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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郑梦境知道,所有近身人都瞒着她,包括皇后。郑梦境的处境王喜姐最是明白,她是做过夹缝人的。

    遣退了来报信的宫人后,王喜姐对正在练习走路的朱轩媖道:“你郑母妃也是个可怜人。”

    朱轩媖笑道:“母后何出此言?要媖儿说,没有比郑母妃更有福气的了。”乳娘搀着她坐下,将其手中的一双拐杖放在一旁,“诞育三子,我看几个皇弟皆聪明懂事,又有善解人意的皇妹,放眼满宫,谁能比郑母妃更有子孙福的?再者郑家在宫外也替父皇办了不少差事,风评甚佳,女儿未闻有言官弹劾其家。虽郑母妃父母皆亡,可生老病死,谁能逃得过?”

    她叹了一声,“父皇还待她如珠似宝,宫里哪个母妃是有这般殊荣的?”就连自己的母后都不曾有。

    王喜姐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将手上处理好的宫务搁在一旁,“当年太庙待罪,她失了一女,自此落下病根。而后册封太子,二皇子又在大皇子和太子之间难做,她为其母,一言一行都叫人盯着。举凡有什么不对的,言官能放过她?”

    朱轩媖低下头,并不言语。

    王喜姐叹了声,“这宫里,谁都过得不是顶如意的。”

    自己是,郑梦境是,就连看起来高高在上的李太后也是。

    “只盼着媖儿日后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婆家的。”王喜姐走到朱轩媖的身边,爱怜地摸着她的发髻,“旁的母后管不着,也不想管。只这一条,若是你父皇不应我……”

    王喜姐咬牙。只有女儿的幸福是自己心里最后的底线。

    朱轩媖羞红着脸,“母后说什么呢,我还早着呢。”癸水也还没来,起码还有三四年呢。“女儿只盼着能在母后身边久一些。”

    “要太子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王喜姐叹道,“不过现在有二皇子看着,他倒是有了不少长进。听说今日骑射课上,叫先生夸赞了。”

    朱轩媖附和道:“父皇也说,太子越来越像样了。说是近来都会宣到身边,指点着看些简单的奏疏。”

    王喜姐点点头,只盼着自己日后都能有这般顺遂才好。

    这几日最能叫朱翊钧心里高兴的,就是宁夏那头占了镇北堡和李刚堡的著力兔被总兵李如松在黄硖口予以重击,又与麻贵、李如樟一同将其部从贺兰山逐至塞外。想来短期内,断不会再有侵犯边境的能力了。

    宁夏这头暂且算是保住了。只宁夏镇还是胶着着,哱拜拒降,誓死抗争。但现在明军逐渐转败为胜,短期内当时会解决宁夏之乱。

    为今所忧的,便是朝鲜那边儿。朝上已点了宋应昌为蓟辽经略,又按宋应昌的奏疏建议,定员外刘黄裳、主事袁黄赞画军前。

    朱翊钧看过旨意后,就让陈矩拿去加印,令他速速送去前线。

    只希望这番动作有用便是了。

    只是随着宁夏之乱的渐渐平息,大量的钱财都源源不断地往朝鲜而去。兵马、粮草一项一项算下来全都是钱。国库不丰,朱翊钧只得从自己的私帑中拿出钱来填补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满溢的窟窿。

    现在没有了郑家行皇商,朱翊钧的私帑并没有多少进项,只有不断地流出去。每每看着账册上迅速下滑的数额,他就着急上火。

    就在朱翊钧为了银钱焦头烂额的时候,郑国泰亲自带着沈惟敬上河南卫辉府去了。先前朱常溆说让沈惟敬去卫辉府,其目的郑国泰能想明白一二。不过他是和潞王打过交道的,碰上钱财的时候,是个极谨慎的人,不知道能不能成。

    一路上,郑国泰都看着不知愁模样的沈惟敬,心里直打鼓。这么个人,怎么自己的妹妹同侄子都这么看好他?

    沈惟敬是被蒙着眼丢上马车的。上了马车,出了京,郑国泰才告知其此行的目的。沈惟敬在心中讥笑,没想到自己的“敛财”大名都传到了京中贵人的耳朵里。

    不过也无妨,他从来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对方还许了自己一笔并不小的银钱。但这些贵人也真是太过天真,难道这点子钱,自己还会放在心上?

    潞王多有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李太后对这个儿子的溺爱,当今天子对其恶行的不闻不问,越发助长了他在藩地的行事。沈惟敬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潞王府里的金山银山堆得有多高。

    嘿嘿嘿,到时候如果不分自己一半,那他就把这事儿给捅到天子面前去。看谁硬的过谁。他一个光脚的,难道还怕穿鞋的?简直笑话。

    到了卫辉府,郑国泰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不方便出面——潞王是认识他的。他让随行的管家在卫辉府不拘银钱,买了一所宅子,一行人速速搬了进去。

    “要让你做的事,可都知道了?”郑国泰问道,“若是出了岔子,你心里清楚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沈惟敬垂了眼,装作胆小的模样,“还请老爷放心,小子办事定稳妥。”心里却“呸”了一声。

