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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昂很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他维持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理智。转过身的那一刻,他并没有落泪,像一座被他人塑造成的铜像,凝固着。他已经很久不会为自己落泪了,只觉得赤身裸体着浸泡在冰水中,他想要呻吟,想要大声呼救,却被封在厚厚的冰下;他竭尽全力挣扎,却无尽下沉。

    终于,他失去了她,便失去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1

    卓昂好笑又敏锐地捕捉到,洪幼弋爱慕着他。莫名其妙,没缘由的。

    她是人文学院的学生,念着最理想主义的中文系。而他念着计算机专业,所谓“宇宙机”,触手可及可观的就业前景。大二时他被好友委托去一场辩论赛作评审,你来我往的人情交换,无法推脱,他堪堪接下。辩题似乎是: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哪个对世界产生的影响更深远?他一眼便可以笃定答案。一场百无聊赖,毫无意义的辩论,他想着,便开始做自己手头算法的工作。他早已开始接活维持生计。原生家庭对他的供给有限,他过分早熟地清楚:一切只能靠自己。

    代表支持“理想主义”的洪幼弋与正方的唇枪舌战实在是激情满满。绵绵的吴南软语却实实在在地抓住对方逻辑漏洞,锐气十足地较劲。她不仅仅在反驳对方,更是在表达自己。卓昂恰好写完一部分程序,抬头便看见她正在陈述。鹅黄色的连衣裙,淡粉色的风衣,白净娇憨的圆脸,只有下巴稍显尖锐。眼角处很是圆钝,窄而细的双眼皮褶皱,右侧鼻梁有一颗褐色的痣。衬得整个人无比柔软,像一朵惬意舒展开来的百合,疏漏的倦怠竟成为吞吐气息的一部分。卓昂不自觉笑了,很是冷淡疏朗的笑,但他并未意识到。卓昂盯着她发了一会儿呆。正方恼了“这个世界有序规矩地在运行,按照既定的规则。现实主义者完美无缺地执行,而理想主义却肆意妄为地打破,制造混乱!”洪幼弋猛然站起来,无措间,踢倒了脚边的矿泉水瓶“这个世界的确由现实主义者维持,却是由理想主义者改变……”洪幼弋抬起头想要看观众的反应,却与面无表情的卓昂正对上了目光。卓昂大抵是不屑占据上风,觉着她幼稚可笑,低下头去。她却怔住了,一时间竟忘记早已暗暗排布清楚的思路。

    这是她一见钟情的人啊。

    更早之前的相遇是在一年前的图书馆,她坐在他的后头,洪幼弋喜欢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四处打量,无意中发现前面的男生很是有趣,他的电脑上运行着她看不懂的代码,手边却放着一本诗集。他似乎是打代码幸苦后,就读读诗歌作消遣。洪幼弋只觉得是敷衍地装腔作势,嫌弃占据了上风。但那人实在是刻苦,一直以这样学习娱乐的方式坐到了晚上。她离开时,特意看了那人一眼。恰好的余晖散落在他额前,从鼻梁滑倒了,粘在嘴上。他的神情像陷落在另一个非实体的世界,有点儿缱绻地迷恋。她怔住了,很难描述当时的触动,只是失魂落魄地逃走了。从此她开始辛勤又隐秘地打听关于他的事。她只是单纯地想着,多制造与他碰面的机会,或许就眼熟了呢。她并不是羞怯的女孩,更是觉得来日方长,她对自己充满信心。

    洪幼弋就这样傻站着辩手席上,直到另一队友出面替她解围,才被其他队友拽着坐下。坐下后,她却不敢向卓昂的方向望去了。

    比赛还是洪幼弋队胜了,即使卓昂给她们队打了低分。之后,卓昂发现他偶遇洪幼弋的次数变多了。或是公共课,或是走去食堂的路上,甚至是在自助售货机买瓶可乐的契机,他一抬头,一晃而过的鹅黄色,浅粉色,淡紫色……其实洪幼弋早就有意地潜入他的生活,只是他没有发觉。他对于自己的关注远高于其他。卓昂被动地接受她贸然闯入。朋友似是无心地随口提起她,感概道“是蛮不错的女孩,人是可爱的,家里条件也好……”朋友明里暗里希望他抓住机会,走捷径的机会。卓昂没有接话,只是听着她的经历,想象她的人生。她是这样甜美的女孩,被宠爱着长大,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能被很好的消解;身边从不缺英俊的男孩请看一场3000块的百老汇音乐剧。她又是这样独特的女孩,会在深夜跑到楼顶等一场流星雨,会在清晨的湖畔大声朗诵诗歌。卓昂不想抓住所谓的机会,他更想全凭自己一己之力去挣得,光明磊落,自力更生。况且,他深知,他们并不是对世界认知相像的一类人。无法并肩,亦无法得到圆满。

