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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少景十一年正月廿九帝京外城雪云蔽日

    未出正月的这个日子,按说还该算是"年"的余绪:那些象征喜庆吉祥的红色剪纸仍将无论贫富之家的窗子覆盖,鞭炮的碎屑犹和着白雪及污泥混杂在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头发已嫌稍长的男人们还在边憨笑边用"正月不剃头,剃头死娘舅"这样的老话来搪塞着横眉冷目的妻子,走路已有些蹒跚的老人们还会边斥责边将孙辈们提出的垃圾夺下堆在墙角。

    可是,现在,担忧与焦虑,却将喜庆盖过,各种各样的阴郁情绪交织在一处,化作巨大的伞盖笼罩在帝京的上方。虽非视力能见,却令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极不好受。

    自十四日前,孙无法夺下盛京并宣告天下将于今秋起兵开始,这伞盖便在快速的形成的,最早是内宫,随后是消息灵通的各大世家主人,然后是那些各有渠道的中下层官吏,接下来是与太监和内吏们有各种瓜葛的商贩和市井,而在这过程中,内宫的反应近乎麻木,竟没有采取任何阻断其形成的措施,最终,这个朝廷似乎应该竭力制止的东西,就变作一个街头巷尾,无人不知的存在,冷漠,和傲然的盘踞在了整个帝京的上方。

    十四日的时间,大多数的州郡和八成以上的百姓此刻尚不知道这将会将目前尚算平静之局势打破的消息,唯有帝京,这在形式上还控制号令着整个天下的机枢之地,这一向也是天下流言的生灭和聚散中心的巨大城池,已然将这消息转播到了最为低下的阶层,人民走遇耳议,无非此事。

    对那些高官厚职者来说,这自然是再讨厌也不过的消息,而便是对那些普通百姓来说,这消息也同样非其乐见:青史昭昭,早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名句传世,更何况殷鉴未远,当初三果叛军大起天下,口中也说是要"劫富济贫",可粮草军用不继时仍是一样大掠民间,其各路领袖一样是夺蓄秀女,积饱金珠,到得后来军势分崩时更是化作流寇四下劫夺,广荼百姓,直令一代大夏民众痛彻心肺,虽则说孙无法割据冀南多年来一直也力行宽政,与民休息,名声尚好,但真一起兵混乱天下,若有缺粮少兵,金铁不继时,却又有谁能断言今日的云台义军不会成为第二个三果叛军?

    一片混乱当中,流言越演越烈,本应出面安抚民心的内宫却全无针对动作,唯一可令人安一点心的事情,是按计划应在下月举行的祭祀之礼的相关准备仍在有条不逶的进行着,而七日前内宫更有宣言放出,指今年将会提升之成为"封禅之礼",久居长乐的帝少景将会移驾离宫,亲赴蜀龙山脉去向天地神灵恭告他的行事与理由,并为整个天下恭求安宁太平。这动作,便等若告示着已近人心惶惶的群众:当今的帝者,仍有足够信心去向"天"宣告他的努力与功绩,他仍相信,"天"会站在他的这面,助他去将所有的叛者一一弭平,对那些立场在朝廷一边的人来说,这便可令他们较为的安心一些。

    所谓封禅之礼,其起源可追溯至数千年前,还在帝姓未建的战国时世,便不时有强大的诸侯国主登上境内的名山神峰,来向茫茫当中的天神告祭,求取他们的赐福与保护,但是,为今日的大夏百姓所熟悉的"封禅",则是确立于三千八百多年之前,在"英峰陈家"取代"岐里姬家"统治的时候。为了在继承下"帝姓"等概念的同时而尽量多的彰显出自己与前代帝姓世家的不同,帝我存听取谋士之言,将因风水之说而被帝轩辕毁坏的蜀龙山脉重建,铺设道路,广植香木,起构宫舍,并将过往的所有封天告神之礼加以揉合,建立出了一套极为复杂的制度,在蜀龙山脉当中加以执行。

