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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的日子。

    她站在河流的另一边,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前面的水面上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悄然无声地靠近这对无知无觉的少年情侣。

    “小心!”那一刻,她忍不住脱口惊呼。

    但是,那对少年根本听不到她在冥冥中的提醒和警示,还是沿着溪流往前,一步一步接近那个不断扩大的漩涡,欢天喜地,没有丝毫防备。

    “小心!”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少游……少游!”

    她喊着他的名字,却无法渡过那条宽广的河流。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流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对相爱的少年男女就此永远分离。

    虽然噩梦连连,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太阳从天窗里直射进来,晒得人皮肤发烫。

    然而,当她睁开眼时,对面的石床上却已经没有了人——这么一大早,难道少游已经起来了?他眼睛又看不见,起来这么早做什么?

    “少游?”她站起身来,朝外走去,“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在古墓里回荡,如同穿入的风。然而,却没有人回答。古墓不大,只是片刻便里外找了个遍,却一个人影都不见。殷夜来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分分地沉了下去。

    是的,少游不在了,他不在这座古墓里!他到底去了哪里?他还能去哪里?

    他……会不会半夜病发,又做出了什么自残自伤的事情?

    茫然无措之间,忽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拉了她的衣袂一下,低头看去,却是一只蓝狐。那通灵的小兽似乎知道她在寻找什么,叼着她的衣角,嘴里呜呜地叫着,拖着她往前走。她急急忙忙地跟着蓝狐往前走,一路上心怦怦跳,生怕自己被带着看到什么可怕的场景。

    然而,蓝狐却将她带到了古墓外墙的那扇高窗下,然后一跃而上,在窗口上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窗外的沙漠,呜地叫了一声。

    “什么?!”那一刻殷夜来明白过来,失声道,“他……他走了?”

    蓝狐点头,呜呜叫了一声,一跃而下,朝外奔跑。她来不及多想,也吃力地攀上高窗,跳出了古墓。

    外面已经是正午,烈日照耀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上,折射着刺眼的光,令重伤初愈的人有些目眩。殷夜来用手挡了一下眼睛,提起一口气,跟着蓝狐的足迹飞奔——少游去了哪里?一个双目已盲、身体又虚弱的人,独自离开古墓走入大漠,是想做什么?

    蓝狐带着她一路往东北方而去,速度如电。

    她撑着一口气,一路紧追,只希望能在他昏倒在大漠之前将他找到,不要让他独自死去,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体也已经到达极限。

    在烈日下狂奔了近一个时辰,殷夜来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脚步虚浮,摇摇欲坠——这么久以来,经过无数次伤痛,她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虽然经过慕湮剑圣的救治,也并没有完全复原,此刻勉强追了这么久,已然是强弩之末。

    她还是没有找到少游的踪影。烈日似火,照得人目眩。殷夜来已经无力奔跑,但心下焦急,顾不上喘口气,继续往前一步一步地走去。酷烈的日头下,她的视觉开始模糊,脚步踉跄地在沙海里奔波着,忽然间膝盖一软,跌倒在灼热滚烫的沙子上。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她如果不去找,少游就会死在大漠里!

    然而,还没有挣扎站起,却听到前面的蓝狐发出了一声尖厉的警示。她吃力地抬起头,转眼耳边马蹄声嘚嘚,居然有一骑人马从远处飞驰而来,到了近处忽地散开,将她团团包围在了当中!

    谁?是谁来了?她虚弱地抬起头,在热气升腾的大漠里,只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是空桑的骑兵,个个黑衣黑马,似乎……似乎是哪里见过的装束。

    天……忽然,她失声惊呼。

    是的,她认出来了!这群人,是墨宸麾下的十二铁衣卫!墨宸最信任的心腹,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了此处?

    “是她吗?”领头的一个骑兵低头看着她,有些迟疑,“殷仙子?”

    她沉默着别过脸去,没有回答。流离经年,昔日的倾国绝色已经憔悴不堪,半边脸已经毁容,另外半边也沾满了沙土,已经分辨不出她本来的容貌。

    铁衣卫首领皱了皱眉,吩咐:“无论是不是,先把她扶上马带走!”

    “是!”有一名铁衣卫跳下马来,把虚弱无力的她从大漠上抬起,扶上马背。她挣扎着,忽然出手将那个骑兵推了开去——然而她的手已经没有丝毫力气,那么一推,反而让自己又跌倒在了烈日狂沙之下。

    “应该不是吧。”那个铁衣卫有些吃惊,“如果是殷仙子,

    又怎么会不肯回去见白帅?”

