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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袋买你性命的金铢放在她的床边。那一瞬,我认出了那个苍老的女人,也洞察了冥冥中一切的因果。
你不能想象那一瞬间我的震惊,我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当场和你们相认。因为那时候,我自己正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阴谋里,绝不能暴露任何事。
但从那个时候起,夜来,你对于我的意义便已经截然不同。
对于一个拼了命在保护自己母亲的陌生少女,谁又能下得了杀手?你是为了救我的母亲和弟妹才出卖了自己的整个人生。而这些,本来是应该作为长子的我来做的!可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一些什么呢?
夜来……夜来,我无法再写下去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和家人,希望能够平安地相守到死去。然而这只是奢望——我知道我们之间终须有一别,而这一刻就是现在。事实上,我应该更早就放你走,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贪心和恐惧,你本来不该在这种龌龊的烟花地待那么久。
十二铁卫是我最信任的属下,他们会带你去往最安全的地方,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能令你们一家人天涯团聚,从此平安——这亦是我最大的心愿。
请善待你我的母亲和弟妹,但不要告诉他们我的存在。但愿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过着我曾经拥有、如今却再也回不去的平庸安然的生活。
而你,夜来,你应该重新握起这把光剑,回到十年前那个断点上,把本来该属于你的人生延续下去——你本来就不应成为殷夜来,而该成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
再见了。
她定定看着这张纸,许久许久,手指间仿佛忽然失去了力气。微微一松,便如同一片羽毛一样飞出,掉落在水面,随着滚滚青水迅速逝去,再也不见。
“姐姐!”安心失声惊呼。
殷夜来的脸色如死去一样苍白,默然地看着手里的那一封信,任凭唇角的鲜血一滴滴地滴落纸上,慢慢地洇开。她忽然间抬起头,望着苍茫的天幕,低低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如果仙子知道这些年来白帅都为您做过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穆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渐渐越来越响,竟如同雷霆炸响在她心灵的上空,令她失了神。
这封信上的话,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口吻,然而此刻一句句看来,却是惊心动魄,仿佛是听到他在耳边亲口低声陈述。
方才穆先生暗示她应该返回叶城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拒绝了。那个瞬间,她并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么。直到看完了这最后的一封信,她才霍然明白过来。
是的,她害怕这个转身之后,便要面对真正的自己。
多年来,她一直对自己说,之所以留在白墨宸身边,只是因为最初的契约,只是因为他买断了她的人生,控制了她的家人——在这样的一个不可抗拒的借口之下,她从未试图从他身边离开过。可是这一刻,当所有的借口都已经逝去的时候,如果她还要不顾一切地返回牢笼,返回他的身边,那么,她将不得不第一次摘下面具,面对真正的自己。
是的,她是爱他的。
她所恐惧的,其实也就是这一点。
“姐姐……你、你怎么了?”安心看到她嘴角的血迹,失声。
“下雨了,仙子请回舱里休息吧!”北战听到安心的惊呼,连忙从前面过来劝导。然而殷夜来没有回答,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一张信纸消失在波浪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回到舱里,将匣子里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收入怀里。
她的手指,最后握住了那银色的纤细圆筒。
在手指握紧的那一瞬,她眼里掠过一丝凛然的冷芒,竟让北战这种身经百战的军人都退了一步——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眼里竟然能爆发出这样可怕的气息来!
她转过头来对他深深行了一礼,低声道:“夜来想拜托足下一件事。”
北战肃然回礼:“仙子请尽管吩咐。”
“请将军好好照顾我的家人,平安地将他们带到云隐山庄。”殷夜来的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地吩咐,“请保护他们,不要让他们再受到外来的任何伤害。”
北战有些惊愕:“这也是白帅的命令,我们必然舍命完成。”
“是吗?那就好……我再无牵挂。”殷夜来笑了笑,抬起手摘下了挂在船舱上方的鸟笼,将那只白鹦鹉放了出来,低声道:“雪衣,去吧!”
那只鸟儿懵懂地跳出了笼子,在主人的手腕上站了片刻,不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直到殷夜来将手臂往上一送,那只鹦鹉才知道主人的意图,扑啦啦地借力飞起,展开双翅,转瞬消失在辽阔的青水上。
“天高海阔,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吧!”她笑了起来。
此刻,她的心境一片澄明。不再犹豫、不再畏惧,也不再退缩。无论是不是被安排或者计算了,她还是要回到他的身边去,再次充当十年前的那个角色。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再不回头。
因为这一次,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心儿,康儿,你们要好好地听娘的话。”她走回舱里,抚摸了一下那两个孩子的头顶,柔声道,“姐姐要出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两个孩子有些愕然,拉住她不放:“你要去哪里?”
