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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脸色说变就变,下雨下雪下冰雹全是随兴而为,也不分个季节时辰。行人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了。”
玄奘道:“阿修罗大都是恶相善心,这山间的百姓似乎很感激他们。”
“这倒也是,”般若羯罗坐下道,“只是苦了我们这些行旅。”
巨大的雨滴打在帐篷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隔着门缝朝外望去,却见山谷中弥漫着又浓又厚的雾霭,数尺开外的东西全都变得模糊不清。帐篷旁边那些又粗又短、枝蔓横行的灌木枝上布满苔藓,在暗处看起来如同鬼怪一般……
高原上的守护者就算不是阿修罗,也是个性格极为暴烈的汉子,山上积雪消融,本就极易形成山洪,而此时偏偏又赶上雨季,一夜之间大雨如注,同这些山洪汇聚在一起,挟裹着巨大的石块冲决而下,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肆意流淌,在山间谷地轰轰烈烈地走过。
帐篷内睡得正熟的行侣被这股巨大的声响惊醒,多年的旅途经验使他们心知不妙,赶紧跳起来,连帐篷都来不及收,就拉着马匹狼狈地逃往高处。
汹涌的激流从身下穿过,而那顶刚刚还给他们带来温暖和安全感的毡布帐篷就像是一张纸片,被浊流卷成一团带走了……
玄奘同般若羯罗面面相觑,其实他们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和帐篷比起来,这两个年轻的人类就更像是两片羽毛,随时都会被淹埋……
而做出这一切的高原,对此却全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原本干涸的谷地被无数道浊流纵横切割,就连身形巨大的野骆驼和奔跑迅疾的黄羊也难以抵挡,稍不留意就会被洪水卷去,这两个人类对它而言,只不过是两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儿,渺小得不值一瞥,只能任其用肆虐和暴戾蹂躏。
由于谷地被泥石流切割淹没,两个沙门只能牵着马,沿山梁小心翼翼地行走。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马蹄时不时地打滑,有好几次险些摔下山崖。
玄奘以前常走险恶的山地,早已积累了很多经验,但此时却也无法可想,只能紧紧拉住缰绳,一步一滑地艰难行进。
就这样又行了一整天,随着天色转暗,脚下的路也越走越险,一边是悬崖峭壁,高不见顶,云雾缭绕;另一边则是空谷幽幽,深不见底,俯首一望,着实胆战心惊。
玄奘已累得浑身发软,全身上下沾满了泥苔,但他心里明白,这个地方是绝不能宿营的,除了继续前行没有别的出路。因而他用力拉着马缰,盼望着能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走出这段险路。
突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却是般若羯罗的马瘫在了地上,口吐白沫——疲劳和恐惧,使它再也走不动了。
再看银踪,虽然没有倒下,却也是目光黯淡,显然累得不轻。
“马快不行了。”般若羯罗蹲下身,抚着自己的坐骑伤感地说道,“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玄奘闭上眼睛,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辛酸——离别长安已经两年半了,一路风尘、一路艰辛,为什么总也看不到路的尽头?究竟还要再走多久,才能到达佛国?
一阵冷风吹来,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刺痛的感觉,抬头看,却原来又下雪了。
“下雪了,怎么办?”般若羯罗站起身,有些无奈地看着空中越来越密集的雪花,“这山里的雪一旦开始下,没个几天几夜是停不了的。怎么办?”
玄奘轻轻掉转脸颊向别处望去,他不希望般若羯罗看到这会儿泪水正从他的眼角溢出。此刻,他的心中也是一片空白,惟有眼前大雪飘飘。
两个僧人就这样站在山间,身上越来越觉得寒冷难耐,下意识地将毡袍裹紧,也无法抵御住这山中的冷气。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玄奘终于开口道,“师兄,你和银踪在这儿等着,我到高处看看。”
说罢,他鼓起残余的力气向远处的一个山包走去。
般若羯罗将身体紧紧靠在银踪身上,看着玄奘的身影蹒跚而去。他虽然走过这段路,但是,面对眼前的景象还是一筹莫展,甚至又有了想要放弃这付肉身的打算。
雪山,依旧是雪山,那无穷的空旷和逼人的窒闷,矛盾地交织着,简直能逼得人疯狂、崩溃!
玄奘大口喘息着,疾厉的风雪扑入口中,一阵紧似一阵,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条被甩到岸上的窒息的鱼,在无助地挣扎。
但挣扎毕竟是有效的,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山顶,放眼望去,前面苍苍茫茫,目之所极,数百里外雪白一片,根本找不到前进的参照目标。
玄奘呆了一呆,又回头看了看下面的般若羯罗,心中一阵难过。
他很清楚他们两个现在的处境,刚离开梵衍那国的时候,曾遇见过一群山民,他们说,就在一个月前,附近的一位猎人进山打猎,返回时由于大风雪而迷了路,被活活冻死在森林里。当山民们找到他时,靠在大树上的猎人的身体已经和大树冻在了一起。
玄奘明白,此时此刻,决不能让般若羯罗意识到危险正向他们袭来,如果造成心理崩溃,那他们就会把肉身永远地留给这大雪山。
凛冽的寒风挟裹着雪粒打在他的脸上,倒让他清醒了许多,他想起那两位梵衍那国师说过,出罗兰城只需要二百余里便可走出大雪山,到达小川泽。二百余里差不多是三天的路程,现在,他们已经走了两天,这就意味着,如果没有迷路,再有一天时间就可以见到河谷和人家了。
这么一想,玄奘顿时振奋起来,他抓住树枝,爬上身旁的一棵大树,极目远望,终于在那片莽莽苍苍的银白世界中望见了一条亮带,那显然是一条河,河后面则是一片密密的森林。隐隐约约的,他看到河边有几缕白烟,莫非那就是炊烟?
不管那么多了!从树上溜下来,玄奘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对般若羯罗说:“远处有河,有人家!师兄快跟我走!”
银踪抖了抖背上的雪花,“呼”地一声站了起来,然而双腿麻木的般若羯罗却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冰面上站不起身来。玄奘把他拖起来,谁知走了几步,他便又倒下了。
玄奘急道:“师兄,如果走不出去,我们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这时银踪走了过来,在他的身边伏下身子,显然是让他或者般若羯罗骑上。
玄奘犹豫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谢谢你,银踪,但这条路太险,不能骑马。”
般若羯罗终于咬牙站了起来,两个僧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银踪则乖乖地跟在后面。
“这下雪天倒也有一个好处,”玄奘边走边打气说,“雪光可以照亮,让我们看清脚下的路……”
然而他们很快就看不到路了,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灌木丛却越来越多,时时划破他们的衣服。山道渐渐隐去,路越来越难走,一不小心便会踏入灌木丛中,动弹不得。现在,他们只能凭感觉继续前进了。
就这样一直行到天亮,也没有看到人烟,更找不到可以歇脚的地方。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是,他们已经走出了最险的山梁,可以骑马了。
但银踪此时的体力已不比这两个人强到哪里去,只见它低垂着头,两只眼睛直打架。玄奘知道,他们不能再失去这匹马,无奈之际,只能找一处山坳暂避风雪。两个人搂着银踪就地坐下,就这样人畜相依互相取暖,竟也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