    在目前为大正王朝沿习的制度说明当中,"封"者,是在蜀龙山脉当中被认为最具灵力,可以与天帝相沟的山峰顶上筑坛祭天,取"增天之高"义,以报答上苍功德,"禅"是在其脚下,被当初帝轩辕年间挖戮而成的残峰上设坛祭地,喻"增地广厚"以报答厚土功德,而这一仪式也决非可以轻易执行,通常只有在君主有重大决策想要执行或是完成了巨大功德之后才会行此大礼,而一直更有传言说:因为封禅之礼是"天子"与"天"的一次沟通,所以绝对不可在天下纷乱或是无所建树时轻试,那种情况下,只有天子仍有把握能够得到"天"的继续庇佑和认可时才能行礼,对此做为注脚的,则有过在冬日霹雳大作,将登坛封天的帝者震杀坛上的悲惨前例。也是因此,在历代帝皇当中几乎都是遣使入蜀龙祭祀,亲至封禅者只是少数,自封禅之礼定下的将近四千年当中,历诸姓帝王二百余人,真正至此封禅的只有不足二十人,不是开拓之君便为中兴之主,俱是名高功炳的人物,绝无半个庸物,帝少景自继位后曾三度遣使祭祀,却未亲自到过。

    "所以,这一次他竟然会决定采封禅之礼,实在是很出意外,不过,以他强横自用的性子来看,这也不算奇怪。毕竟,越是乱局将近,越需彰显一下自己的信心与力量。"

    简陋的酒肆内,萧闻霜边留神左右,边如此低声的对云冲波介绍着。

    两人的衣着都相当简单,是再普通不过的冬装,面色蒙尘,似是赶过长路一样的非常疲惫,看上去就和两个远途行商没什么两样。

    这个酒肆的位置就在大路旁边,占着地利,所以虽然简陋,生意却是不坏,十分热闹,两人在靠窗地方要了两碟小菜吃面,并没谁人注意。

    说着话,萧闻霜抬起手遮在额上,眯眼看了看太阳,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呢,该快过来了吧…"话音未落,忽听得大路上炮声炸响,马蹄声驰,萧闻霜方道:"来了呢…"便见满店客人酒保等纷纷涌出,转眼间已走得精光,连老板也跟了出去。除云冲波这桌外,只有最靠里面的一桌上还有人在,却是一个伏案不起的醉汉,自两人入店时便已醉倒在了那里,口中犹还喃喃,一直在嘟哝着什么"吾不识…黄地厚…两者皆可抛…"之类的醉话,却喜桌上一开始便丢了一块碎银,倒是不虞老板赶他。

    云冲波也道:"来了么?"手按桌面,便要站起身来,却忽地身子一震,站住在那里,面色古怪,与之同时,萧闻霜也微微一滞,右手轻轻抚住桌面,口中笑道:"小心些,敢情酒还没有醒净么…"自自然然的一抹一推,已将云冲波手掌提离桌面,共他一并站直身子了,两人脸上竟都有些释然之意。

    云冲波摸摸头,显得有些惭愧,低声笑道:"真是丢人哪,竟然差点连人家桌子也给拆了…"说着与萧闻霜走向外面,设法挤进人群。

    此刻街道两边早已挤满百姓,无不兴致勃勃,满眼期待,望向长街北端。

    忽地鼓乐齐鸣,自北端而来,人群立时静了下来,虽未至落针可闻,却也算是鸦雀无声。

    萧闻霜面色抽搐了一下,变得有点奇怪,云冲波似早有准备,立时伸手过来,将她左手握住,轻轻捏了一下,并没说什么话,萧闻霜的神情却已平静了许多。

    片刻后,见数十锦衣男子打马而至,口中呼喝,手中鞭扬,将道路清开后并不向前,而是束马路侧,垂首静侯,又见御林军马过千,皆重盔亮甲,刀锋耀眼,默不作声的驱马缓行,后又有青衣宫人数十,各举诸色旗帜,扬扬而过,后又有近百童男童女,皆面目如画,各提大花篮分两列而至,不住手自篮中抄出鲜花,抛向道路两边,皆是色丽香浓,露珠犹带的娇艳花瓣,值此正月,真不知是如何培得,又见黄伞仪盖夹道而来,宫车轳轳声中,终有大车缓缓驶至。