“一个必须去的地方。”她微微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左手一按船舷,整个人便从船头轻飘飘地掠起,如同流云般掠过苍茫的青水,转瞬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只留下北战震惊万分地站在船头,看着那个如天外飞仙一般消失在江湖间的女子。
方才那一瞬,她显露出的身手足以卓绝天下!
穆先生曾私下叮嘱他,如果这个女人看了信之后无动于衷,那么,十二铁卫就必须按照白帅原来的安排继续送她北上。然而,如果她选择了离开,那十二铁卫也绝不能阻拦。这一切如有违逆白帅命令之处,所有责任由他承担。
穆先生作为白帅的心腹智囊,心计深沉,所做的一切无不有原因。
可这个女子,到底是谁?
当女子握剑从船头一跃而下,掠过苍茫水面向着叶城方向疾奔时,远处的芦苇荡里有人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穆先生隐身在长长的枯草里,望着殷夜来头也不回地奔向南方,眼里露出了雪亮的光芒。
果然,一切都如自己的计划。
她毕竟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只是一封薄薄的信,就让重获自由的女人心甘情愿地离开阔别多年的家人,不惜一切反身回到龙潭虎穴,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
这些女人,无论有着怎样的美貌和绝技,始终还是感情的俘虏啊……
穆先生挥了挥手,伏在青水两岸的人迅速撤退,追随殷夜来的方向而去。
在双方对垒,局面势均力敌、错综复杂时,他们这一方需要走一步险棋。而殷夜来至今秘而不宣的身份和猝不及防的出现,或许会倾覆整个微妙摇晃的天平。深宫险恶,诸方博弈,忽然出现在棋盘上的她,将会成为一颗谁都料想不到的“变子”。
既然白帅不愿携剑入宫,那么,自己必须设法给他递上一把利剑!
这种手段当然见不得光,或许还会冒着擅自做主被斩首的危险。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光就有影,成就霸业,哪能只靠一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呢?而且,为了让白帅君临天下,成为云荒之主,这些小小的牺牲全都是微不足道的。
穆先生看着殷夜来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先生似乎有些难过?”旁边有人说了一句,芦苇簌簌分开,一只快艇撑了出来,舟上是一个年轻人,“您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吗?”
“不,你错了,”穆先生摇了摇头,淡淡道,“不能说我对她怀有任何私人的憎恶。不过我希望白帅能成为一个无懈可击、没有弱点的霸主。而只有把她除去,白帅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说到底,先生还是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祸害。不过骏音统领也不喜欢她。”那个在芦苇荡中驾舟接应的年轻人笑了一声,“我们都觉得这个女人太麻烦了,身处青楼却不知道谨慎行事,如果换了是统领,早就把这样爱惹是生非的女人给踹了。”
统领十万骁骑军的骏音将军是青族人,出身高贵,性格倜傥风流,洒脱不羁,是和沉默寡言的白帅完全相反的一类人。昔年在西海上两人曾并肩和冰夷作战,结成了刎颈之交。后来骏音调回大陆执掌骁骑军,白墨宸则继续留在了西海前线。两人虽然从此分道扬镳,但骏音依旧对白帅推崇备至。然而,独独在殷夜来这件事上,他却持反对态度——男儿到死心如铁,为区区一介青楼女子羁绊,实在是辱没了天下名将的风范。
“是吗?”穆先生笑了一笑,“我和你们统领真是所见略同。”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这女人有那么好的身手!”驾舟的年轻人看着殷夜来的背影,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敬佩,“这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和白帅的事,并非外人能想象。”穆先生看着慢慢消失在天地间的那个女子的背影,眼神中掠过微微的一丝悲凉,叹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骏音统领以后不用担心这个女人了。她这一去,只怕不会再回来。”
“什么?”驾舟的年轻人微微一惊。
“她最近几年身体很差,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独闯龙潭虎穴。这一点,我估计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拔剑返回了龙潭虎穴。”穆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个女人对白帅居然是真心的……想到这一点,我有点难过。”
“真心?”驾舟的年轻人愕然,“一个青楼女子……”
“阿芒,你还是太年轻了。”穆先生笑了一下,“还不了解男女之间的事。”
那个叫阿芒的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先生不也没老婆?”