    “不,她就是殷夜来。”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开口,指认她。

    那个声音令她全身一战,抬起头来——少游!最后一匹马上坐着一个人,居然是少游!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和这些人在一起?

    铁衣卫首领犹豫了一瞬,下令:“先带回去给白帅看看!”

    她被扶上了马背,和另一匹马上的慕容隽并肩而行。

    少游……少游。她匍匐在马背上,微弱地喊着他的名字,用尽最后的力气探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衣袖,想要他说一句话——然而那个人始终没有回答。在她涣散的视线里,只看到他用空茫的眼神沉默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似古墓里深不见底的古泉。

    她恍惚地想,他是看不见自己的,那么,他在看什么呢?

    他为什么独自离去?又为什么会忽然回到了这里?他亲身引路,带来了十二铁衣卫,是要把她交给墨宸吗?——她有那么多问题想问他,却连说出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片刻后,空寂大营已经在望,猎猎飞舞的帅旗簇拥着居中的大帐。

    “去吧,回到那个人身边。”忽然间,她模糊看到他在一旁的马上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堇然,你应该有这样的人生……我也不需要你可怜。”

    什么?!她几乎忍不住要喊起来了。她已经决定将自己埋葬,他为什么要竭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把她推到别人身边去?这是她的人生,不该由他来决定!

    然而,奄奄一息的她却再也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

    “去吧,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念着他的。你昏迷了那么久,日日夜夜都唤着他的名字……这一切,即便是你想骗过自己,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在她耳边轻声,一字一句地叮咛,“堇然,你不该把自己的一生埋葬在古墓里——即便你想如此,我也不允许。”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坚如磐石。那一瞬,她心中如沸。

    “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堇然,人只活这一世。短短几十年,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更不要眼睁睁地错过重逢的时机,变成我们如今这样。”

    他低下头“看”着她,眼神空茫又深沉,蕴含着说不出的无数话语。他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手指最后一次轻抚过她的发丝,稳定而从容,然后不带一丝留恋地移开:“回到他身边去吧!好好地过完这一生——除了古墓之外,你该拥有别样的人生。”

    他握住马缰,转过了马头,忽然用力挥鞭,飞驰而去!

    她微弱地张着嘴,想问他去哪里,然而枯涩的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少游……少游!

    烈日下的大漠热气升腾,在模糊的视线里,她只看到他转身而去的背影,白衣飘飞如白鹤,在黄沙里渐渐湮没——她知道这可能就是他们这一生的最后一次相见,然而,竭力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就如梦境里的一模一样。

    ——他们终究在命运的洪流之中,经历了第三次痛彻心扉的分离。

    十二铁骑拥着昏迷的女子,一路飞驰,急冲进了空寂大营的中军帐。

    “白帅!我们找到一个人!”铁衣卫的首领将殷夜来从马上横抱而下,送进了主帅所在的大帐,“带回来请您看看,是不是殷仙子。”

    病弱的她被抱在铁甲战士的怀里,黑发如瀑散落,半边烧毁的脸露在外面,另一半脸上沾满了沙土——然而,中军帐里戎装军人只看得一眼,便变了脸色,霍然长身而起,一个箭步过来接住了昏迷的女子:“夜来!”

    那一瞬,所有战士都听到了白帅发出的惊呼。

    那样的狂喜的呼喊,几乎不像是那个钢铁般冷静的男人所发出的。

    当西荒的战局崩溃时,在遥远的西海,一场惊变震动了整个沧流帝国。

    新婚之夜,新郎望舒忽然昏厥,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新娘织莺哭得撕心裂肺,令所有人叹息无比。而更奇怪的是,当大家去请示元老院的时候,长老们居然也齐齐陷入了昏迷。一时间,整个空明岛陷入了空前的混乱。

    元老院一夕间垮了,十巫之中,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巫真。而这个再度丧夫的女人悲痛得不能自已,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理智。

    然而,当沧流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各怀心思的时候,还穿着新婚嫁衣的巫真——织莺站了出来,在元老院召集了族里所有的长辈和校尉以上军衔的军人。

    当所有人看到那个娇弱女子的瞬间,心里都震动了一下。

    织莺脸色苍白,然而眼里闪烁着钢铁一样的光芒,竟然丝毫看不出软弱和悲痛。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着所有前来的人,对如潮水一样涌来的慰问和同情淡淡以对,回答的时候言简意赅、谈吐从容。

    在经受了那么深重的灾难性打击后还能如此,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当所有人都到齐之后,织莺站起来,盈盈行了一个礼,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传入每个人的耳际——

    “各位,织莺生来不幸,两嫁均落得如此结局,想来这是上天的意思,令我终身无家可依——如今,我的夫君已死,国家飘摇动荡,织莺在此立誓,此生将以沧流为夫,全心全意为守护家国、为族人奉献一切,永不再嫁!