    萧闻霜闷哼一声,肩头晃了一下,又安静下来。

    那车遍漆金色,壮大华贵,上立硕大伞盖,下面端坐一人,方面虬髯,不怒而威,顾盼自雄,正是当今天子,帝少景。

    后随宫车五架,也极壮美,却较帝少景御车小了将近一半,分坐五人,皆华服高冠,气度非凡,当先一人正是曹治。

    这几人云萧两个都不认得,但帝京百姓岂是等闲?吱吱喳喳当中,你一言我一语,早将五人身份一一说出。

    "曹太师,刘太傅,还有孙太保都随行哪?"

    "不光他们,你看中间那个,是李大宰吧?"

    "最后面那个,看着象胡人一样的家伙是谁啊?"

    "什么?你连完颜大司马都不认识?!"

    …

    议论欣羡声中,帝少景等六人并无反应,高居车上,随车队缓缓前行。

    此时长街两侧民众几乎众口一辞,除了欢呼,便是颂圣,萧闻霜听着渐渐不耐,便想拉着云冲波退出,却又虑着太露痕迹,只得默默忍耐。

    (曹治,刘宗亮,孙无违,李仙风,完颜千军,分据三公及吏兵二部的人物,他们所代表的五大世家,便是当今天下除却丘敖王三姓之外最具力量的世家,值此大乱前夕,竟然全数随扈前往,此次的封禅,恐怕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应该也包含要求他们表明忠诚及付出行动的考虑吧?但是,如果这样的话,身为护国双王的敖复奇和丘阳明却不出现,岂不是…)

    默默的思索当中,忽有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钻入了萧闻霜的耳中。

    "大丈夫当如是哉…"

    如叹息又似感慨般的说话,令萧闻霜悚然大惊,几乎连平静也要失去的将注意力投向约五十步外的左前方。同时,惊愕的云冲波也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透过拥拥挤挤的人群,她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黑衣披发,身材瘦高的男子。虽立长街之侧,千人之中,却如此孤独而骄傲,似一人独立于无垠的旷野当中。

    他的身侧还有一人,白衣儒冠,较他略矮一些,给人的感觉却"随和"许多。

    站在两人前方,那男子的面容暂不得而知,那极低极低的叹息,更似是完全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而萧闻霜也明白,以方才那声音的微弱来看,决非任何力量在第七级之下的人物所能捕知。

    (只是,帝京当中藏龙卧虎,高人无数,敢当街发此狂语,这家伙,是什么人…)

    "哥,回去罢。"

    轻轻的说着话,一直立身那黑衣人身侧的白衣男子却没有动作,直待那黑衣人哼了一声旋身离去,方才起步跟去。

    只,离去之前,他却似有什么疑问,左右看看,犹豫一下才走远了。

    萧闻霜心道:"这两人的样子从未听说过,但必定大有来头,还是不必招惹的好…"便也招呼云冲波随人群散去,却见他面色迷茫,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似有所失,待萧闻霜唤到第二声方才回过神来。萧闻霜大感奇怪,却知此时并非说话之所,只道:"公子,咱们走罢。"

    "哦啊…"

    长长的喘息声中,一直伏身桌上的那醉汉终于慢慢醒来,伸着懒腰从桌边缓缓站起。边活动身体,边走到云萧两人先前所坐的桌子前,轻轻将手按在了桌面上。

    此时,人群早已散去,云萧两人也已走了许久了。

    当他将手按上桌面,顿时有一阵蓝光漾现,只一散,又没了。

    "哼…"

    冷笑着,那醉汉将手提起,目光闪烁,看向窗外,随着他手的离开,那桌子喀喀响了几声,竟忽地塌了下去,变作一堆碎木屑片。

    (似乎已有接近第八级力量的修为,却完全没法控制,就凭这样的本钱,也想来帝京搅事吗?)

