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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寻到了铺子。
这铺子的主人是一对六旬老夫妇,老人正挥笔作画,老妇人正编织花灯下头的丝线络子。二人双手灵活,手艺十分熟稔。
沈天玑走去时,正见不少客人散去,问过之后才知,原来这家铺子每日所卖花灯都有个定数,今日这数目已经被抢光了,老两口正要打烊收工。碧蔓好说歹说,那老妇人一脸歉意,只道她相公作画一丝不苟,每画一副须得半个时辰,如今时辰太晚,让沈天玑来日再来。
碧蔓还要再说,沈天玑示意她算了,“人家的老规矩,怎能因咱们平白改了?”
碧蔓道:“那奴婢陪姑娘去别处看看吧!”
沈天玑点点头,“日后有机会再来也就是了。”
“姐姐!姐姐!”
一个手提花灯的小女孩忽然扯了扯她的裙子,大眼黑亮亮的,“漂亮姐姐陪我去放灯许愿好吗?”
也不知是哪里冒出的孩子,竟长得这样可爱。沈天玑笑着拉她的手:“放灯许愿?你一个人放灯许愿么?”
小女孩点点头,“漂亮姐姐陪我一起去!”
“四姑娘,京城百姓在上元节的风俗,拿着花灯去护城河处许愿,让花灯载着愿望随着河水漂流而下,愿望就能成真了!”小三子解释道。
沈天玑看见小女孩手上的花灯,竟是只小白兔。双耳耷拉着,眼睛如红宝石般血亮剔透,颇有灵气。
“哦,倒有些意思。”
那小女孩一脸兴奋,不等沈天玑点头,拉着她的手就跑,嘴上嚷道,“快点快点,晚了许愿就不灵了哦!”
“你们在此处等着,我同她去许个愿就回来。”碧蔓几人追赶不及,沈天玑扭头吩咐道。
放花灯的河流其实只是真正护城河的一条支流而已,离太昊坊并不远。
如今月色正好,银华普照的河面上漂浮着无数花灯,随着河水静静顺流而下。耳边有泠泠水声,闻来极是清新舒爽。岸边立了许多人,三三两两,多是些年轻男女和孩童。
“漂亮姐姐,我今天许了两个愿望哦。”小女孩嫩嫩小小的手指比了个二,又从青蓝色小袄的兜里摸出三张小字条,“一是明天有糖吃,二是明天爹爹会送我买新衣裳。”忽然又伸手嘘了一声,压低声音,“漂亮姐姐我只告诉你哦,你不许告诉别人!”
沈天玑点点头,摸摸她又软又薄的发。
她把纸条放进兔子花灯中,沈天玑便帮她把那兔子放进水中。
那可爱的兔子瞬间纳入花灯的河流,缓缓离她们而去。小女孩拍手大乐,“明天有糖还有新衣裳喽!”
小女孩转头道,“姐姐你不许愿么?”
沈天玑笑道,“我倒是想,可是没买到花灯。我就在心里默默许一个好了。”说着,她面向河流,闭了眼,心头默念几句。
“好了。”
小女孩却发愁道:“我娘说了,必须用花灯祈愿才能灵验。姐姐也去买一只花灯吧。”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又匆匆回了人流不息的街上,经过先时那家老夫妇的花灯店铺时,却见那老妇人在街头往来望去,似乎在寻找什么。
老妇人看见沈天玑,立刻笑着迎上来,“姑娘,您的花灯做好喽!”
“啊?您不是说今日不做新的了么?”
“今日是上元,不好让客人扫兴。”老妇人回身娶了只崭新的花灯来,“这是方才我相公用一只旧花灯改制的,也算不得破例了。”
沈天玑一看那花灯,登时睁大了双眼。
这花灯足有寻常花灯两倍大,雪白的宣纸笼在明亮的烛火外头,纸上画了个少女的半身像,但见雾鬓云鬟,雪肤花貌,顾盼流彩,巧笑嫣然。竟是十层十像极了沈天玑!灯下的穗子也是五彩丝线编织而成,流光溢彩,精美无比。
沈天玑闻见花灯下的淡淡清雅墨香,心头满是感激。老妇人说只要她一般价,二十文银子。沈天玑却掏出一两银子来递给她,“老婆婆好生收着,全是我的谢意。”
“好大好漂亮。”小女孩儿也笑眯了眼,“姐姐也有花灯了!”
