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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长命百岁!不!千岁!万岁!爷爷与天同寿!”
“噫!油嘴滑舌!”
鞠武望着祖孙的背影一阵惆怅,孙儿如此伶俐,老者也定非等闲。
他想上前留住老人,邀他觐见太子一谋救亡之策,几番踌躇望而止步。
孙儿为秦王正名说明她心不在燕,她既心不在此,老人也不一定会为燕国谋算。
还是再等一等,等一位肯为燕国剖肝胆的高贤方是稳妥。
日尽时,台上只剩一位,就是赶清河下台的那位卢先生。
卢生约莫三十岁余,在齐国稷下学过儒术,又在沧海君处习得方术,生得仙风道骨,飘飘然不似凡夫。
超然物外的先生给的计策也很超然,只有两个字——
无为。
鞠武犯懵:“还请先生明示?”
“奇策岂能宣于市井?”
“先生不言,我如何知贤?”
卢生微微一笑,与鞠武低声耳语。
“想来太子已有良策,我等不过障眼之物!”
鞠武暗自称奇,黄金台上演这穷途末路,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鞠武判千金与卢生之时,太子丹也从田光口中听闻真正的千金之主。
“荆轲?”
太子丹不知荆轲,认为田光是在推脱。
他从太傅鞠武处得知田光侠名,亲登寒庐拜访,却吃了一碗凉羹。
“先生不愿涉险,也不必如此。本是我不应强求,多谢。只是——”
“不——”鹤发剑士连忙打断太子的话:“田光不畏死,畏死而无功。”
田光面色涨红像是受到羞辱,他解开衣襟露出柴骨鸡皮,长声哀叹——
“我真的老了!”
千疮百孔的躯体已无盛年强力,一双手伤疤重叠残留昔日荣光。
“这手握不住剑了!”
田光深陷的眼眶里蓄了浑浊的泪,太子为何不信他,非得他脱下这身皮来证明。
太子动容,他自觉惭愧,膝行上前给老剑士穿好衣裳。
“我并非不信先生。只是事关重大,丹不敢掉以轻心。”
“我老了,不中用了。这件大事,非荆轲不可。”
“丹孤陋寡闻,不知英雄之名。”
“我知。”
太子丹愿洗耳恭听,田光的话却已经尽了。
田光觉得,你若信我,应当信我推荐之人,我无须再多言。
可惜这只是磊落侠者的一厢情愿,太子丹只信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
临走时,他再三叮嘱田光,一定不要走漏消息。
这对一个以诺言为生的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唯有死人不会走漏消息,也唯有一死,太子才会彻底放心。
垂暮节侠用生命捍卫了义士尊严,用鲜血证明了侠者品行,也把荆轲送上一条不归之路。
芦花茅檐明月夜,二人对饮,以笑始,以泪终。
酒尚半时话已尽,田光拔剑自裁,血泼酒食,留下荆轲一人对月独酌。
酒肉全部下肚,田光热血凉透,荆轲腹饱酒酣,拔剑砍下田光的头颅。
头颅装匣,尸身殓葬。
芦花丛里侠者魂归,荆轲对墓再度狂饮,饮罢才作泪雨纷飞。
“他不懂你,也不信你,你何苦要证明给他看?”
“你以死报他,我以死报你。荆轲的命太贵,只酬知己。”
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信与疑,荆轲与燕丹,未曾谋面就先烙了心结。
这并不能怪燕丹,他也曾天真烂漫,要不是被秦王坑得底朝天,也不会把整整一颗心全都锁起来,不肯信人的人,其实都活得很累很可怜。
燕丹如此,秦王亦然。
母亲、王弟、仲父,至亲之人伤他至深,秦王怎敢再信旁人?
顿弱以楚国使臣身份觐见,秦王端详着那张丑脸,半天没发一言。
这是一场非常煎熬的互相考验。
忌儿奏过“顿弱叛变、负刍策反”,秦王已全部知晓楚国之事。
现在顿弱送上门来,秦王内心狂吼加咆哮:你他妈倒是解释啊!
顿弱泰然自若:信我是你给的承诺,你要是食言我就敢翻脸。
秦王在等顿弱解释,顿弱在等秦王的态度,两人杠了很久。
秦王喝下很多水,死死压住火气,忍住把顿弱砍了的心。
他只比燕丹高明一点点,就是不把那点小肚鸡肠放上台面。
“姚贾荐的你,寡人请的你,他不傻我也不瞎,咱们去祭一祭他吧。”
顿弱笑,拂袖盘膝坐在殿上,道:“我不想见他,他定然也不想见我。”
顿弱从不下跪。
当年秦王想见他,他放言:我的毛病是不喜欢下跪,你免我跪再说。
秦王就许他永不下跪,他也真好意思,不跪就不跪。
秦王已非昨日秦王,那时觉得名士真性情,现在嫌弃人家没教养。
秦王又还是那个秦王,喜怒不形于色,凡事大局为重。
“那你想要怎样?”
“我要他的妻女。”
“什么?”
这是顿弱给姚贾的“承诺”:你死后,你的妻就是我的妻,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小妾。
顿弱想兑现这个承诺,秦王的脸皮皱起褶子。
“他的妻妾儿女,寡人养得起,不劳你操心。”
顿弱狂声大笑:“好!好!好!如此故事就圆满了!”