    九月十六日,孤立无援的乱党哱拜内部起了内讧。刘东阳斩杀土文秀,哱承恩杀许朝。而后周国柱又将刘东阳斩于马下。叛军军心涣散。明军趁此机会,大破宁夏城,将哱拜一家围住。哱拜自知再无回天之力,带着满门自尽。哱承恩等叛党被生擒。

    至此,宁夏之乱终于平息了。

    就在朱翊钧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一封卫辉府送来的家书让他差点厥过去。

    潞王,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同他伸手要钱。

    朱翊钧当下就把那家书揉作一团扔在地上。“钱钱钱,朕给他的难道还不够多吗?当年景王除藩,他开口跟朕要了景王籍田,朕二话没说就给了。他足足有四万顷良田!看看整个河南,还有谁比他更有钱的?!”

    朱翊钧气得恨不得在家书上补上几脚,“他这是剥削光了卫辉府,手伸不出去,所以找来朕的头上了?!”

    伴驾的郑梦境忙劝道:“潞王兴许……是遇上了难事?陛下先莫要置气,弄清楚了再说也不迟。”

    朱翊钧冷笑,“他能有什么事?他知不知道现在大明朝是什么模样?朕的私帑还有多少钱?朝鲜那头才刚打起来不久!倭人举全国之力相抗,不是几天几个月就能打下去的!”他在殿内不断走着圈,“气死朕了!整天不知道帮帮忙,也就算了。他是幼弟,朕不同他计较。可人该知足!”

    郑梦境弯腰将家书捡起来抚平,“慈圣太后娘娘还没看呢,陛下就这么丢了?”她扬了扬手里的信,“总得叫娘娘过目吧?她老人家整日就盼着卫辉府来的信呢。”

    “给她看做什么?叫她知道自己生的好儿子是什么样儿的?”朱翊钧回到龙椅上坐下,重重一拍桌子,“朕告诉你,给了母亲看,她第一句话就是问朕能给潞王多少钱!”

    郑梦境没说话,把信交给陈矩,让他去找个能模仿笔迹的人来照抄一份。

    陈矩有些为难,“娘娘,笔迹倒是好模仿,只是这私章……”私自刻印藩王印章,可是死罪。

    郑梦境一愣,“倒是我想岔了。”她无奈地望着那封家书,“就这么拿去给娘娘看吧。”

    李太后收了信,自然高兴万分。她都盼了不知多久了,潞王这个小没良心的总算记起她这个做娘的了。

    只是……这信,怎么摸上去不大对?好像被人揉过了似的。

    信是陈矩亲自送来的,同田夫人交代过,万万不能让李太后知道陛下因此信发了大火。是以李太后的问题,田夫人只做没听见。

    李太后虽然看不大见,但脑子还是灵醒的。见田夫人没说话,她也不说什么了。只将信给田夫人,叫她念给自己听。

    田夫人小心翼翼地捧过信,展开轻声读。她一边读,一边观察着李太后的脸色。

    李太后果然变了颜色,她也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儿子会写信来哭穷。往常潞王也有写信回京相求的,多是让母亲和做了天子的皇兄在言官朝臣面前替自己遮挡一二,可从来没哭过穷。

    这到底是怎么了?李太后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明白,潞王是绝不可能去赌博的。好色却是有,但怎么挥金如土,强买良家女,也不至破落到哭穷。

    何况李太后亲自挑的,安排在潞王身边的眼线——赵次妃近来可没什么消息传出来。

    难道是赵次妃……被软禁了?所以传不出消息来?李太后不禁想到。

    李太后不安起来。“让陛下来我这儿一趟,快!”

    宫人们得令,纷纷行动起来。

    奈何朱翊钧早就知道母亲找自己过去是为了什么,借口政务繁忙,并不去慈宁宫。

    天子的表现让李太后的不安渐渐成了惶恐。

    是不是潞王这次真的犯了什么事?而天子不知从何处得了信,所以执意不管?还是朝臣又上疏说潞王的不是了,惹得天子大怒?

    李太后知道,最近朝鲜那边战事吃紧,朝廷已经几番增兵。偏朝鲜失去了对全国八道所有的控制,根本调不出粮草来,所有的压力全都在大明朝身上。

    可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亏待了自家人吧?潞王可是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行,天子不来,她自己去见。李太后让人把凤驾备好,亲自跑了趟乾清宫。

    李太后到的时候,朱翊钧正同户部尚书和内阁大学士们商讨朝鲜增兵一事。他们已商定了几个人,因无将,还是那几个,李家是必须上的,还有播州的杨氏,虽为土吏也可一用。

    唯一能扯皮的,就是调用的粮草银钱从哪里出。户部尚书将所有的文书账册都搬了过来,摆明了国库没钱。可全让朱翊钧一人担了,他心里也滴血。唯一能替他减轻一点负担的,就是曾经能支粟十年的太仓库。

    听闻李太后来了,朝臣们第一个反应就是避让。不过被朱翊钧拦了下来。他知道母亲是来逼宫的,让自己对潞王伸出援手,可他现在真没钱。战事紧张,国库空虚,哪怕说将钱平摊在百姓头上,让河南巡抚去操心,他也开不了这个口。

