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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假微诧,搁笔拂衣,转身与他正面相见。

    “委屈了。”

    “既知魏王苦衷,便没有委屈。”

    “你如何知?”

    “如此相见,岂能不知。”

    魏假在这等他醒来,就是为了说机密话。那么朝堂上那场杖刑不过是做给秦国看的戏,虽然这并不说明魏假一定盟楚,但是至少他憎秦。

    魏假莞尔笑:“楚使,果非凡人。”

    张良摇头凄然一笑:“丧家犬罢了!”

    “你是想把丧的家夺回来?”

    “是。”

    “如何夺?”

    “以其人之道还之。”

    “什么道?”

    “屠龙!”

    龙阳君惊得掉笔,魏假怔得失言,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将张良细细打量。

    只见他病恹楚楚,双眸清澈,无法想象宛若无尘的玉面郎会有这般狂险的谋划。

    魏假抚着自己的脖子再次确认,问:“秦王的……”

    张良坚定地回答:“是!”

    魏假和龙阳君镇定过后,发出与荆轲一样的疑问。

    趁秦庄襄王宾天发起合纵的,正是魏国信陵君,这件事魏国记得最清楚。

    “那时五国合兵都占不到半点便宜,更何况如今?”

    “彼时不拼只是亡土,此时不拼只有亡国。”

    “拼不过何必枉送人命?”

    “不拼怎知不行?”

    魏假沉默半晌,问:“细细说来。”

    “魏王明鉴。”

    张良的判断与荆轲出奇一致。

    早在韩国亡国时,张良便散尽家财,广邀天下英雄棠溪一叙。

    荆轲在受邀之列,一眼便知张良志不在小。

    试问一个富贵公子改名换姓买下半座棠溪城的冶铁作坊是为什么?

    荆轲偷偷打趣张良:“你买这半城铁,是想赚一个国吧?”

    张良唬了一跳:“你怎知道?”

    “半个棠溪城的兵刃,够武装两万人,你倒要小心别露了尾巴。”

    经此提醒,张良就把尾巴藏得紧紧的,开始装穷,并且越来越穷。

    跟韩夫人和云儿住在一块后,更穷了,不得不出去边游学边赚钱。

    也是由此,张良最看重荆轲,有勇有武最重要的是——有谋。

    二人曾结伴同游棠溪,张良忍不住向他吐露心中秘密。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说与你听,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荆轲允诺,从未向别人透露一字。

    哪怕燕丹与张良的想法有一半不谋而合,荆轲震惊之余都没有说出张良的名字。

    以之代替的称谓是,我的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曾与我提起过,如今他或许有更周密的谋划,太子不妨再等一等。”

    荆轲和太子丹尚在燕国苦等,张良却在魏国王宫剖出已经成熟的图谋。

    楚王负刍已经派顿弱到秦国册封太子,无论事成与否,秦王都会对昌平君下手,轻则去职,重则下刀。昌平君一旦受打压,那么在秦的楚国贵戚,秦国王后、昌文君、泾阳君、阳泉君就会人人自危。秦楚矛盾闹得越大,变数也就越多。如果能逼得秦王诛灭昌平君三族,这盘棋就活了。昌平君的长子,是我师兄。这两年专为秦王干暗杀的勾当,用秦王的钱养了一支无孔不入的暗军。一旦他把矛头对准秦国,斩首秦王乃至秦国宗室的事情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咱们就好好把兵马养足了,武器磨好了,等着分肉就行了。

    龙阳君本来站着,腿微微一软就坐下去了,魏假也紧紧掐着大腿让自己冷静。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你太可怕了。”

    “实不相瞒,方略是楚王定的,我只是在丰富细节。”

    “那这里面没我们什么事。”

    “当然有。”

    “秦楚矛盾,关魏国何事?”

    “魏王可还记得长信侯和文信侯之争?”

    魏假还记得,那是魏国对秦国少有的外交胜利,举国上下都津津乐道。

    那会儿秦王还没掌权,秦国文信侯吕不韦发兵攻打魏国。

    魏国转而通过吕不韦的政敌嫪毐向秦国献地,嫪毐因拓土之功加封长信侯。

    之后长信侯与文信侯争权,吕不韦连连败退,魏国也算出得一口恶气。

    “你的意思是,魏国贿赂昌平君的政敌,帮秦王打压昌平君?”