“年轻的时候有过。父母帮忙娶的,很漂亮。”穆先生淡淡说道,看着远处,“我们新婚不到一年,我就被上司充军西海——听说我离开不满半年她就有了相好,打掉了腹中的我的孩子,跟人跑了。”
阿芒说
不出话来,神色有些尴尬。
作为骏音统领的贴身随从,多年来他和这位潜伏在叶城的白帅首席幕僚打过不少交道——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老谋深算的青衣文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智近乎妖,城府极深,冷静缜密如一块铁板。今天忽然说出这些,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后来呢?”他不知道怎么接对方的话,讷讷道。
“后来?没有后来。”穆先生淡淡道,“后来我就不再相信女人了。”
阿芒停顿了片刻,知道对方不愿意再说下去。但毕竟是年轻人,他还是忍不住不知好歹地问了一句:“那……先生发迹后,她回来找你了吗?”
“没有,”穆先生笑了一声,“覆水难收,她早已弃我如敝屣。反而是我去找过她。”
阿芒抓了抓脑袋,不知说什么好,“那最后……”
“她死了。”穆先生冷冷回答,“连同那个奸夫。”
“什么?”年轻人失声。
“当然是我杀了他们。其实我不在意她红杏出墙,毕竟我从来不指望女人能忠贞可靠,但她不该杀了我的孩子!”穆先生冷冷地说,语气肃杀,“杀人要偿命,这是规矩。”
阿芒愕然地看着这个冷峭清瘦的中年谋士,对方负手站在那里,一身青衣在江水上翻飞,如一只孤独的青色老鹤——那一瞬间,年轻人在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力量,让人觉得心底森冷异常。
“我们中州人有一句古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所有男人都渴望完成的人生目标。”穆先生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我没有家。在这方面,实在是很失败啊……我没有白帅那么好的运气,我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肯为我出生入死的女人。”
他笑了一笑,低声道:“如今我跳过了中间的那一步,只期待最后的结局——治国,平天下。白帅是我的恩人,我会竭尽全力把他推上最高处,绝不能让任何人击倒他!”
这一句阿芒听得懂,眼里顿时也放出光来:“对!”
“返回西海的密使已经连夜出发,骁骑军那边是否已经开始秘密调集人手了?”感慨只发了一瞬,穆先生拂了拂衣襟,转身登舟,“我们的时间不多。白帅进京已经一天了,估计帝都里那些人的耐心要耗尽了——快,我们立刻去和骏音统领会合!”
“是。”小舟上的年轻人肃然回答,抬起右手按在左肩,“骁骑军誓死效忠白帅!”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见兮,
沧浪浩荡!
葬我于海波之上兮,
去彼云荒。
故国无处归兮,
永无或忘!
天莽莽兮海茫茫,
国有殇兮日无光。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遥远的西海上,有歌咏如潮。那是一群穿着素衣的人,在面向大海的东方唱着挽歌,哀悼他们在海皇祭上被杀的同胞。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子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双手合起,垂下眼睛领着众人唱着挽歌,面容哀伤而沉默——
那是巫真织莺,元老院十巫之一。
数天前,有消息传来,海皇祭后巫朗大人和镇国公慕容隽已经在叶城达成了重要的盟约。如此说来,最后一块拼图也拼上了,万事俱备,他们接下来只等冰锥一下水,所有计划便立即启动。到时候一切如箭离弦,势如破竹。
她想着那些沉睡在地下的孩子,心情复杂地摸了摸发髻。
她的发上插着一支精美的簪,打造成传统的婚庆式样,上面有龙凤等吉祥图案,是冰族人婚礼时用的结发簪子。实物其实是一套,一共十二支,银镀金,掐丝工艺,是刚收到的聘礼——她是个孤儿,所以羲铮父母送来聘礼的那一天,元老院里除了秘密出使云荒的巫朗之外,所有长老都到场了,在供奉破军的大殿里见证了两个家族缔结婚约的一幕。
——三日后,她便要和羲铮秘密成亲了。
很多人都为此感到高兴,包括双方的长辈和元老院,他们觉得这是族里最优秀的两个年轻人的结合,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可以成为楷模和佳话。可是,她戴上那支结发簪,却觉得头顶上有万仞高山压下来,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所有人都已经停止的时候,只有她的声音还在持续,清冷而恍惚。
祭奠结束的时候,她听到了头顶远远传来的轰鸣声,仿佛巨大的鸟类在盘旋飞舞——那是羲铮带着他的鲛人傀儡凝驾驶着风隼,在空明岛上空逡巡。随着冰锥的制造接近尾声,这几天的警备又加强了,听说连出入船坞的人都要经过三次搜身,而望舒也已经处于基本被隔离的情况,不能见任何人了。
她想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想着那个孩子气的少年,心里一阵绞痛。
“织莺?”忽然间,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威严的声音。
她惊慌回身,连忙行礼:“巫咸大人!”