“什么?!”
秦王真的非常讨厌跟鬼谷门人说话,因为他永远是那个傻子。
顿弱继续当他是傻子:“此乃天机,不能泄露。”
天机个屁!秦王隐隐察觉顿弱又要编他坏话了。
联想上次,顿弱瞎说秦王要霸占养女,这回大概……等等……不会要编他霸占臣妻吧?
惨!悔不该说自己养得起姚贾的妻妾儿女……
“寡人警告你,我既往不咎,但你别老拿私事做文章!”
“我得有个投楚的正当理由啊?要负刍信我,难着呢!”
“那你也不能成天给寡人泼脏水吧?!”
“就这一回,绝对没有下次了!”
到这句话,秦王终于可以认定顿弱投敌是权变之计,幸亏没撕破脸皮。
虚情假意很是劳心,推心置腹不需费神,接下来嬉笑怒骂就轻松多了。
“还下次?你这次给寡人出的难题就够砍十回头!”
“这事迟早得办,提前办总好过临阵抓瞎。借负刍之口给秦王一个整顿朝政的机会,不好吗?”
秦王抓起那立昌平君为楚太子的诏书扔给顿弱:“那你说,怎么解决?”
顿弱笑嘻嘻递回来:“这不是我的事,这是陛下的事,陛下您自己定夺。我还要去趟右丞相府邸,尽我楚国国使的本分。这件事,为难的不止是您,昌平君更难。”
秦王斜眼去看顿弱,笑里藏奸果然人精!
“好,去!寡人倒真想看看姑父的态度。”
顿弱晃悠出殿又折回来补一句:“那忌崽子,是条好汉,心里没别人,就您。”
秦王很生气,昌平君就够这脑袋发麻了,你还特意提忌儿给我添乱?!滚!
竹简飞起砸向后脑勺,顿弱拔腿往外跑,秦王在后面狂声咆哮——
“蒙毅!把他给寡人撵出宫去!”
顿弱是天生的丧门星,走到哪儿,把晦气和难受带到哪儿。
他并不着急去拜见未来的楚国太子昌平君,反倒先折去了姚贾家里。
寡嫂在蒸荞面馍馍,顿弱吃着手里的馍,望着嫂嫂的胸,道:“嫂嫂的馍好香,赏我一口吧!”
他说着便把嫂嫂按倒在地,吧唧亲了好几口,吓得嫂嫂一擀面杖差点敲破他的头。
秦法:见义不勇为者,罚。
所以,嫂嫂一声喊,四邻全都跑来刷刷把顿弱给逮了送官。
秦法:强暴未遂者,刮胡剃须,罚作隶臣。
所以,执法者不敢阿法,判刑论罪,因他是楚国国使,递交廷尉裁决。
李斯刚升任廷尉,这是他办的第一件案子。
秦楚关系微妙,李斯不敢拿主意,就递到秦王手上。
秦王开心得不得了,笑道:“阉了最好,永绝后患!”
李斯吓了一哆嗦:“他现在身份特殊,事关两国邦交……”
“他身为楚使,还给楚国丢人,我帮楚王清理门户!”
“那……先知会楚王一声?”
“行!”
一番国书往来,两个王称兄道弟,亲热得不行。
媳妇她哥啊,你手底下人不地道,到我地盘还撒野,我帮你收拾一下哈!
哟亲妹夫啊,老哥我用人大意了,不成器的东西打死算了,老弟你随意!
这下轮到秦王不好办了,他本想试探负刍,没想到负刍比他更狠。
说到底姚贾还是秦王的人,罚狠了伤人心,可是小题已经大作,没法不了了之。
思前想后,秦王亲自去牢底看顿弱,带了一席酒肉。
看到秦王那一刹那,顿弱就知道自己会倒大霉。
秦王一句话不说,顿弱也一句话不说,只管喝酒吃肉。
吃饱喝足以后,秦王给了顿弱两个选择:“一,按秦律判你为隶臣;二,你侮辱功臣遗孀,寡人特诏以腐刑重判。先生想要哪一个?”
“秦王想要哪一个?”
“哪一个都行,没有你,寡人还有兵,踏平楚国便是。”
“秦王允我全身而退?”
“寡人请的你,没有逼你效命的道理。愿不愿意,在你。”
顿弱仰头看囚窗透过的暖阳,明晃晃的光照着亮晶晶的泪。
“我们这样的人,骗世人也骗自己,骗到自己都不信自己。你还信我,此生足矣。”
秦王其实心里没底,被骗过太多次,要信一个人,很难。
他给顿弱斟满酒,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不疑君,君不疑我。”
顿弱满眼泪花一饮而尽,饮罢抛盏大笑。
“从此我与你,有断子绝孙之仇!顿弱余生,唯雪耻一事。”
秦王忍泪起身,拂衣而走复又折回。
无一字,无一言,静默一跪,朦胧一泪。
他忍泪离去步履沉重,身后惨叫惊起心头乱麻。
他信姚贾,姚贾以命还报,他信顿弱,顿弱以身相酬。
那么,昌平君呢?
被楚王册立为楚太子的昌平君,信,还是不信?
秦王仰头望天,想问天公一个答案。
天无言,雪落咸阳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