    帝京外城,云萧两人正在默默赶路。

    经过方才的旁观之后,两人似是各有心事,都不说话,只是快步而向,直待看看已近城门之时,云冲波方猛然一怔,站住脚步。

    "闻霜,这个方向,好象不对罢?"

    帝京十三禁门,内四外九,乃是依八卦方位所置,其中乾(西北)坤(西南)方位皆设双门以收天地元气而利天子,是为乾德,乾纲,坤宁,坤清四门,又空东北艮位不设以封鬼门,余下五门分守正东,东南,正南,正西,正北,依次乃是震邪门,巽直门,离佞门,兑元门,坎圣门,九门各接河流大路,乃天下水陆驿道交汇之所,两人原说要取道帝京南下松州去寻玉清一脉的太平道众,该取离佞门或是巽直门而出,但现下所投方向却是西北方向的乾德门,那实是南辕北辙的紧了。

    萧闻霜听云冲波说话,并不停步,只低声道:"没错的,公子。"

    "要去金州,当然要循乾德门而出啊…"

    云冲波身子一颤,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吃吃道:"这个,但是,你说的事情…"

    日前长白一役结后,云飞扬只丢下"想知道的话,就去金州好了"这两句话便扬长而去,并不对自己之前的说话附加上任何解释,令云冲波更是寝食难安,却虑着萧闻霜心挂南方已久,又知她逃出金州已是极幸,再这般回去无异送死,只是压在心里,并没说出,但他并非善于作伪之人,萧闻霜又是生就的冰雪心肠,看在眼里,那有不知的道理?一路犹豫多日,待得将入帝京时早已打定了主意:"怕甚的,便回去金州走一遭罢。"

    其实以二人离开金州时的局势来看,五人已是凶多吉少,再加上云飞扬的说话从旁佐证,真相实已呼之欲出,为了证实一件多半已没可能补救的事情而远涉险地,这种决策,并非萧闻霜的应为,但,在她心里,却另有计较:"怎么也好,都不能让他再这样担忧下去了。"只她虽然聪明,却不长于表达心意,一路踌躇,总不知如何说于云冲波知道,索性只是闷头带路,待他自己明白,此刻听他声有喜意,口中不言,心下却委实欢喜。

    此刻已过申时,将近酉时,漫天雪云当中,一轮残阳半浮半沉,映得西天如血涂般一壁殷赤,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拉在地上。面前的乾德门那高大的城楼也被拉作一道瘦长的怪影,投落在空空荡荡的驿路上,竟有些阴森森的。

    两人一路来此,已过了不知多少关卡,自然诸样证引皆全,轻轻松松便挨过盘守人员出城,城外一马平川,正是向西域金州方向前去的官修大路,只消得到无人地界,两人的身法轻功展开,那便胜过任何快马,也正是为此,萧闻霜才决定不在薪桂米珠的帝京城内购马,而是希望到了约五十里外的下一个小镇上再说。

    沿大路前行不久,便见道旁勒有一座高碑,大书"孤臣守节"四字,上雕仗节模样,云冲波幼年曾听云东宪说过,知道此碑建于"沛上刘家"入主帝姓年间,乃为纪念执节使西二十年,历经诸般威逼利诱艰难困苦,始终守节不屈的一代名臣古武子而立,却是初次见着,此刻睹此雄碑,忽然想起云东宪诸多言语教训,又想起他此刻身陷荒域,生死未卜,心中忽感酸楚,却怕萧闻霜瞧见,便别过头去,作观看夕阳模样。

    忽听萧闻霜冷冷道:"请。"声音森寒如冰,竟是十分提防。

    云冲波悚然一惊,立时回过神来,见萧闻霜已是站住脚步,锐目如电,盯着守节碑,神色好生的戒备,竟是如临大敌。

    便听一人长笑道:"好。"已自碑后转出,竟是先前店中那醉汉,只他此时神情却清醒了许多,换了身淡白儒袍,只腰间毕竟还系了个酒壶在,背上挂了口黑鞘长剑,外形已甚是破旧。

    两人先前店中吃面,根本未有留意此人,自是不明,萧闻霜眉头暗皱,只拱拱手,却不开口。

    那醉汉嘿嘿笑了几声,道:"再向前走,便非帝京地界了。"

    "所以,请两位留步可好?"

