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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邀那俩小辈遮遮掩掩、语焉不详的情态。
不过是不想他知道发生在极域的这一切罢了。
可又怎么瞒得住呢?
他也是活了千百年的老狐狸了,怎能看不清那么点猫腻?
所以虽只有雷打不动的金丹修为,他也来到了极域,然后在鬼门关一役时,便窥破了真相,亦窥破了自己的宿命。
他是为他们存在的,四百年等待,只为今日的重逢,兑现他往日许下的诺言,带他们归去……
亦只有他能做到。
因为他本就是这无数魂魄陨落时最深切的念想所化,与他们牵系在一起。
“吾之生,汝之灭;吾既灭,汝当归!”
开口,是苍老而雄浑的声音,是在心头压抑了近四百年的心声!
“崖山故人,应誓而来!”
这样的一刹,郑邀所有的声音都哑在了嗓子眼里,再发不出分毫;听见这苍老声音的几位大能却是露出了几分恍惚之色,好像从记忆的深处翻出了这声音主人旧日的模样;为掌风所携裹的见愁,则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了与这一位“姜师弟”有关的种种异样。
也是在这样的一刻,崖山剑穿过了宋帝王脖颈。
挂满了老态的一张脸上,惊恐的神色犹未来得及收起,便在万般的绝望与仓皇中彻底凝固!
过了法身境界的强大鬼修,都会渐渐修炼出自己的“金身”,所以在斩杀他们时,感觉与斩杀活人无异。
手腕一转,石剑平削。
激荡的剑气横着破开了宋帝王的脖颈,竟是硬生生切下其头颅,掷在地上!
曲正风沉冷的面容上,未带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只有那泉涌水流似的鬼血溅了他一身,染了他一双眼,让那双眸在这为黑暗笼罩的苍穹下,化作诡谲的深赤!
崖山故人,应誓而来!
滚滚的声浪,犹如降世的雷霆,在这废墟与战场上,不断回荡,竟好似在天与地之间回响!
一重,一重,又一重!
钟兰陵的琴弦断了,转轮王欲飞往截杀姜贺的身影被阻断在半道,围聚在一起的千修魂傀却像是为声浪震破的琉璃,“咔咔咔”,顷刻间竟有一道道裂缝出现在了他们魂体之上!
金丹的修为,倏尔消失不见。
姜贺整副躯壳都像是燃烧了起来,修为竟然节节攀升,到元婴,到出窍,到入世,到返虚,直到有界!
独属于大能的强悍气息,冠绝天地!
“故人,归来兮……”
抬手探指,天与地,在他的眼中便脱去了原有的形貌,只成为一片为规则束缚着的,可随意拨弄的空间。
于是他指尖向前一点!
前方范围内,那千修魂傀所处之处,竟如同镜面一般碎裂!那一片地面瞬间化为了齑粉,虚空里出现了一道道裂痕,而置身其中的鬼修们,亦如倒映在镜中的镜像一般,迅速崩碎!
“他们”本是傀儡,无情无感,在碎裂的时刻,连半分惨叫都没有,面上甚至有一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
琴断了弦,身没了形。
钟兰陵抬起了自己双臂,垂首便看见这一片空间内的裂痕,蔓延到了他的身上,碎了他的琴,碎了他的衣袍,也碎了他的肢体……
这一瞬间的感觉,奇妙到了极点。
明明在崩毁,可没有半分痛苦。
因为构筑成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没有给他痛苦的反馈,仿佛此时此刻所发生的,才是它们所乐见的。所以心神间无有所痛,而身体却陷入另一个层面的欢愉。
像是什么呢?
像静止的火山,忽然喷发,强大的破坏力,迸溅出万千的尘灰;像倾颓的玉像,砸落在地,碎成无数雪似的细末;像一颗星辰,在银河中炸开,点亮了周遭所有的星辰!
无数,无数,无数的碎片!
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完整,有的残缺,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有的跳跃,有的飞舞……
天地间再没有任何魂傀。
连钟兰陵都泯灭在那无所不灭的空间碎裂之中,消失不见。
存在于所有人眼前的,只有这无数的碎片,散发出一种令人潸然泪下的熟悉……
姜贺猛将双手高举,于是那无数钻入他胸膛的血线都汇聚到了一起,在他结出一枚复杂的印诀之时,竟然相互聚交织,穿梭构成了一面血镜!
他用力一吹,这血镜便向半空升去。
越升越高,越变越大!
眨眼悬挂在黑暗的夜空中,如同一轮血月,却无半分妖异,只有一抹浓郁的凄艳。
“开——”
嘶哑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一道精纯得恐怖的灵力自姜贺指尖发出,如一条玉带流泉,源源不断地注入天际那一面血镜。
与此同时,他光亮的身躯却迅速暗淡下来。
灵力在血镜镜面上溅开一片涟漪,打得它缓慢地旋转起来。待转过三转,便有一束圆粗巨大的金光,自这极域恶土下十八层地狱的地底而来,照透了脚下厚重的泥土,穿射到天际,挤开周遭阴霾的黑暗,落到那血镜之上!
周遭立刻出现了隐约的波动。
血镜瞬间转为金红,镜面之上竟浮现出了山河的倒影,三千仞孤峰穿透夜色,摘星揽月……
是崖山。
这一刻,熟悉的气息,笼罩了大半片战场,也笼罩了战场上浮荡的千修碎魂!
它们被这气息指引,忽忽升腾而起。
发散着深浅亮光的碎片,飘进那从地底透出的光柱,却如水中鱼一般向上游去,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汇聚到一起,好似一条发光的河流……
流向那血镜,流向那崖山。
黑暗中,仿佛又响起那慷慨的悲歌……
入我崖山门,拔我崖山剑,为我崖山人!
一腔肝胆,旷照尘世!
不愿长盛如月明,惟愿我心似明月……
若得良才,当爱他,护他,教他,使他知这地上情、天上道,使他了尽尘俗,却犹存赤心一颗,使他面对千难万险,亦能泰然而处……
不需多记,只需谨记——
拔剑,拔剑!永远拔剑!
极域恶土,碎魂河逆流而上;崖山地底,弥天镜倒转而下。
在第一片魂魄的碎片穿入血镜,消失在极域时,姜贺暗淡的身躯,也开始了消散。
本系执念而存,亦因念消而去。
千修真正陨灭之时,亦是他彻底陨灭之时。
只是竟无半分的遗憾。
在纷飞地碎光里,他只向着战场上崖山的方向,远远看上一眼,便像是了却了所有的心愿,返身向那金红的血镜投去!
十九洲正当子夜。
崖山地底的金光穿透了灵照顶,照在此刻归鹤井畔那一道道默立的身影上,也照在前方那枯槁似一把骨的老祖身上。
他们肃穆地抬首,看向天穹。
霜白山月隐匿形迹,寥廓星辰从天摇落。
十一甲子,英魂归矣!
凄风冷吹,夜雨潇潇。
打在寒江江面,打在铁索桥头,打在拔剑台顶,打在千修冢间,雨花,溅如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