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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时珍所制定的调理,并不仅仅从膳食药物入手,他还要求王喜姐脱离原本的生活习惯,多走动。

    “农户女因常劳作,是以身体康健。臣行走民间,多见农妇方生产完,便下地劳作。娘娘毋须同她们那般辛劳,却也得多走动,每日务必要走上五千步才好。”

    王喜姐听了直咋舌,“方生产便下地?那坐月子呢?就不做了?”

    李时珍摇摇头,“若赶上农忙,幼童尚需一同劳作。”

    条鞭法被废止,课税陡然加重,田地又是看老天爷吃饭的,真个儿的手停口停。秋收时,若天气不好,家家户户都赶着收割稻谷,哪里来的时间坐月子。

    李时珍见多了民间疾苦,便越发觉得达官贵人奢靡成性,太过娇贵。

    王喜姐在心里暗暗算着,五千步,不知要走上多少才行。于她而言,真的是一个莫大的挑战。转念一想,为着能生下嫡子,什么样的苦不能吃?一咬牙,便应下,“本宫会谨遵李御医之言。”

    自那日起,宫里就出现一道奇观。中宫摒弃凤驾肩舆,每日步行往返仁寿慈宁两宫请安。有的时候撞上宫妃的肩舆,坐在上头的宫妃不得不下来行礼,同皇后一起步行至分开。

    受苦的不仅仅是王喜姐,连带着全宫都一起受累。

    郑梦境倒不觉得累,她冷眼看着,皇后每每行走不过千余步,出的汗就能湿透一身衣服。

    王喜姐是小脚,只巴掌大的三寸金莲。素日里走路的模样,瞧着弱柳扶风,可真要走那么多路,是真的受罪。坤宁宫开始时时都备着热水,王喜姐请安回来一趟,就开始解了裹脚布泡脚。一日起码泡三回才算。都人瞧着又红又肿的畸形双脚,边哭边替她擦干净。

    谁都开不了口劝王喜姐就此罢休。人人眼前都有一个瞧得见的胡萝卜。

    嫡子。

    只要中宫能生下嫡子,现在受的所有苦楚都有了意义。

    永年伯夫人期间也进了一次宫,正好撞见女儿在泡脚。看着她自脚踝往上,腿全都浮肿酸涩,当下哭成个泪人。疲累不堪的王喜姐还得劝她,劝至一半时,竟累得就这么睡了过去。

    郑梦境在翊坤宫的佛龛前亲手上了三炷清香,跪在蒲团上,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向菩萨祈祷。

    菩萨保佑,皇后娘娘能一举得男,诞下嫡子。

    吴赞女捧着香炉立在一旁,垂下眼,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德妃要这样帮坤宁宫。

    由翊坤宫的小殿下为国本难道不好吗?

    郑梦境睁开眼,望着佛龛中手捻莲花,慈眉善目的如来佛镀金塑像。透过菩萨的金身,她回忆起前世来。

    万历十八年,定陵方修建完毕。还不等朱翊钧高兴,百官就开始杜门请辞,朝中几日不见大臣,连朝会都没什么人。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求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

    对朱翊钧而言,这就是赤|裸|裸的逼宫。

    但他心中再恼怒,也毫无办法。他不是武宗正德帝,可以肆无忌惮地自京城奔赴边疆对抗瓦剌,也做不到恣意妄为地册封自己为镇国公。他除了一个皇帝头衔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几日,宫里的东西不知被砸了多少。堆积如山的奏疏,清一色全是请封太子的。

    朱翊钧将奏疏全部扫到地上,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便倒进郑梦境的怀里,哭喊着叫“小梦”。

    郑梦境又能有什么办法。外戚能捞好处,却干不得政,她和郑家都帮不了皇帝。比起朱翊钧,她心里更不甘心。她的洵儿哪点比不上朱常洛了?!

    可她知道,朱翊钧拿朝臣半点法子也没有。

    杜门请辞之后,朱翊钧借口等朱常洛十五岁再册封,就这么拖了下去。可人却日渐消沉了,对朝政再没有以往的热情,一门心思在宫中设宴享乐,奏疏都留中不发,朝臣请辞归家,便应下,也不再补官。

    到了后来,请封的人越来越多,事情越来越不可收拾。就效仿嘉靖帝,多年不上朝。经筵日讲也停了。

    郑梦境不懂朝政上的事,但有一个道理还是明白的。一个帝皇如果多年不处理政务,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决断,那整个国家就会渐渐地衰弱下去,走至灭国的终点。她死得早,没能看到那一天。但朱常洵在洛阳被李贼擒获烹食,已然向她提前揭示了结局。

    从蒲团上起身,郑梦境定定地望着照旧面容和善的菩萨。

    前途艰辛,她只望能保住自己的儿女,莫叫洵儿再次重蹈覆辙。

    南直隶

    张懋修已经结束了为父丁忧,重新起复。朱翊钧授了他南直隶都察院经历一职,正六品。

    看起来起点不错,比他丁忧前的品级要高,实则是明升暗降。

    南直隶是个什么情形?那些被直隶排挤之人才会到这儿,养老之用。整日清闲并无大事。

    不过这已经是原来老印象了。

    万历十三年,朱翊钧重新召回海瑞,授了他南直隶都察院佥都御使之职后,这位年已七十二岁,刚正不阿的老臣请辞无果,便慨然赴任。赴任途中不想又有旨意,由正四品的佥都御使升为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