    远处,乾德门门楼尖上,懒懒的躺着条大汉,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两眼似睁似闭,模样十分慵懒。

    直待那醉汉挡住云萧二人,他方动了动身子,口中含含糊糊咕哝道:"非挡在这里,成心的么…"

    "可,若不这样的话,难道先生能容剑仙出到帝京界外么?"

    银铃般的笑声中,一双秀足缓缓自空中降下,落在大汉的身边。

    "先生就在城内,我们再不知好歹一些的话,可不是嫌命长么?"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少拿这些话来捧我,邵老四呢?为什么躲着不敢见我?"

    那女子笑道:"先生既然明见,又何必认真?老四只是刺探消息,又没有出手搅局,先生便放一马好了…"

    那大汉眯眼道:"但我若不肯含糊呢?"

    那女子滞了一下,勉强笑道:"但,先生…"

    那大汉忽大笑截道:"要教你为难,可也不难哪!"大笑声中,那女子嗔道:"先生敢情是故意相戏妾身的哪?!"

    又道:"那两个小子决非寻常人物,适才在朱雀大道上二公子一句戏语,他们竟可听见,若非如此,剑仙也不会盯上他们。"

    那大汉道:"就这些?"说着话,眉头轻挑,神情虽仍慵懒,眼中却已似有豪光绽放。

    那女子顿了顿,终于笑道:"先生真是神目如电。"

    又道:"其实自益州自西边回来后,陛下便拟了一道旨意,要刑部暗知天下,缉拿太平邪道妖人,只为封禅必有大赦,才先按下了。"

    那大汉猛一怔,翻身坐起,失声道:"你说什么?!"

    那女子福了一福,嫣然道:"正如先生所料。"

    "剑仙盯上他们之后,因不知来历,故与内宫资料核了一下,方才发现…"

    "那个高一些的小子,便是此前导致太平内乱,张南巾身死的关键,亦是陛下封禅回来后便会发文天下海捕的太平妖人,不死者哪!"

    那大汉只一惊,便回复平静,双手枕头躺回,口中缓缓道:"如是'不死者',那他身边之人必是太平道重将,至少该是天门九将那个级数。"

    "只使你两个捕拿,仲老公倒也托大的呢。"

    那女子听得仲达之名,扁扁嘴角,哼道:"遣我等行事?仲老龟儿可还真没这个资格哪!"

    又笑道:"再者说了,便不用'六营御林'或是'十三衙门'的人又怎样,不过两个太平道的后辈小子,又不是玉清巨门那几个家伙,还真翻得了天么?"说着眼光微动,在窥探那大汉表情。

    那大汉面无表情。摆摆手道:"我早已说过,帝京之内,我决不出手。"

    又道:"但你却不许杀他。"

    那女子一番口舌,原就只为这大汉一句说话,顿时笑绽春花,又福了一福,嫣然道:"先生只管闲坐,飞花先行告退了。"见那大汉懒懒挥手,方敛衣而退,自城楼上飘了下去。

    守节碑侧,萧闻霜面如寒霜,双手手心遥对,虚举胸前,并无动作,另一边,基于某些个人的原因,云冲波却未将蹈海擎在手里,只是极为警惕的侧立着萧闻霜的身后,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那醉汉颓然而叹,口中长长吐气,右手反弯过去,将背上长剑徐徐抽出—残阳余光下,照着那剑身竟然模糊不清,似一团青光般朦朦胧胧的。

    萧闻霜面无表情,双手微屈,掌心已有浅浅黑白二气逸出,在胸前结作太极双鱼形状,三转而灭,又复遁回到她两手上面,正是道门正宗护身法术"阴阳化劫"。

    那醉汉眉头一轩,失笑道:"敢是龙虎山的人?"

    又懒懒道:"道门与吾家大有缘份,不可不敬。"竟以左手将腰间酒壶解下,仰头喝了一大口,伸手向两人笑道:"很好的酒,喝不喝?"