    2

    不久之后,卓昂和洪幼弋因共同实践作业一起到养老院做社工。他想拿到高的分数,她是天生的热衷,洪幼弋经常凭一腔热血横冲直撞。在养老院里,一家人因为相较于收入略显高昂的费用而争执不休,互相推脱责任,始终无法做出决断。她显然难以理解歇斯底里的尖锐和肮脏下流的吵骂,仅能出于善良天性或者说对嘈杂场面的回避,从而睁大眼睛,急急表现出关怀神色,努力做着双方调和工作。他冷冷地看着她,走到那家人面前,递去了一张养老院名片,说“可以试一试这家。会便宜许多,设施条件也不错……”这一举动好像比她说的一大堆话,耗费的一大堆精力都要有效。那家人嚷着离开了。洪幼弋不大敢靠近他。他的眼睛总是毫无波澜的,像黑云密布下的海面,折射不了一点光。寡淡的单眼皮垂下,收敛着,覆盖多余情绪。他站在那里像一棵独自生长的树。没有鸟儿筑巢,也没有荫蔽。洪幼弋企图更靠近,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却在颤抖:“人都是会老的,为什么不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更好一些呢……哎,你怎么会有养老院的名片呢?”她随口提及的“自以为的正义感”太肤浅了,只是流于表面定义,又很快能被其他更猛烈的兴致冲刷,取代。过了好一阵,洪幼弋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尴尬得不知如何破局。他沉吟着开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撂下这句没讲完的话,便转身离开了,走开几步,又背对着她讲“你很好…”洪幼弋忍不住上前,想去捉他的手臂,随即听着他轻轻地说“我们不适合。”她像被强迫灌入一腔咸涩得使舌头发麻的海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到他走远了,这又痛又痒的嗓子才消停。卓昂是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没有暧昧,也没有刻意取巧。她看着他清癯的后背,蝴蝶骨仿佛要戳开薄薄的衬衫,化作蝶展翅。她并不怎么难过,反而有点骄傲地想:这才是我会喜欢的人呀。她更加笃定自己的选择了。甚至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与坦然,既然已经被知晓,那再明显一点也不为过!她一溜烟地跑着追上他,到他跟前了,才缓下脚步。颇有点女孩儿的小心思躲在他的影子里,他走的又急又快;她小跑着,脸上粉与红掺杂,像上好的颜料被打翻了,夹杂着粗重起伏的喘气声,“我……你……那你有喜欢的人吗……抱歉抱歉……有点儿……冒昧。”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像在看不可救药的重症患者,但的确是停下来。“没有。”卓昂颇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他以为她会难堪,他不想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只是个小女孩儿,过段时间就会忘记,就会变性子的,他想着,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她。

    洪幼弋却笑起来,眼白和瞳仁分明,没有一点混沌,“怎么能这样肯定呢,都是说不准的事啦。”

    她是这样甜美的女孩,好像童年时代咬下一口会粘结成一小团的棉花糖。她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他的另一面,另一种生命,不免使他一眼就惊觉:世界上竟有这样活着的人啊。而他是一潭死水。他寄托希望于她,就像期待另一个自己一样真诚;又恶心怎么能有人行事这样傻里傻气,这样无忧无虑。她的娇憨愈发显示他的精于算计。他步步为营,全靠自己:建立人脉,拓展圈子;奋力精进专业,带有强烈的目的性。

