什么不好的,起码……我不用再受一次疼了。本来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这下可以松口气了……”
“乔儿,不是初次,不见得就不疼。”
“你、你……”
祐樘睫毛扇动了一下,突然出声道:“我们好像该有个儿子了。”
她怔了一下,随即低眸道:“好像……是……”
“三年丧期快到了,我的借口马上要压不住了,我能想象到时候要求我纳妃的奏疏铺天盖地涌进乾清宫的情景,”他握了握她的手,“不过乔儿放心,我总会想法子顶下来的。”
漪乔低头望着他清癯的侧脸,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能想象得到他顶着多大的压力。毕竟作为帝王却不纳妃嫔,还是在三年年没有子嗣的情况下,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这等于是在和整个封建舆论对抗。
“乔儿,我好倦,”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先小憩一会儿,等到了地方你叫醒我。”
漪乔顿了一下,旋即轻轻地应了一声。
片刻之后,他的呼吸便变得均匀轻浅。
漪乔凝视他许久,缓缓低下头去,在他的额角印上了一个小心的吻。
回宫之后,漪乔直接让祐樘在乾清宫歇下,自己则回了坤宁宫。
至于他们出宫的事情,漪乔相信心细如他,一定早就有所安排,她索性就没有过问。
漪乔也累了一天一夜,沐浴完便拖着疲倦的脚步进了寝殿。然而她正打算就寝之时,却突然听到窗口处传来了一阵鸽子的叫声。
她走至近前一看,发现窗台上竟然落了一羽信鸽,它的腿上正绑着一个极小巧的书筒。
漪乔辨认之下,惊觉那信鸽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