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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王已有许久不做这样美好的梦。

    梦里像是京郊的一处苑林,千百株桃花在斜坡上盛开,如有阳光艳艳洒满。坡下是开阔的草地,有美人在其中纵马嬉戏。梦里看不清她们的容貌,却能看见翻飞的衣袂,两骑健马在草地间飞驰而过,带得美人身后披风猎猎鼓起。

    定王心里竟很清楚,后面那个是嘉德公主,只是嘉德公主如今才十三岁而已,梦里她却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

    前面是一匹通身火红的健马,骑马的美人身姿挺拔秀丽,修长的腿紧贴马腹,秀足踩在马镫上,像是随时能腾身而起。骏马淌过粼粼河水,疾驰向山坡,她果然飞身而起了,脚尖点向马背,纵身跃向那片桃花林。

    像是有风吹过,拂动她的衣衫,吹皱满目桃花。

    定王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看着那身姿时,却不知怎的想起了阿殷。

    只是那美人年岁既长,比如今十五岁的少女更具风姿神采,一跃之间,修长的腿、挺直的背,曼妙的身段便已浮现。

    定王不知身在何处,只看着她抱了满怀的桃花纵马而来,递给嘉德公主。

    梦里的嘉德公主喊着“皇兄”向他奔来,定王拔腿往前走,却不知怎的一脚踩空,猛然自梦中惊醒。

    微屈的腿仿佛抽搐了下,残留方才踩空的余韵。

    定王怔怔看向帐顶,梦境消失无踪,只有方才美人的身姿在脑海回荡,在静夜里分外清晰。

    他躺了片刻,翻身坐起,觉得这梦境着实奇怪——从前只梦到旧时的事,这回却梦到了将来的?梦里的嘉德公主已经十五六岁,那位肖似阿殷的美人也该有十八岁,两个全然不认识的人在梦里突兀出现,可真是荒唐。

    窗外风声飒飒,秋夜已经添了寒凉,定王踱步走至窗边推开条缝。

    此次铜瓦山和南笼沟之役,定王身边的亲卫皆随行参战,今夜便让他们在值房休息待命。此时廊下只有临时调来的侍卫值夜,站得笔直。那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作为侍卫,他比常人要精神挺直很多,然而此时却还是微微佝偻脊背,耷拉着脑袋,显出困顿萎靡之态。

    都不如陶殷。

    定王摇头阖上窗扇。

    *

    此时的城南,陶靖抹完最后一点药膏后,取了早就备好的白布缠在伤口。

    昨夜一场激战,常荀和高元骁分头带人进攻,他却是按着计划率先潜入匪寨,拿下了周冲。南笼沟的土匪固然凶悍,周冲的身手比起陶靖来,却还是差了一截子。麻烦的是那边人手多,当时厅中有五六个好手,陶靖要活捉周冲,也费了不少的力,大腿和腰背都被刺伤。

    好在伤势并不沉重,他在激战后收兵的间隙里草草处理,状若无事的疾驰回到凤翔,路上伤口崩开,时时作痛。他强忍着回到家,中衣上已有两片黑沉沉的血迹,外头的玄色长衫被血浸染,只是不甚惹眼罢了。

    陶靖并不在意这点伤口,因如意那边备有热水,便自拎了两桶入屋中。洗净伤口敷上膏药,再将那带血的衣衫扔到热水中稍稍揉搓,只消倒了带血的水,便能将伤势掩盖得毫无痕迹。

    夜已经很深了,陶靖连夜鏖战又带伤奔驰,此时身体十分疲累,却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推开屋门,如意还在院子里的竹桌边坐着,正在捣一团黑乎乎的膏药。

    秋夜风寒,她裹了件冬日才用的长袍,手脚却还是被夜风吹得冰凉。见得陶靖开门,如意忙站起身来,“驸马爷还有吩咐?”

    陶靖步下台阶,端起那团药膏,“阿殷受伤了?”

    如意点头,叹了口气,“姑娘腰上受了伤,回来的时候衣服都破得不成形了,平常走路时站得直,那会儿却弓着腰。女郎中诊了脉,叫姑娘这半月不许多用力,要好生养着。”如意既是阿殷的贴身侍女,这半年相处,对陶靖的敬畏少了些,此时眉目间全是忧虑,壮着胆子道:“驸马爷,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姑娘身子金贵,却总不肯当回事情,来凤翔也才半年,却受伤好几回,总叫人悬心。奴婢劝了她不肯听,还请驸马爷劝劝她吧,不该这样拼命的。”

    陶靖接过石杵,寒凉的夜风里,那石杵却是温热的,想来如意捣得十分卖力。

    这丫头是从人贩子手上买来的,算不上多聪明伶俐,对阿殷却是极忠心的。

    他“嗯”了声,将石碗放到桌上,手腕用力,接着捣药,只问道:“郎中怎么说?”