    海瑞蒙获皇恩,感激于心,已经做好了死于任上的准备。一到南直隶,就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整治,搅得南直隶大小官员苦不堪言。

    张懋修到任上的时候,正好提学御史房寰担忧自己的小辫子被海瑞抓了,捅上京城去,先下手为强朝京里递上弹劾奏疏,先告海瑞一状。

    京里收了奏疏,叫朱翊钧留中,并未听信。

    没有得到回应的房寰只觉得自己日日都两手捧着摇摇欲坠的官帽,吓得自己日不思食夜不眠,整个人气色极差,双眼下青黑一片。

    作为张懋修的上司之一,人来了,自是要见的。房寰草草嘱咐了张懋修几句,尤其告诫他行事小心,千万别刚赴任就被海瑞给抓了个正着。

    “有劳房御史提点。”张懋修拱手施礼,口中道谢。

    见了旨意后,张懋修心里就明白,圣上对张家还是有所芥蒂。而他此生都将与内阁无缘。

    说恨谈不上,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谈怨,也只是为先父不值。

    张懋修在南直隶拜了一圈人,反而对海瑞敬佩之心越加。他自认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再者说,海瑞对文忠公的评价也算是中肯,在当日一片要求清算声中,不啻为清流。念着这一点,张懋修就不会对海瑞有何提防之心。

    这是个君子,自己岂能以小人之心度之。

    回到居所,下人正在打扫收拾。张懋修打开不许下人动的樟木箱,将里面的书籍拿出来。其中有几本,用布包着,裹得很是仔细。这是郑家父子所赠。他们听张懋修提过有一古籍,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这次前往肇庆后便留了心,一次竟送来好几本。随书附赠的信上写明,他们父子不懂好坏,只能将所能找到的全部版本都取来给他,若不是所寻之书,可寄信过去,他们会另想法子的。

    这次张懋修赴任,便将这几本都带了过来。

    思及当日郑氏子为抱张家,不惜重金贿赂,运来救命粮,张家上下无一不对他们心存感激的。王氏更是发话,日后张家子见郑承宪必以长辈之礼相待。

    张懋修对冷情的当今圣上心存不满,但对郑家人却是持相反的态度。基于郑氏父子的救命之恩,他对宫中的郑德妃也爱屋及乌了起来。

    因朱翊钧独宠郑妃,民间有不少非议,直言郑妃误国。张懋修并不当面驳斥,却于那些人渐行渐远。

    张家早已想好,若他日郑妃有意国本,能帮的,必是要帮一把。但忠君为上,嫡庶不可不分。只看这次中宫是否能再次怀上。

    圆月挂在夜空之上,几片淡而薄的云彩慢慢飘过,好似给皎月挂了一层轻纱。遮不住它的光芒,反倒为它添彩。

    朱轩姝正是刚学会走路,喜欢到处跑的年纪。都人和乳母跟着她身后,处处小心。偏年纪小,胆子还大,摔了也不叫疼,半点不显娇气。

    她拉着身后的乳母,走到里殿,看着郑梦境在窗前发呆。松开乳母,跌跌撞撞走过去,举高双手,“抱。”

    郑梦境莞尔一笑,将孩子抱起来,“今夜月色很好,姝儿是要陪母妃一起赏月吗?”

    朱轩姝指着月亮,“漂亮!”又歪着头,面露疑惑,“父……皇?”

    那个每晚都会陪自己玩耍的父皇为什么不在?

    郑梦境擦去朱轩姝说话时带出的口水,浅笑道:“父皇去了你母后那儿歇着,今夜母妃陪你玩,好不好?”

    朱轩姝有些不高兴地摇摇头。

    郑梦境轻轻抵着她的额头,目光有些涩意,“乖,姝儿听话。”

    朱轩姝垂下眼,玩着自己的指头,小嘴微微噘起,“父皇,玩。”

    郑梦境把女儿拢在怀里,有些发怔。身边摇篮里的朱常溆醒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有些落寞的母亲,蹬了蹬腿,好似伸懒腰般。

    “溆儿醒了?”郑梦境探过去,伸手压了压被子,“今夜父皇不在。”

    明晚朱翊钧也不会在。这几日是王喜姐最易受孕的时候,连着五天,都会宿在坤宁宫。

    郑梦境轻轻推着摇篮,一手慢慢地,有节奏地拍着女儿的背,嘴里哼着小调,心思却并不在此。

    她不愿说出后悔,但的确……很难以接受朱翊钧宿在别处。

    明明是自己的决定,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呢。

    朱常溆看着郑梦境,发现她哭了,却还不自觉地怔怔望着一处角落发呆。

    夜风自窗外吹进来,拂过郑梦境的脸,感受到凉意后,她赶忙拭去泪痕。

    “放心,即便父皇不在,你们还有母妃。母妃会陪着你们的。”