    萧闻霜更不作答,云冲波虽大感好奇,却终不会当真伸手,那人将手搁了一会,微微一笑,将手缩回来,道:"既非我辈中人,恐解不得青莲高义,可惜了。"

    忽地厉叱一声,将半口酒浆唾出,同时长剑旋动,将酒水激振成雾,在残阳光中映成七色虹彩,将他整个身子遮入,模模糊糊的,竟已看不清楚。

    酒雾振晃当中,只听他长笑道:"且听一出月下独斟如何?"说着剑气鼓荡,酒雾骤张,直卷过来,周遭顿成一片混沌,只几个使剑影子在当中影影绰绰的,也不知孰真孰假。

    萧闻霜冷哼一声,右足在地上重重一顿,地面迸裂,土石乱飞,在酒雾当中四下急穿,同时气运双耳,静听酒雾当中动静。

    她与云冲波一路同来,早有默契,那人剑雾方振,云冲波已急退十步,不涉两人战局,萧闻霜听的清楚,心下已是安了七分,自思量道:"这厮的酒雾与法术无涉,乃纯以剑气鼓荡而成,不宜持久,可以先静观其变…"

    忽觉身后破空声响,似有利器来袭,急拧身回避时,竟又有寒光闪动,自另个方向递来,剑势狠辣,殊不让于前剑,萧闻霜心下大惊,想道:"明明未听见有别人,难道这厮的身法竟能这般快捷…"急再闪让时,却觉胁下一寒,竟又有一把长剑在无声无息间摸至死角上撩,已将萧闻霜外套斩破,险险便伤着皮肉。

    此刻目不能见,又被多人夹攻,萧闻霜却是不惊反喜,心道:"若是多人围攻,那倒不怕…"双手一拍一放,黑白二气绞在一处,忽地一阵剧响,急旋不休,转眼已变作狂风劲吹,将酒雾吹开,更化作无数道风刃,飞旋着破入雾中,立听得啪啪乱响及数声闷哼,那酒雾也渐渐驰散,现出几道身影来。

    远处,那大汉面色微动,喃喃道:"这娃儿的'完全境界'倒已有了七八成的火侯,难道是南巾薪火相传…"

    要知萧闻霜虽只第八级初阶修为,但在"完全境界"一道上,她却已得张南巾以命相传,更历生死界炼,放眼天下,于此道上可出其右的不过十余人而已,那醉汉力量虽强,却不妨她能精准控制如此,险险吃了大亏。

    酒雾散尽,萧闻霜终能看清面前对手:却大为诡异,竟全是那醉汉形象,一模一样的共计三人,依三才方位站立,将萧闻霜围在当中。

    云冲波在一侧忽见这等怪异事情,大为吃惊,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来,心中只是道:"这,这难道是分身术么?"

    萧闻霜默不作声,心下也甚感苦恼:"适才三人出剑击打风刃,劲力手法并无二致,一时实难判断孰真孰幻,仓卒间可不能再出手了。"

    又想道:"若说幻术一道,当今天下除却东江孙家的'千幻录'和晋原李家的'太白阴经三十六式鬼法'外,便是龙虎山所传也未见胜得过我太平道法,只是这厮手法怪异,当中并无半点法术痕迹,一些头绪也无,实是无从破起…"

    她适才在酒雾当中遇伏,只说是被多人围攻,以她在"完全境界"上的修为和多年所练身法,倒真是不是怕这种混战,只因彼此修为有别,便再默契的合攻之术,在她眼中,也必有破绽可寻,不难各个击破。但这般子搞法,三人中其实只得一个正体,若是判断有误,一击不得其鹄,那时多半要硬吃对方一招,适才两人在雾中交手数招,萧闻霜已知对手力量还在自己之上,却那肯行此险途?

    "花间一壶酒,独斟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低声诵歌,那大汉屈起手指在瓦面上慢慢打着节拍,若有所思。

    (的确是非常精妙和有想象力的用法,不过,能够令南巾寄予厚望的传人,没道理只是面对"青莲剑歌"便束手无策的吧?)