    如意便将白日里女郎中诊脉时候的说辞复述一遍,许多担忧的话没说,却都写在脸上。

    陶靖颔首,目光落在厢房紧掩的窗扉,耳边却又是白日里冯远道说过的事。铜瓦山上的恶战、重刀滑过阿殷腰际时的凶险,经冯远道的口道来,不经任何润色,却也叫陶靖胆战心惊——

    他前两天忙于筹备南笼山那边的事,并不曾细问阿殷要做什么,只当她会跟其他侍卫一样,跟在定王身后去剿匪。以她的身手,应付那些毛贼倒真不必担心。

    可谁知道,阿殷竟会毛遂自荐,想要活捉周纲?

    周纲那是何等狠厉的角色?陶靖先前也曾跟周纲交过手,知道那把重刀的威力,别说是砍在身上,就是贴着擦过去,铁打的汉子也就罢了,换作女儿家必要伤筋动骨。那般凶悍狠辣的匪首,哪怕陶靖自己出手,也未必有稳赢的把握。可阿殷却去了,命悬一线,腰贴刀刃,险些被那重刀拦腰斩断。

    陶靖但凡想到那情形,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在临阳郡主府上受委屈,如今哪还经得起这般凶险?

    她想要做一番事业,挣个出路,他不反对,甚至为女儿的志气自豪。然而这出路,却不该在如此险境里寻求。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不晓得这些利害,这回如此冒险,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失职了。

    陶靖心中自责,挥手叫如意自去歇息,将药膏捣好后回到屋里,依旧没有睡意。于是翻出先前夏青托阿殷带来的信件,到罗汉床上坐着慢慢看了一遍。随后从床头的柜屉里取出个乌沉沉的铜盒,开了锁扣翻开盒盖,里头是半枚珍藏着的梳篦。

    卿卿。他将梳篦捧在手心,盘膝坐在罗汉床上,眉头紧紧皱着。

    夏青又提起了阿殷的婚事,是否要答应?夏铮固然不是最出色的男儿,夏家却会是个很好的归宿,只消应了这门亲事,阿殷便能远嫁西洲,再不必在京城委曲求全。即使她想如隋铁衣那般建功,或是谋取出路,也可以从长计议,缓缓图之,而不必像目下这般冒险。

    可看女儿的模样,她对于夏铮,并没什么情意。

    陶靖犹豫辗转,一夜难眠。

    *

    次日清晨,阿殷因为喝药后睡得早,天没亮就醒了。

    起身洗漱后如常拿起刀想要练练,想起女郎中的嘱咐又悻悻的放下,往后面的果园里散步一圈,回来的时候,正巧陶靖推门出来。

    “父亲!”阿殷面露喜色,三两步赶上去,“你没在南笼沟受伤吧?”

    陶靖摇头,目光只在她面上打量,见得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才算放心。

    因如意还在沉睡,阿殷没打搅她,又不会梳发髻,此时便只将头发束在顶心,不知从哪儿寻了个润白的玉冠簪在头顶,乌发白簪,显得格外精神。她的容貌很漂亮,有当年冯卿的精致眉眼,因自幼习武身材修长,更多几分焕然神采,此时杏眼里如有亮光,笑吟吟的邀功,“女儿这回去铜瓦山,跟着冯大哥一起活捉了周纲!”

    “这么厉害。”陶靖自去打了冰凉的井水洗脸,问她,“怎么捉到的?”

    阿殷还不知道冯远道已经说过前情,此时便将当时的打斗复述一遍,只隐了周纲重刀滑过腰际的那一段。她说完了,又兴冲冲的将昨夜回思的体悟讲出来,说周纲下盘稳、刀法狠、力气重,与她从前碰见过的对手截然不同,凭技巧未必能够取胜,往后碰见这般对手,该当如何应对等等。

    陶靖对此倒是极赞赏的,对的加以引导,错了便也点拨。

    阿殷在这上头记性不错,将周纲的招式拆开来说,父女俩探讨应对之策,竟自说了小半个时辰。待得早饭备好,父女俩吃饭时,陶靖却将话锋一转,睇向阿殷——

    “方才你说,在铜瓦山时不曾受伤?”

    阿殷微怔,脱口而出的话语在碰见父亲隐然严厉的目光时卡住了。她很清楚父亲的性子,纵容她的时候,哪怕她要摘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答应。然而他一旦严肃起来……阿殷被父亲的目光压着,心里渐渐忐忑,声音压低,“其实受了点小伤。”

    “小伤?”

    “嗯,郎中也说了不碍事。”阿殷低头将软糯的清粥送入口中,声音更加含糊,“不信你问如意。”

    从如意那里当然问不出什么东西的。陶靖搁下筷箸,徐徐道:“昨晚碰见了冯远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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