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权杖,穿过祈祷的人群来到她面前,眼神锐利而深远,看着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年轻女子——织莺出身于典型冰族家庭,从小受到正规严格的训导,一贯是个谦卑而隐忍的女子,时刻准备为了沧流和族人牺牲一切。然而,随着婚期的临近,她神不守舍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是因为即将远行,还是因为那个少年呢?
“去看看望舒吧,”他忽然道,“你方才是不是想起了他?”
织莺猛然一颤,脸色无法控制地变了一下:“我……”
“不要在我面前隐藏自己的心,织莺,”巫咸低沉地开口,“我是你的长辈,也是你的领袖——望舒对我们非常重要,这些年多亏你一直照看着他。但你要始终记得,他是个异类,永远无法和我们真正在一起。”
织莺咬着嘴唇,手指微微颤抖。
“望舒是一个为了战争而诞生的孩子,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如此,”巫咸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间,“他无法成为一个普通的恋人、丈夫或者父亲。这一切你应该早已知道——你不该对他倾注太多的感情,这非常危险。”
“我知道。”她终于轻声开口,“我一直知道。”
“真的吗?”巫咸蹙眉。
“是的,”织莺抬起头,看着冰族最高的领袖,合起手,“我知道他的命运从出生时便已经注定,我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他能活得开心一些。”
“他从没有‘活’过。”巫咸叹了口气,“织莺,你的错误就在于此。”
她如遭雷击,一瞬间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冷,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去看看望舒。”巫咸陡然转了语锋,有些无奈,“听说他昨天又毫无预兆地罢工了——谁都不知道他抽了什么风,居然扔下了组装到一半的冰锥,说不见到你就不继续工作。整整几千人都在等他。”
织莺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昨天。那是羲铮秘密下聘的时间,他是怎么感应到的?
“去看看他吧,织莺。”巫咸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不容拒绝,“你是唯一对他有控制力的人,让他赶紧把冰锥调试完毕,下水起航——我们的人已经部署好了一切,空桑那边马上就要起大乱了,冰锥必须带着‘神之手’出动,绝不能被拖了后腿。”
“是。”她终于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句。
即将远航的冰锥,此刻正停在一间一百丈长、五十丈高的巨大棚子里,仿佛一个银白色的巨大梭子悬在空中。
这间军工坊的船坞位于沉沙群岛最优良的港口古丹港内,吃水深度可以达到三百丈,西海上的飓风和海潮都无法影响它。这个港口一向是靖海军团专用的军港,同时也是制造新船只的基地。为了制造冰锥,这里再度进行了扩建,容积扩大了三倍。
然而即便如此,此刻的船坞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
一块长达二十米的横板被吊了起来,铁索穿过棚顶的滑轮嘎吱嘎吱响着。横板一直悬在半空,却无人理睬。工匠们不知所措地站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将这一块横板拼装在哪个部分——不知道为何,巫即大人昨天忽然发起了脾气,拂袖而去,扔下了这个烂摊子。这一块被吊装到一半的横板,也只能这样颤巍巍地悬在那里,不知道往哪里组装。
冰锥这种极度精密的机械,光外壳上的各种零件就多达一万片,每一片的尺寸都要严格打磨,差了一分一毫都不行。而因为外壳是弧面,不能用图纸表达,只能一边建造一边现场成模——没有图纸,任是工坊里再有经验的工匠也记不住那些成千上万片的复杂构造,只有巫即大人这样的机械天才才能只看一眼就知道该放在哪里,仿佛整个冰锥都已经在他心里,纤毫毕现,只等拼装完毕。
如今他忽然罢工去了楼上休息,现场顿时陷入了停工的尴尬。
“糟了,桨不动了!”忽然间,有满身油污的工匠从舱室里钻出来,惊惧地大呼,“桨忽然卡住,不能旋转……巫即大人呢?快让他来看看!”