    比起万历十年给潞王办婚礼的时候,朱翊钧现在更为成熟。他现在无比后悔自己当时的铺张之举,甚至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太过幼稚。

    为了弟弟大婚,买空了整个京师的珠宝。这种事,在冷静成熟之后,自己想想都觉得只有昏聩之君才做得出来。

    所以这次,他绝对不会让步。潞王十七年就藩的时候,自己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东西了。

    朝臣们面面相觑,这分明是天家的家事,如今却是要连自己都给扯进去了。

    朱翊钧让人将母亲叫进来,领着朝臣们在门口迎接。

    “母亲。”朱翊钧一拜。他朝身后的臣子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只行礼,并不开口。

    李太后看不清,并不知道在座的还有旁人。她冷道:“原来你眼里还有哀家这个生母。哀家还道你现在翅膀硬了,就能不事生母,不举孝道了。”

    王家屏想说话,被申时行拉了拉衣服,朝他摇摇头。他乖觉地闭上嘴,与同僚立于一旁,一声不发。

    李太后落座后,张口就问:“这次潞王犯了何事?你怎得不帮着他?你还记不记得他是你亲弟弟!”

    朱翊钧淡淡道:“朕记得。可母亲也知道,潞王就藩,朕给了潞王多少银钱。当年可是整整五百船的钱财珠宝,另支用天津仓一万七千石,临清仓一万一千石。”

    两万八千石的米粮,换做银钱,就差不多有两万两。更别提斥巨资所建的潞王府,预算就在六十七万八千八百两白银,而后还不断增添。

    “朕不知道潞王到底在卫辉府犯了什么事,惹了什么人。只凭他这些年来在卫辉府的所作所为,削藩都是做得的。”朱翊钧沉声道,“母亲不要为难朕。”

    李太后瞪大了眼睛,拿手指着自己,“哀家为难你?!”她别过头,眼睛里的泪珠成串地往下掉,“当年你犯下大错,就不该听文忠公的。合该废了你,让潞王来为帝。若是潞王,定不会如此忤逆于我,更不会置亲兄弟就此不管!”

    此言一出,几位朝臣再不能站着,纷纷跪下。李太后听见衣衫响动的声音,心头一惊。殿内竟然还有旁人?!

    申时行身为首辅,此时不得不开口,“娘娘,陛下不慈不孝,乃臣等未能尽心辅佐。是臣等之错。”

    几个朝臣们叩首,纷纷称自己有错。

    李太后心里越来越慌。竟、竟有这么多人?!内阁的大学士们都在?!

    王锡爵曾经和李太后有过交易,算是有些交情,此时也觉得李太后的话太过头了。“娘娘,陛下已然亲政,废帝一说逾越了。”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就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李太后的脸上。当年朱翊钧还小的时候,没能亲政,两宫太后的确是无上权威。可一旦新帝亲政,这份权威也就随即消散无踪。李太后已经没有这个权力,也不可能这么做。

    当年朱翊钧刚继位的时候,两宫太后尚且没有这个能力,更何况现在。

    这句话不能说,不该说,哪怕是天子的生母也不行。就是当气话说也不行。

    李太后气得发抖,“这是陛下特地让我难堪的?”

    朱翊钧拱手,“儿臣不敢。”他看了眼户部尚书,“将国库的情形同太后说说。”

    户部尚书往前走了一步,抖着手翻开账册,将今岁国库所收一一说明。

    李太后沉默了。旋即她不甘心地道:“那陛下的私帑呢?”

    这下王家屏看不过去了,“娘娘,陛下私帑已尽为朝鲜增援而拨下数百万两。朝鲜之乱非几月可平,往后还需多少银子,尚不可计。”

    “真的没法子了吗?”李太后抹着眼泪,“就、就这么看着潞王去死?”

    朱翊钧拿自己的母亲没办法,叹道:“死倒未必。朕看家书上的字迹,一如皇弟先前潇洒俊逸,不似慌乱之际。母亲大可放心。”他踢了踢申时行。申时行无奈道,“娘娘且安心,臣会让河南巡抚彻查此事。”

    “那就好,那就好。”李太后是知道申时行性子的,有他这句话在,自己就放心许多。

    可实际上,在诸位朝臣的心里,他们早就对天子和李太后无限制地宠溺潞王反感了。

    潞王就藩前一年,曾前往军马场挑选好马。这本就是违反了律令。而潞王在马场肆意胡为,甚至打死了一匹马。有李太后在身后弹压着,朱翊钧在明知并非马场兵士之错的情况下,还是下令让他们担下罪责。

    那七人以“充军处身”的重刑定罪,还以大枷枷首一月示众。

    有孝道这把明晃晃的刀子高举在头上,朱翊钧不敢妄动,只能将所有的骂声都一并担下。

    “还请母亲回宫,此事申先生已经答应了。”朱翊钧亲自将李太后扶上凤驾。

    望着李太后离去的背影,他的眸色暗了下来。这次,他倒要知道知道自己的好弟弟在卫辉府又干下了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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