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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微光。
初一时,五鹿浑展袂往面上一遮,待眩晕之感稍退,这方撤手,结眉定睛,籍着光亮,速往前方奔行。过一弯,五鹿浑陡地止步,口唇微开,心下不住打鼓:只见眼下,花木繁盛——有八节长春之草,四时不谢之花;远眺前路,亭台具备——有凭水枕花之榭,垂宝悬铃之刹。抬眉仰面,不得天日,然这洞天却是处处银灯,亮如白昼。
五鹿浑四下张望个遍,脚底似是生了根长了芽,呆呆定在原地,心下止不住默默念叨着:此一处,简直夺了造化神工!
候个一刻,四下仍不见人,五鹿浑自感无奈,只得抿了抿唇,硬着头皮不请自入。
穿廊过榭,得见一房。
室内摆设倒是清雅,壁上墨宝若干,尤是显眼:其一乃书“灵境难逢,佳期易失;相与盘桓,以乐余年”,其二则是“窗里投蝇,隙中过骑”;尚有两幅,摊于书案,墨迹初干,一则书“穷而穷者,穷于贪;穷而不穷者,不穷于义”,另一则是“蚁在元无梦,水竞不留心”。
五鹿浑眉关紧锁,似是觉得哪处有些个不对,眨眉多番,细细再辨,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退出此房,五鹿浑兜兜转转,又再摸进一室。初一入内,便见鹅卵明珠铺在四隅,丈许珊瑚立在正中。拨帘向前,再入一房——圆月门,水晶障,琉璃网户,后庭桂树。
五鹿浑见状,心下一惊,暗暗吞口浓唾,却把自己呛得急咳不住。
“这……这一处,莫非是个女人居所?瞧这饰物装扮,俨然张丽华之金桂广寒殿,仿佛蔡蓉华之潇湘绿绮窗……”五鹿浑抬掌掩口,待止了咳,这便顺势紧抿了唇,低眉思忖,暗暗心道:能居于此处者,怎不得是才貌兼备,媚态丛生?
话音方落,陡听得房外一阵金石悬震丝管交沸之声。调多而不乱,声高而不喧,五音迭奏,六律悉出,端的是明心见性、陶写肺腑。
惜得五鹿浑猝然无防,直教这乍起的乐声惊得头皮发麻,五官挪位,耳内隆隆鼓响,哪儿还有闲情将这调子好生咂摸?定上片刻,五鹿浑牙关一紧,切齿低低咒个一句,后则摊掌将那发青面颊囫囵搓了一搓,轻挑袍尾,顺着曲乐之音便往外去。
初一时,五鹿浑甚是乖觉,单掌攒拳,眼观六路;脚跟扒地,一步一印,翼翼小心的紧。
袋烟功夫,循着声儿,五鹿浑终是摸到了又一间房前。顾念着那句“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五鹿浑吞口清唾,吱的一声疾将房门启了,后则速速退个两步,肩背一拱一顶,端个防卫应变之态,丹田叫着力,往起卯着劲儿,颇有些个苍龙猛虎架势。孰料得,顷刻之间,五鹿浑目睑一紧,下颌朝前不自觉一探,口唇一开,哭笑不得。
“这…这……”
眼目前,房内空无一人;鸣钟击鼓,品竹弹丝者,不过三五机巧木人罢了。
五鹿浑见状,两目不由微阖,深纳口气,摇眉笑道:“想我既已见识了鸡鸣岛上渡风鸟,又为乱云阁中木猿救过性命,现下瞧着这木质乐工,早当见怪无怪,司空眼惯方是。”话毕,其却是探掌直往膺前抚了又抚,自感此地瑰谲鸿纷,着实摸不清乾坤就里。
正自愁取败桡之际,五鹿浑耳郭一抖,唇角一缩,蓦地回身,却见相隔不足丈远,蓦地显出个人影来,定睛细观,只见得来人甚是白净,二毛灰黑,面貌不过知天命年纪,瞧着颇是温厚简静:散发长须目如星,宽袍大袖一身青。容止飘然,云心月性;落落不凡,世无俦匹。身侧悬一五宝金累丝镂空香包,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四目交对之时,对方亦是止步站定,待将五鹿浑上下打量透了,其面上笑意终是不自禁冻在原处,收也难收。
五鹿浑口唇稍开,探舌摩了摩上牙根,心下忙不迭琢磨道:此一位,莫不就是销磨楼主李四友?若依传闻推断,其总该到了从心所欲之年,现下瞧来,怎得反显着比宋楼奶奶更要小些?