    小调的声音自内殿传出,越往外,就越轻。

    史宾领着人在各宫查看宫门可有落锁,经过翊坤宫的时候,听见里面隐隐传出的歌声。他驻足片刻,在声音没了之后才离开。

    身后的小太监一直低着头,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等史宾行步往前,才跟着走。

    圆月当空,洒落一片月光。但这光芒太过微弱,照不进某些人的心里去。

    翊坤宫的烛火点到了天明,烛泪顺着烛台落于桌上凝结。

    郑梦境抱了一夜的孩子,手发麻酸疼。朱轩姝在她的怀中睡得极熟。为了不吵醒女儿,她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起来,将女儿交给乳母。

    摇篮中的朱常溆与姐姐一样,都还睡着。郑梦境弯腰看了片刻,就去了殿外。她站在台阶上,望着朝阳一点点地露脸。红中带橙的阳光带着温暖落在她脸上和身上。

    又是新的一天。

    李太后在宫里眼见着王喜姐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身子也逐渐康健起来,心里越发忐忑。她踌躇了半日,最后还是将朱翊钧叫来。

    “太子之事,陛下作何想?”

    怎么又是太子?朱翊钧强压住心中的不耐,“此事儿自有主张。”

    “一日不立太子,哀家便一日睡不下。这几日梦见先帝,责斥哀家未能以国为重,当督促陛下早日立下太子。”李太后蹙眉,“此既乃先帝之意,哀家看,还是早早地册封洛儿为太子。日后便是我去见先帝,也能有所回话,不至令先帝伤心。”

    “母亲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些并不能当真。”朱翊钧道,“皇长子年幼,喜姐尚年轻。朕还想等等看。”

    李太后急了,“哪里还能等得下去?你身子自来弱,若是……”她见朱翊钧面有薄怒,赶忙打住话头,“早日立下国本,群臣也有主心骨。”

    朱翊钧讥讽道:“难道朕就不是他们的主心骨了?他们莫非是太子的臣子,而非朕的臣子?”

    李太后自知失言,“哀家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就是这个意思!”朱翊钧忍住发火的怒气,站起身来,“朕给武清伯府的恩荣赏赐还不够吗?他们还想要什么?!”

    “陛下……”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朕就照实对母亲说吧,喜姐已诊出喜脉。”

    李太后哑然,许久后颓唐地问道:“何时的事?”

    “十日前。”朱翊钧淡淡地看了生母一眼,眼中尽是讽刺,“因月份还小,所以并未声张。母亲如今知道,且安心等着嫡子出生吧。”

    说罢,他也不再行礼告辞,径自就离开了慈宁宫。

    李太后怔忡地望着儿子离开的方向。

    中宫……又怀上了?

    手中的串珠断了线,檀木香珠散落一地。

    李太后双目视去,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殿中所有的东西都仿佛盖着一层厚纱。

    她的眼疾更严重了。

    这么多年来,自己做了那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

    借由王喜姐的信任,安插钉子放在坤宁宫,让她的身体慢慢虚弱至无法怀孕。又利用郑梦境的盛宠,挑拨坤宁宫与翊坤宫的关系。扶持身为都人的王淑蓉,一力保皇长子。

    桩桩件件,到头来竟都成了空?

    都人们聚集在殿外,没人敢进来收拾。却又怕李太后踩着珠子滑倒,届时获罪。

    李太后扶着桌子起身,摸索着往前走。脚碰到地上的珠子,将它踹开。

    就连菩萨都要责怪于她吗?!

    李太后木着脸,眼前的雾霭更浓了。

    “来人!来人!!”

    彭夫人小心翼翼地进来,偷偷觑着李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李太后想冲口而出,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下了。

    “把这里都收拾了。”她身子往前倾,差点摔了,亏得彭夫人将她搀住,“扶我去内殿歇息。”

    都人鱼贯而入,将地上散落的佛珠捡起。

    “扔了。另拿一串水晶珠子于我。”

    彭夫人有些犹豫,“娘娘,这串佛珠还是陛下在千秋节上孝敬的。”李太后一直很喜欢,常常随身携带,佛珠早就被她摸得包了一层浆。

    李太后静默了一会儿,叹道:“收起来吧,别再让我瞧见了。”旋即苦笑,想来日后她就是想见,也见不着了。

    王淑蓉得知中宫怀孕后,将自己关在殿里,狠狠地在一块写有王喜姐名字的绢帕上用针不断地扎着。扎了几下,觉得犹不过瘾,又取来剪子,狠狠戳着。

    你以为怀了孕,就能扳回一局?想得美!诸天神佛保佑我儿早日登上太子之位,叫中宫滑胎才好!

    双目赤红,面容狰狞,犹如恶鬼。涂着蔻丹的指甲死死抓着剪子,一下又一下地戳在绢帕上。用力之大,甚至透过了帕子后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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