    “不,魏国要保昌平君。你们保得越厉害,秦王下手才会越狠。”

    魏假暗自沉吟,笑容逐渐舒展。

    此等美事,损人利己不担风险,不做白不做。

    “先生之言,魏假受教。魏廷遍布秦国眼线,或许就是你那位好师兄的手笔。”他抚着龙阳君的背,笑向张良:“你我不方便见面,以后往来消息,见他如同见我。”

    张良轻点头与龙阳君见礼。

    龙阳君笑:“你最好还是睡着,不能让外人知道,我王密会过醒着的你。”

    张良扑哧一笑:“好好好,我这便睡下。明日还要差人找你王要说法呢!”

    三人俱都笑了,张良就真的躺了下去。

    魏假和龙阳君接着把户律批完,才让人把张良抬出去扔给项伯。

    项伯背着张良回到住处,看着好好的人奄奄一息,骂了一整夜的娘。

    张良见他伤心便决定死睡,让这位憨兄明日去魏廷闹给秦国细作看。

    可是,睡,定然是睡不着的,他便眯着眼睛想下一步的路。

    魏国搞定,先顺道去齐,再北上入燕,到蓟城就能见到荆轲了!

    张良迫不及待想与荆轲分享这吞天之计,荆轲也迫不及待要见张良。

    可是,南北两隔阴差阳错,可怜的荆轲只能一个人在燕国死扛。

    他常在桥心驻足,遥望家中没有自己的模样。

    若乐馆无课,若无人来请,高渐离喜欢调琴弄弦记谱,一入神就茶饭不思。

    因身疾未愈,因心伤未去,琴姬终日恹恹以药续命,只有乐声才能惹出半丝生趣。

    这样也很好,二弟与琴姬本该是知音人,然而……

    他与高渐离一眼便能见心,他与琴姬一声便知悲喜,可高渐离与琴姬……

    知音的知音未必是知音,荆轲挑女人的眼光,高渐离半点都不想恭维。

    青眼的青眼未必是青眼,荆轲交朋友的准则,琴姬也一点都不能理解。

    琴姬见得他来,微微抬眸便低下头去,因缘交错,怨恨比爱慕要多。

    那夜东宫设宴,指下声遇了知音人,本以为人生一大幸事,岂料转眼乐极生悲。

    天地万籁从此只能目见耳闻,不能再鸣于指间,失琴之痛甚于为无情所伤。

    两人心照不宣,三人对面成难堪,唯有一人窗下跌倒,笑得牙花儿抖辫花儿颤。

    “哎呀呀!大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琴姬只懂乐,高渐离嫌烦,爷爷终日高睡,所以,姑娘每天都要积攒一大堆问题等荆轲回来问。

    千言《商君书》,一段强国史,秦国崛起之路看得崽儿热血沸腾,问题是:“秦行商君之法而国力大盛,可卫鞅本是卫国国君之子,为何不将强国之法用在卫国,却便宜了秦国?”

    荆轲无奈一笑:“卫君不识英雄,秦公知人善任。”

    “秦公知人善任……那,现在的秦王也知人善任吗?”

    荆轲怔住,他没想到孩子会问这个问题,纵然他有点不想承认,但答案是肯定的。

    “自他即位以来,我从未听闻他因私情而耽误过一件国事。”

    “他真有那么厉害,能从不犯错吗?”

    “错,人人都会犯。他只是,改得比较快。”

    “那也好,知错就改总比明知故犯要好。”

    荆轲又是一怔,没想到孩子无心一句竟道出他的困境。

    燕丹明知故犯,荆轲不得不将错就错,“行危求安”是鞠武和荆轲对燕丹的共同判断。

    燕丹的对手秦王,荒唐事也做下一箩筐,好在肯听人话大事从来不糊涂。

    “爷爷说他多疑又奸诈,这么说来也不是那么混蛋嘛!”

    “噗!你爷爷说的没错,秦王啊,就是一个知错就改又奸诈多疑的混蛋啊!”

    啊?