“巫即大人回房间睡觉去了。”匠作监叹了口气,“谁都请不动。”
“都什么时候了……”工匠喃喃,无可奈何地看着还是支离破碎的冰锥——这是一项重大的机密工程,军令如山,如果半个月内冰锥不能下水,这里所有人都要按军法论处——可偏偏带领军工坊的巫即大人又是这般小孩子脾气,实在是让人捏了一把汗。
“巫即大人呢?”忽然间,又听到有人问。
“不是说过了吗?那家伙睡大觉去了!如果有谁能把他弄出来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匠作监不耐烦地回答,一回头,忽然脸色大变,“巫……巫真大人?”
白袍女子缓步而入,站在巨大空旷的船坞里,看着悬在空中的机械,轻声道:“那么,麻烦去把他叫起来——就说我想看看冰锥的近况。”
话音未落,大家忽然听到头顶上的窗子刷地打开了,一个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喜悦万分:“织莺?是你吗?你来了!”
少年急不可待地跑过来,一瘸一拐。他平日是一个敏感而自尊的少年,从来不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先天的缺陷,穿着特制的靴子,走起来总是缓慢而平稳。然而此刻在狂喜之下,他完全忘了这一切。
织莺看着他奔过来,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微微退了一步,却还是被他一步上前拉住了。望舒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光:“你终于来啦?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哼,那些老家伙真可恨,居然不让我见你!”
“见我有什么事?”织莺轻声问,语气平静而克制。
“我……”望舒想要说什么,忽地停住,细细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变化。他的目光令她无端端地觉得不安,微微蹙起了淡眉,问:“怎么?”
“几天不见,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望舒喃喃道。
她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在进入船坞之前,鬓发上那支簪子已经被她取下了,然而不知为何,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一直压在心上。
她甚至害怕看到望舒那清亮如同晨露的眼睛。
“我没来看你是怕打扰你制作冰锥……时间不多,你再分心就真的要耽误大事了。”她想起了巫咸长老的叮嘱,叹了口气,“而且‘神之手’的计划也开始了,我需要去把那些孩子全部‘唤醒’,没有办法天天来船坞。”
“你不来,我一点干活的劲头都没有。”望舒嘀咕着,看着那个尚未完工的庞大机械,“那么复杂的东西,连我看了都觉得头痛……做完这个我非得短命十年不可。”
“不会的,”织莺笑了笑,语气复杂,“别担心。”
望舒却敏感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笑得那么奇怪,织莺?出什么事情了吗?这几天我总是觉得心里很不安,觉得你在外面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没什么,”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好好的吗?”
少年疑虑地看着她,眼神澄澈又慧黠,让她心里一颤,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望舒喃喃道,沮丧地垂下头去,“不过,算了……反正怎么问你也不会说的,你一向都对我不公平。”
“我真的没事,”织莺叹了口气,指着半空中的巨大银色机械,“你别耍孩子脾气了,快些把冰锥制作完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吧……”他在她面前乖巧得如同听话的孩子,“我马上就干活。”
织莺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我不打扰你,先走了。”
“织莺!”看到她转身,望舒急了,连忙追上来,“等等!”
“怎么?”她转身,却不敢看他。
“我……我想要你看着我干活,”望舒的双手绞在一起,执拗地说道,有些脸红,“你不在,我做什么都觉得特别没意思,提不起精神。”
“望舒,别孩子气了……”织莺叹了口气,“我是十巫之一,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哪能天天在这里看你?我还要去照顾茧室里的那些孩子。”
望舒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嘀咕:“我真想变成你的那些孩子……”
少年的语气无辜而纯粹,不染丝毫尘埃,只有浓浓的依恋。织莺心里陡然掠过一阵柔软的战栗,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无力包围了她,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敢再看少年一眼,回过头去,逃也似的疾步离开。
“冰锥正式下水那天你会来吗?”望舒却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她。
“嗯。”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太好了!”他欢呼雀跃,“到时候我有礼物送给你——很妙的礼物!”