    “如违此约,天地不容!”

    女子声音虽不大,但每个字都落地有声,令所有惶惶不安的人们屏息。

    “巫真!”短暂的沉默后,人群里爆发出了高呼。有人伸出了手臂,手心向下,是冰族里表达尊敬臣服的手势,大呼,“巫真!沧流的守护者!”

    更多人伸出了手,掌心向下,向着她高呼。

    一个月之后,有大军从东方归来,穿过万里迢迢的碧海,返回已经是一片废墟的棋盘洲。比翼鸟里走出筋疲力尽的羲铮少将,而在他身后,则是同样疲倦的战士,其中有牧原少将这样的精英,也有普通的校尉和下士。他们从云荒血战撤退,经过艰苦卓绝的万里路途才回到故乡,历经艰辛,十无一存。

    而迎接他们的,是沧流帝国最高领袖,被称为守护者的巫真织莺。

    “羲铮将军,”她在码头上迎接他的归来,淡淡的笑容里掩盖了太多苦涩沧桑,对他伸出手来,“帝国曾经有过谣言,说您是叛逃者,而如今,所有人都看到您是去支援我们在云荒的战士,并带着他们归来——今天,我代表元老院欢迎您。”

    “织莺……”他喃喃,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曾经的妻子。

    “不要叫我织莺,”她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坚决,“那个叫作织莺的女子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巫真——发誓此生将嫁给帝国的巫真!”

    “……”他凝望着她,许久,才压低声音问,“那……望舒呢?”

    织莺脸色微微一白,只是说了句“随我来”,便转过了身。

    羲铮跟着她一路往前,走下了深深的地下军工坊——那原本是用来培养神之手的茧室,随着孩子们的离去变得空空荡荡。幽暗的房间中央有粼粼水光,却是一池碧水。巫真走过去,凝视着池水片刻,对他招了招手:“看吧。”

    羲铮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怔住,失声道:“望舒?!”

    “是啊,”巫真的嘴角噙着一丝悲哀的笑,凝望着水底沉睡的少年,“你看,我把他送回了他来的地方,只是——”她抬起手,指了指水池周围的几具水晶棺,叹息,“只是元老院的诸位长老,却再也无法醒来。”

    每一具水晶棺里都躺着一个黑袍的长老,从首座长老巫咸到巫朗、巫姑、巫抵、巫礼……然而每一具栩栩如生的皮囊下,却都已经是冰冷的机械身躯。随着控制者望舒的沉睡,他们也恢复了无知无觉。

    羲铮看着地底的这一切,不敢相信地喃喃:“果然,整个元老院都变成了傀儡!”

    “是,”巫真叹了口气,“幸亏你见机逃了出去。”

    “……”羲铮说不出话来,看着面前纤弱秀丽的女子——他不敢想象这短短几个月来,她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绝望和悲痛。或许,整个帝国里,也只有他明白她内心对这个少年怀有怎样深挚的感情。

    可是到了最后,她却亲手将望舒送回了水底,成为一具冰冷的机械。

    巫真眼里含着泪,却微笑着,对着他伸出手去:“将军,如今元老院里的其他元老都不幸罹难了,您愿意成为元老院的新成员,以新晋十巫的身份协助我重振沧流吗?”

    成为新的十巫?协助她重振沧流?

    羲铮怔了一下,似乎觉得她的语气真诚而又疏远,虽站在面前,却似隔着千山万水伸过手来。然而他只是迟疑了那么一瞬,便立刻伸出手去,将那双手紧紧握住。

    “是的,我愿意。”他看着她,眼神坚定,一字一句吐出承诺。

    巫真望着他,微微而笑,眼里却有泪水渐渐涌现。她的笑容温暖,手指却冷得如同冰雪,缓缓抽出手来。

    “谢谢你,羲铮将军。”

    当她带着羲铮从地下军工坊里走出时,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当元老院被一扫而空之后,这对优秀的年轻男女是如今沧流仅剩的中流砥柱,百废待兴的帝国将由他们联手重新创建。

    当站在所有人中间时,羲铮拉起了巫真的手,宣布:“诸位见证,我羲铮愿意披上黑袍,成为元老院一员,和巫真大人并肩,以国为家,终以此生守护沧流!”

    那一刻,整个空明岛如同春雷滚滚,宣告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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