    她摸摸脑袋又犯糊涂,不由得喃喃:“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我……”

    清河红脸,好似打听他是件很可耻的事,可她没有想攀龙附凤,只是好奇,很好奇。

    她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在忘却了义父的时候,他又出现在生命里,好朦胧又好奇妙。

    王贲叔叔说他好,赵国人骂他坏,爷爷欲说还休反倒生出一层神秘来。

    “大哥哥,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同别人讲。”

    “好。”

    听完清河的悄悄话,荆轲三度发怔,这才觉出她眉眼确有几分熟识。

    “原来是她?”

    “谁?”

    “呃……秦王,没想到他是你养父。”

    “我也没想到。好后悔,那日若见过了,或许我就不想了。”

    “我正好要去见他,可以帮你带句话。”

    “可是……爷爷不想我认他。他是天子,我是平民,我……”

    “那就不要告诉爷爷。”

    小姑娘已经到了不听话的年纪,小脑瓜一转就把头点成捣蒜。

    庆都送过她一身宫衣,在东海给妹妹寻的海螺正好请大哥哥还赠。

    既给妹妹去了信,那么有四年养育之恩的从母似乎也该问个平安。

    与庆都有千言万语只恨简牍太短,从未谋面的养父母,抓耳挠腮也无从下笔。

    直到落雪影里,一只小冬雀栖落窗棂,她才灵光一现得了几行玲珑句。

    两封书被荆轲收入行囊,它们不占多少分量,还须问太子索要足够重量的筹码。

    “信任?先生是觉得我不够信任您,还是您怕得不到他的信任?”

    荆轲都怕,秦王不信任,他就没有刺杀机会,太子不信任,他就会被掣肘。

    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代价,欲成大事的燕国太子却不愿付出代价。

    燕国督亢地图可以给,可是秦国叛将樊於期的人头太子舍不得。

    “先生知道穷途末路的滋味吗?他信任我才投奔到燕国,我不能寒了他的心。”

    “那太子就……”

    荆轲咽下后半句话:那太子就可以寒了荆轲的心?

    樊於期的命是命,荆轲的命就不是命吗?

    更何况荆轲此去,必然丧命!

    “欲杀猛虎却吝啬诱饵,与缘木求鱼何异?请太子三思。”

    荆轲等了十日,等到一颗火热的心凉成冰雪。

    太子说要待他以国士,也不过是嘴上空许诺,想必樊於期才是他的真国士吧。

    他荆轲不过就是一只可以用金钱和女人就能收买的狗。

    荆轲向太子的恩师鞠武请教:樊於期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让太子爱如臂膀?

    鞠武揉着鸡皮褶皱的额头,叹了长长一口气:“樊於期啊,燕国的灾星!”

    樊於期刚逃来燕国的时候,鞠武就建议太子将他送去匈奴,以免与秦国结仇。

    太子却无论如何不愿意。

    若说大才堪用,到燕国一年连兵营都没进过,这秦兵都到国境了,樊於期也没上前线带兵,净窝在蓟城喝酒买醉哭爹娘哭媳妇哭儿女。

    “太子殿下,是在跟秦王生气呢!他想要气死秦王,可秦王能被气死吗?”

    秦王当然不可能被气死。

    燕丹很苦是因为不会找正事做,他要像秦王那么忙也就没工夫忧郁了。

    殷诺天天绣白头乌,秦王生了一回气转头就忘了:管你心在哪儿,女儿是我的。痛的是你跟他,又不是我,陪你们一块难受我有病啊?

    至于当年打燕丹那一巴掌,不就一时发火没管住手吗?送个绝世美人两清!

    再至于樊於期,秦王本来觉得他死不死都没啥关系,反正已经处决了人全家,震慑三军的目的达到了,你爱收就先收着,正好我多一个打你的理由。后来尉缭跟他说这告示得一直挂下去,樊於期叛逃前已是秦国上将,对秦军了如指掌,他一逃军中密码都得重新改一套,危险程度不亚于秦军宿敌李牧。

    樊於期的人头价就一涨再涨,最后涨到黄金千斤食邑万户。

    不管怎样,自有太尉想办法,秦王也没必要为在这上面花太多心思。

    秦王是盘踞在燕丹心头的魔鬼,燕丹却只是秦王摔在墙上的一粒芝麻。

    沧海桑田,春秋代序,当时红颜子,不复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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