不待对方有言,五鹿浑已是强挤个笑,不间不界躬身轻道:“前辈在上,在下拜揖。”
来人闻声稍怔,悄无声息将眼底黯然神色敛了,一勾唇角,一面放脚上前,一面朗声缓道:“尊驾龙凤之表天日之姿,下顾失瞻,实是小老儿不及迎迓了。”
五鹿浑抿了抿唇,倒是对这客套有些不习,思忖片刻,目珠微旋,又再颔一颔首,抬声笑道:“在下祝掩,此来叨扰,一乃代闻人姑娘寻父,二来替宋楼奶奶传音。”
来人笑笑,眉头一扬,一字一顿反冲五鹿浑询道:“如此说来,尊驾已知小老儿身份?”
“在下虽是愚眉钝眼,但凭宋楼奶奶指点,也知阁下便是名声籍甚、延誉江湖的销磨楼主人——李四友是也。”
话音方落,来人也不明言对错,唯不过哼笑一回,定睛再问,“宋楼奶奶既有说话,怎不亲来?”
五鹿浑眉目稍低,不疾不徐缓声应道:“奶奶年事渐高,腿脚不便,加之宋楼事务鞅掌,着实脱不出身来。”
“小老儿料准江湖有传,宋楼销磨楼关系甚笃,最称莫逆,几十载亲如一家。”来人单手攥了香囊,另一手往身后一背,面上挂笑,放脚绕着五鹿浑兜转起来。
“尊驾且来判上一判,那说话究竟讹言抑或真际?”
五鹿浑心下一动,着实有些摸不着头绪,口唇一开,磕磕绊绊打个哈哈,支吾些门面说话。
“人道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交情同年岁倒无干连;再说江湖之中,人多口杂,所谓三寸之舌芒于剑,这人言倒是未可尽信。只不过,在下同宋楼容欢公子甚是相熟,亲密无间,多听其称言受恩于销磨楼,对阁下推崇备至,敬信有加。容兄乃江湖世家新秀,迥绝流辈,其之所言,自当无虚。”话音未落,五鹿浑面上已是显出了难色,心下猛不丁起了嘀咕:此人这般问我,莫不是其同宋楼深有嫌隙,压根儿便无甚劳什子交情?真若如此,秦樱况行恭又怎敢以容欢性命作赌,将我诱到这虎穴龙潭里来?
未及思忖出个因果,五鹿浑目前一闪,身子自觉往侧一偏,迅雷不及掩耳,正见一细物嗖的一声从边上划过,也不知是击中了身后堂内哪处的机簧,眨眉之间,丝竹之声戛然收煞,一瞬死寂。
“尊驾莫慌。”来人行到五鹿浑正对面,步子稍止,漫不经心扯开了香包,缓将指间所余一瓣干花置了回去。
五鹿浑喉头一紧,大气难出,只得目不转睛定定瞧着来人那白得毫无杂色的指节跟那透着些许淡粉颜色的指甲。
来人轻咳了两回,抬眉直面五鹿浑,面颊一歪,缓声似作抚慰道::“小老儿确是同宋楼交情颇深。”
一言既落,五鹿浑如蒙大赦,浅咬下唇,口内慌不迭应承两句“甚幸,甚好”,心下几要拊掌呐喊,再叫上一坛好酒连饮个几碗,好给自己压一压惊。
“只不过,”其言一顿,又将五鹿浑的心肝脱胸提拽了起来。
“我李四友同宋楼奶奶既有如此交情,其却推说腿脚不便,多年不肯前来一探。”
五鹿浑听得此处,面皮已然一紧,探舌濡了濡唇,哼哼唧唧未能接言。
“倒不知尊驾同宋楼有何交情?是疏是厚,是迩是远?”
五鹿浑眨眉两回,权衡多番,正思忖着不知如何搭茬,却被此人下一句说话惊得满耳风雷,一身恐怖。
“若是交情浅的,她自不会托你下顾奉白;既然交情笃厚,若是小老儿将你留在此地,便不怕她不无耐烦,莫肯亲来寻你。”
五鹿浑闻声,真真是啼笑皆非,眉关一攒,心呼一句:这销磨楼,活脱脱是个拎不得、扔不得、开不得的愁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