二人正欲再去那河边祈愿,却刚好碰到那小女孩的父母找来了。淳朴憨厚的模样,见到沈天玑衣着华丽,都道了句小姐好。沈天玑又从兜里掏出几枚碎银子来,让他们给小女孩做身保暖衣裳,如今正值天气尚冷,这小孩儿瞧着太单薄了些;余的银子再给她买盒糖。如此,她的愿望便都成真了。
几个人连连道了谢,终是与沈天玑道了别。
时辰渐晚,周边有不少铺子开始收拾打烊。沈天玑手拿了花灯,一个人沿着街道走了许久,也不知怎的,竟然记不得回去护城河的路。
她暗笑自己蠢笨,还不如一个小女孩。眼瞧着身边越来越安静,她想去寻青枝等人,一时又不知如何寻起。
灯火稀疏,行人减少。夜风愈发寒凉。沈天玑立在大街之上,忽而生出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惆怅。
她本就是重生而来的一缕孤魂。身负凄凉前尘,哪里能真如现世人一般泰然潇洒?独身走在灯火稀疏的街上,念及过去数十年光阴,来来去去,终不过浮生一梦。前世凄凉已去,今生尚且安乐,可到底都是清寂孤冷。
她心中叹了一句,抬眼一望天边,索性月色尚佳,能陪她左右。
“啊!”一个不妨,正看月亮的她撞上来人。
“你在想什么?”
低醇而熟悉的男声。沈天玑心头一震,退后几步,偏头看向来人。
“你……”乍然看到本以为再不用见了的人,她一时惊的失了言语。
“这个时辰了还未回府?”他今日一身深蓝色暗绣夔纹的常服锦袍,愈显骏挺雍华,贵气天成。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从你在护城河的时候,我就一直跟着你。”他淡淡道。
他将熙华交给了沈天瑾,便也来了太昊坊看看,后听说放灯祈愿之事,心想以沈天玑的性子大约会去放灯,便在那护城河边等了许久,果然等到了她。
方才,他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走在街上,仿佛即将随着轻风消散一般,心头骤然划过锐利的疼痛。终于忍不住上前与她说话。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这些日子你不是一直躲着我?”他面上未有一丝不悦,双眸幽深如昔。“本想如你所愿不扰你清净。可是……实在想见你的紧。”
沈天玑说不出话来。
“妍儿不是要放灯祈愿么?”男子走上前带路,“跟我来。”
沈天玑望着前面男子高大修长的身形,如山峦一般挺立而安稳,心头情绪过了一遭又一遭。
渐渐的,她脚步慢下来,最后停下。
“孟大人,天色已晚,我该回府了。这灯,不放也罢。”说着,便忽然转身往回走。
男子只呆了瞬间功夫,望见她远去的背影,心头一痛,不禁大步上前去追她。嘴上喊道:“妍儿!”
沈天玑心下烦乱,迅速快跑几步避开他,冷不防脚下一滑,啪的一声,手上的美人花灯落在地上。
里头烛火噗的一声熄灭,月光下,那灯笼精致镶边的四角都散裂开来,露出里头的灯芯。
沈天玑一愣。
“妍儿,不过放个灯而已,你何必……”
沈天玑忽然转身,怒声打断他的话:“你为什么总是逼我呢?”她呼吸急剧起伏着,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动这样大的气。默了半晌后冷冷道:“你我根本毫无关系,日后……再见无期。”
说着,她就扶起裙子,生怕他追上来,一路小跑着离开河边。
再次经过那家老夫妇的铺子时,二人已经关了铺面儿欲回家。望见沈天玑,那老妇人笑着凑上前道:“姑娘,可放了灯了?”
沈天玑停下脚步。
“方才那花灯,原是位俊俏公子给你做的,那画画得顶好,灯也做得好。”老妇人笑道,“瞧着是个又冷又闷的模样,却极是有心。”
沈天玑一愣,“哪个俊俏公子?”
“就是方才同你一起往河边去的那位公子啊。”老妇人一脸劝慰道,“方才你在铺子里时,那公子就在一旁来回了许久,想上前又不敢的模样。见你没有花灯,就与我们借了纸笔,亲手画了你的模样,又做了个老大的花灯!老婆子瞅着,那公子想是哪里惹姑娘不爽快了?他才这样来讨好你,让你开心呢。姑娘你就看在我老婆子的面上,原谅他这一回吧!”
沈天玑一顿,想到那花灯上自己入木三分的画像,一时呆愣。
她往回望了望,不见他追来的身影,想了想,终是又慢吞吞地走回去。
一路回到河边,那里已经没有人影。沈天玑呆望了一番平静的河面,忽然见河边处坐了一个人。
她三两步跑过去,果然是纳兰徵。
他正专注地低着头,双手将一只竹条完成合适的弧度,嵌进宣纸帷罩之内,时不时仔细拂过那张美人画像,让它不要生出一丝的褶皱。
一只被她弄碎的花灯,他正静静坐在河边修着。
这一刻,那个向来高高在上凛然严整的男子,气息静若幽岚。
老妇人说得不错,他的手艺的确不错。也不知他一个贵勋之后,是如何会的这些。
纳兰徵似有所感,转身望见沈天玑的身影,登时唇间一笑。
他素来面容严肃暗沉,极少有笑的时候。可每每一笑,便如春风拂过冰雪消融,漫天流光溢彩。
比此时漫江灯火还来得耀目璀璨。
起身,他将完好如初的美人花灯递到她手上,幽深的眸子里,有着明明灭灭的光芒,里面仿佛有无限暖春,漫无边际的怜爱和包容,满地似要溢出来。
“妍儿,不要生气。”他默了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妍儿应该一直欢乐无忧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