    一步也不能出错,卓昂暗自叮嘱自己。

    3

    也曾有女生追求过卓昂,大抵是因为英俊,学业优异,成熟之类的附加优势,碍于他的冷淡,几近不近人情的苛求,渐渐都散了。没有人像洪幼弋这样持久而纯粹,仅仅凭见面时微妙的,与众不同的触动。她在卓昂每年生日都给他送上生日祝福,或是寄信,或是发邮件。三年以来,分秒不差。她写一大堆漫无目的的话,最后总归要落下:身体健康,一切顺利!所以,今年有喜欢的人吗?她想着,要有点与众不同的,所以从不在社交软件上给卓昂发讯息。卓昂从来只是礼貌而生硬地回复:同乐,谢谢。她不敢送礼物,知道他不愿意收;她不敢表露得太明显,不想为他带去负面的困扰,只能时时关注他的境遇。大学毕业后,洪幼弋继续念着文学研究生,而卓昂却决定冒险——创业。创业是艰辛且没有尊严的过程,长时间地熬夜工作使卓昂疲惫消沉。他为了拉投资,喝下一杯一杯的烈酒,出卖自己分文不值的尊严。然而竭尽全力换来的却是彻底的失败,他几乎失去了他在大学期间积攒的所有积蓄,所谓的人脉也急于与他脱开关系。洪幼弋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的消息,开始疯狂地给他打电话,一通两通三通……一天两天三天……但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她又气又急,托关系多方面打听才得知他的临时住处,她连忙丢掉手头工作,跑到他的出租屋门口敲门。她敲得又急又响,“砰砰砰”她不顾形象地惊呼“卓昂!卓昂!”门被打开了,卓昂挡在门口并没有请她进去的意味。他并没有满身酒气,也没有胡子拉碴,只是失却了锋芒毕露的锐气,好像被磨平了棱角,软塌塌的任人敲打的柿子。卓昂在凛冬穿着一件薄薄的西服衬衫,靠在油漆斑驳的门框边,轻飘飘地讲“死不了。”她反复打量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不放过任何的细节。她突然想哭,便带上了哭腔“我希望你能有最好的一切!卓昂……你不要这样倔……我可以帮你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的……”她一面狼狈地抹着眼泪,一面支支吾吾的哽咽,至于后面说了什么,模糊不清了。卓昂看着她低垂下去的毛茸茸的头顶,伸出了手,有一种想抚摸的冲动,但迟迟未落下。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拉着她的手粗暴地将她拽进了房间,但并没有关上房门。卓昂递给她几张纸巾,“这是我自己的事……别哭啦……”他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巧的,迂回的。”那是他第一次主动靠近她。洪幼弋慢慢止住了抽泣,用红红的眼睛捉住他的视线“我不想哭,我也没有那么脆弱,我只是想起你……卓昂,你能不能不要所有的事都一个人扛,只想着一个人解决……你总是不肯尽情地生活,你完全可以自我一些。你把自己困住了,卓昂”她竟一针见血地凭着感性直觉分析了他。也刺痛了他久久隐藏的弱点。“我怎么会奢求你这样的人能理解我?”他有些冷嘲热讽的意味,慢慢直起了身子“你可以轻飘飘地说我不自我,好像什么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什么人都可以有自我一样……”卓昂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他直视前方,并未看着她,盯着虚空或者某个遥远的地方;他的嘴唇在不断地痉挛,牙齿应当上下咬得很紧,一小团一小团的白色雾气随着他的呼气飘出来,吹到了她的脸上。她只感觉到冷,即使那一团雾气是螺旋上升的暖气流,是蒸腾着的。她觉得他有些失态,并草率地归咎于自己说话的时机不大对。印象中的他总是克制,克制自己任何不符合规划路线的行为,他的生活就像完美无缺的程序。“我没事。”卓昂很快恢复平静,软下了口气。“谢谢你,洪幼弋。我已经帮你叫好车了,应该快到楼下了。赶紧回家吧,时间不早了。”他又伸手在保温箱里拿了一瓶热的草莓牛奶,塞到洪幼弋手里,“外头冷,拿杯牛奶暖暖手。”洪幼弋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上车前,洪幼弋突然转过身抱了抱卓昂,蜻蜓点水一般,随即就松开。她以僵硬的姿势一只手紧攥着那瓶牛奶,另一只手高举着向他挥别。

    卓昂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载着她的黄蓝色车,逐渐变成一个圆晕。他低着头,一边踢石子,一边晃悠悠地回家。街景都在沉睡时,他的手机悠悠地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看,一封写着一串数字的邮件。他像联想到什么似的,疯狂地掏自己的口袋,找到了了一张本不属于他的银行卡。他情绪复杂极了,但不觉得那是任何正面感情。怎么会有人这样傻啊,他捏着那张小小卡片,湿润的泪开始一颗一颗的从他的眼皮往外渗。像被电流击中,酥麻感篡夺他感知的能力,他在颤抖。

    他沉默地低着头一直向前走,安静得几乎融化在黑夜里,共生共存。

    他谨慎地保管着自己的情绪,并不再推脱,给她发去“谢谢,三年内,会按最高利息还给你。”他的视线越发模糊,像起了雾的玻璃窗,有些歪扭地倒在床上,他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去多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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