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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打扮的中年人,申都监跟在他后头相送。
中年文官身上宽松的翠绿官袍,同他身材的雄壮与面容的刚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要是把宽松绿袍官袍换成战袍甲胄可能更加合适,因为他无论身材和气质,都更偏向于武将。
中年文官面有愠色,看起来他与申都监在帐中交流得不愉快。
中年文官与申都监几句离别客套都欠奉,互相稍微拱了拱手,就算别过,申都监目送也省了,阴沉着脸直接转身回了军帐。
中年文官也不理会,接过年轻随从手中的缰绳,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一夹马背,朝着寨门而去。
快接近寨门时,他望见一个穿着破旧布衣的少年,在地上用树枝划拉,他心头越发不满,朝廷军饷一文未曾亏欠,申都监却连一套穿戴都不舍得发放,这少年兵卒至今还穿着旧日破衣,形同乞儿。
这里是残酷的征战之地,不公与悲惨比比皆是,中年文官对申都监不满归不满,对少年本身,并不算太在意,也就是瞅上一眼,对申都监腹诽几句而已,他还要赶去办正事。
只是,一眼之下,中年文官忽然注意到少年握着树枝的手势,他浸淫笔法四十多年,立刻看出少年这是标准的握笔姿势,对书法没几年钻研,决然做不到握姿如此稳健。他再细看少年身上衣着,虽已褴褛陈旧,但依稀还能辨认出是一领儒裳。
他是……读书郎?
中年文官脸色微变。
在大宋,重文抑武,读书人地位高人一等,受人尊重,如同他自己,分明生长在将门世家,可以靠恩荫直接出仕为武臣,但为了得到更多尊重,更好前程,他必须一边勤学武艺兵法,一边不懈习文做学问,努力成为一名文官。
读书人除非是犯下重罪,发配充军,否则怎会沦落成疆场小卒。这个面容还有些稚嫩的小兵卒,年岁不大,如何会犯下重罪?
不,他并无黥面,应该不是罪犯,定是那申都监造孽,不分青红皂白,把读书人强征入伍。他年纪尚小,身处血腥疆场,若是遇上厮杀,只能白白送命。
中年文官想到这里,拉了拉缰绳,放慢骑行速度。
“大人?”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随从,也跟着放慢骑速,不解的唤了一声。
“素常来说,阵前兵卒应从村野厮汉中征募而来,可这少年郎,却是一名读书人。如今兵卒招募确有困难,但也不能无故让读书郎上疆场送命,他此刻本该在塾院研习圣人之道,申都监这腌臜泼才,太过分了!”中年文官口中忿忿言语,不知是回应随从,还是在自言自语。
随从听了中年文官的话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所说的少年郎。他们相处多年,自然能闻弦歌而知雅意,随从提醒道:“申都监是申家嫡系,申家在西北势力通天,章经略相公也要让他们三分,大人别为一个区区兵卒而徒惹烦扰。”
闻言,中年文官好似想到某些他所忌惮的事物,长叹一声,沉吟不语,目光亦从少年郎身上收回。
这个少年郎,正是高守。
高守借着在沙地上书写,略微发泄一番情绪后,甩手丢掉小枝条,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看一眼自己写下的文字,自嘲的哂笑一声,便快步向大门口走去。
他要在夜幕降临之前,利用外出打柴的借口,到后山高处瞭望一下,确认山脉溪流走向,记下一些植被与岩石的特征,作为逃生时的参照,以免黑夜在山野中迷了路。
他也有看到那目光炯炯的绿袍官员骑行而来,可自己当下面临生死存亡,这些又有什么好在乎。
此时中年文官骑马经过高守刚才停留的树桩,可能是出于对文字的敏感,他稍稍转头,随意对高守留下的文字瞥了一眼。
一瞥之下,他怔了怔。
随即,他紧拉缰绳,枣红马微微嘶鸣一声,立时停蹄不前,而后,他弯着腰,探下头,目不转睛盯在地面上的文字,口中念念有词,他的目光,渐渐亮了起来,而神情愈加复杂,变幻不定,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中年文官长长呼出一口气,果断扬起马鞭,拍马追向已然走出寨门的高守,口中大叫:“少年郎,请留步!”
年轻随从见状,着急起来,赶忙跟上,出言奉劝:“大人,请务必三思……”
他们前脚离开,一个黑脸少年后脚就出现在木桩旁,确切的说,那是一个在皮肤上涂了某种黑灰的少女。
黑脸少女眼中带着疑惑,瞄向地上的文字,双唇轻启,低声念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霎时,她两眼睁得如同灯笼一般,脸上浮现出极其古怪的表情,虽然诗词并非她最强项,可随着自己轻声缓缓念完,也知道这必是一首令人惊艳的精妙好词。
这首不知是何曲牌的词很短,寥寥几句,却无比传神的描绘了当前画面,把眼前仲秋夕照的凄凉景象,生动地镌刻进词句之中,最难得的是,最后一句的点睛之笔,让这首词的意境与景致,一下子达到完美融合,升华到情景交融的至高境界。
而转过神来,又发现,自己不正身处于这词的情境当中?
夕照下,附近山上到处是凋零的老树枯藤,应该也能看到昏倦的鸦鸟,而小桥流水人家,可能是凭空想象或回忆,用作对比,形象至极,最精妙的是其中意境,每一句词,就如同一张画卷,徐徐展开,而所有画卷展开后,又神奇的合成一副天衣无缝,妙不可言的画作。
虚虚实实间,竟是带来一股强烈的共鸣与震撼感受。
而这绝妙好词,居然是出自一个下等小卒之手。
好比一颗小石子,却在平静湖面上掷出波澜壮阔的澎湃。
太不可思议了!
想想刚才这小卒的孟浪非礼,以及自己尾随他的目的,她心头微妙至极,难以言喻。
她吸了吸鼻子,扇动黑长睫毛,眨着灵动的秀目,偏头望向已被骑马文官追上的高守。
蜿蜒古道上,西风卷起尘土,夕阳把人和瘦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