    萧闻霜身陷僵局,云冲波眼角跳动数下,右拳紧握,终于还是没有什么动作。

    (不行,这样出手,只会更糟,在能够"控制"之前,我还不可以参战。)

    (可是,就这样看着什么也不做的话…废物,我真是个废物…)

    当日长白一战,云冲波落入公孙伯硅手中,被他以"吞食天地"噬食生命,却不料异变骤生,在无比惊恐的尖叫声中,公孙伯硅的身体如猪尿泡一样快速膨胀,只短短数瞬,已变作皮薄若纸,有三人来高的巨大形象。

    为自己的生命,他曾作出最后的挣扎:似乎有所觉悟,他拼尽全力将尚是自由的右手戮刺向云冲波的头顶,更嘶嘶的尖叫着一些已含混不能分辨的字语,而当他的那只右手被萧闻霜的冰刃斩断的时候,他也似是终于到了某个极限,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自中炸裂,变作一堆腥臭难闻的血水,再无骨肉残留。

    为这种奇怪的变故而迷惑,和有着太多的秘密需要掩盖,两人在当时并没有与曹奉孝等人认真讨论些什么,在云飞扬随刘家诸人离去后,二人也只有悻悻离山,与路上发现到盛京果已落入孙无法手中,两人在大为赞叹天机紫薇的奇谋远计时,也商议下来,索性取道帝京,在观察完帝京景应该会有的"回应"之后,再南下松州,去寻找玉清一支的太平道众。

    两人路上探论,都是糊里糊涂,自我开解下来,只勉强觉大约该还是因云冲波身为"不死者"具无限生命,公孙伯硅以"有限"而欲吸摄"无限",难以容纳,终至爆体而亡,但云冲波自那以后,体内劲力竟就莫明其妙的强了许多,举手投足,竟已逼近萧闻霜,渐有第七级顶峰的力量,便再没法解释,两人苦思许久,到底无法解释,相对苦笑之后,遂决定顺其自然。

    只一般事堪虞:那力量虽强,云冲波却没法控制,每每欲抚墙举杯之时,却弄至屋毁桌碎,不堪收拾,也不知惹了多少麻烦,更会激冲自己体内气脉,痛苦难当,可说是点用也无。还是后来萧闻霜有了经验,加意留心,以自己法力中和压制云冲波力量,两人方才能太平行路而不至受路人侧目,但这样下来,云冲波却连原先那已可力斩袁洪或是自保于乱军的本事也没法发挥,直是成了萧闻霜身侧的一名看客。

    一如此刻,明知道自己若能遥遥出手试探,萧闻霜的把握便会大增,可刚一聚力,云冲波就已骨痛若碎,将嘴唇也都咬破方才站住了身子,那里帮得上忙?

    "'冰火九重天',他们已开始感到不耐烦了。"

    嗫嚅着干瘪的嘴唇,仲达微微的摇着头,带一点冷笑的样子,评论着。

    据守节碑约有一里多的地方,在帝京那绵长雄高的城墙上,高打着大如车盖的朱伞,伞下摆着张精刨细镂的雕花椅,椅中伛偻着一名橘皮老者,正是仲达,身后一字排开,立着三人,皆二十来岁模样,宫装打扮,当中一人正是刚刚自冀北铩羽而归的仲赵。

    仲达说着话,自摆在右边扶手上的金盘中拈出一粒花生,送进嘴里,抿着,又道:"离'那日子'还有四天,'那个人'也在城中,却偏要在守节碑边上去出手,那酒鬼真得是被憋了太久了。"

    顿了顿,又道:"有何所得?"

    那三人互视一眼,左手第一人躬身道:"剑仙的'青莲剑歌'确是神妙非常,但若技止于此,未必能阻得住这两个人。"

    又道:"依学生所见,那正与剑仙交手的人,很可能便是据说下落不明的太平道天门九将之首'天蓬贪狼',依此前资料来看,此人力量虽在巨门之下,却最得张南巾宠信,虽原因不明,但总归必有所长。"

    仲达微微颔首,却道:"老二呢?你在冀北见过他们,有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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