“好。”她含糊应了一句,不敢再说什么,急急地转过身去——没有人看到,在她转过身的一瞬,眼里的泪水已经再也无法控制地滑落面颊。
她当然知道望舒的心意。冰锥建造好了,就意味着她要出发去执行“神之手”的任务,所以他当然不愿意这个机械早日完成,然而为了她的请求,他又不得不加快了进度。那个少年的心如同水晶,澄澈透明得令人一眼就能看穿。然而,他却不懂得人心的曲折和深沉。
这些年来,他始终同周围的族人格格不入,却一直在努力拉近和她的距离,生怕她远离。然而他不知道,虽然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但从出生开始他们便是站在天平的两端,永远无法靠近。
他的父亲,那个天机公子,可真是一个残忍的天才啊……
看到巫真说服了巫即大人,匠作监立刻适时地走过来,赔着笑指了指冰锥尾部,弯下腰请示:“巫即大人,您看,方才冰锥的船桨忽然不动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卡住了,大家弄了半天都没修好,您看看是不是……”
“怎么我才睡了一觉就又坏了?”望舒不耐烦地走过去,在舱室尾部侧耳听了听,又敲了敲金属外壳,转过头来,“应该是里面的机簧断裂了,你们得找人拆开盒子把它重新焊接上才行——在这里。”
说到这里,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支炭笔,在银色的外壁上平平画了一条一尺长的线:“从这里切开,最里面的一排机簧至少断了三根。”
匠作监却有些犹豫:“切开?一旦切开,这块板就整个报废了——大人是怎么确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的呢?”
“温度。”望舒有些不耐烦,用手按了一下冰锥尾部的外壳,“这个地方的温度比别的地方高出不少,肯定是里面运转的机簧出现了问题。”
少年按在冰锥上的手指白皙而修长,肌肤白得透明,骨节匀称,仿佛一件完美的工艺品。匠作监也把手放上去试了试,然而在他的触觉里,这块地方的温度却和周围一模一样,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
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却看到了少年冰蓝色的眼睛——望舒的眼睛和别的冰族人有些微不同,蓝得更深邃,瞳孔居然接近于黑色。虹膜上有一层奇特的折射光,仿佛蓝紫色交融的幻彩,有一种非人的光芒。
那一瞬间,匠作监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匠作监一挥手,“快,按大人说的切开!”
切割坚硬的金属需要一些时间,望舒百无聊赖地在一边等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球,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查看。不一会儿,银色的金属板被切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装置赫然在目——果然不出所料,二十根控制着冰锥螺旋桨的机簧居然断裂了十二根!剩下的八根不足以拉动桨继续转,只发出哐哐的声音。
“一群蠢材!”望舒将那个小银球放回怀里,看着里面断裂的机簧,脸色很不好,“没下水就坏了,是谁做的焊接和安装?匠作监,你给我好好地处罚经手人!我不需要靠一群猪来制作我的机械!”
“是!”匠作监冷汗满头。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音,金属摩擦着金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
“这块板怎么还吊在那里?”望舒抬起头,看着船坞顶上那块晃动的银白色金属板,“不是跟你说过了那是龙骨的第九十二节吗?”
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望舒!”忽然间有人在身后惊呼,“小心!”
“织莺?”他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惊喜万分,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就听到了头顶的风声。悬吊的铁索发出了刺耳的松脱声,迅速滑落,那一块巨大的龙骨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头砸下来。
望舒张口结舌地看着黑影笼罩下来,微跛的脚却不听使唤。
“嚓!”忽然间,凭空出现了一道闪电,击中那块即将砸落在他头上的巨大龙骨。那一瞬空气里回旋着激烈的气流,整个船坞都被放射出的光芒照亮,那一块龙骨居然在半空里被莫名的力量炸开,瞬间化成了粉末!
片刻之前,她已经走出了船坞,一边擦拭泪痕,一边用簪子重新绾起头发。然而刚走出不到三丈,却听到了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仿佛预感到了这边的危机,她闪电般地折身返回,一手挥出了法杖,正击中那一片坠落的金属。
望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她硬生生扯开几丈远,一直退到了屋角。织莺几乎是半拉半抱着将他推开,按在墙角,用身体覆盖住了他,气息急促地举起手迅速结印,一圈半透明的光立刻笼罩了两人。
那是……结界?她在防御什么?
“织莺……”望舒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侧脸。她的脸色很苍白,凝望着空中化为粉末的龙骨,手在微微颤抖。
“保护巫即大人!”织莺厉声道,“来人,清场!”
一直守在一旁的战士听到指令,立刻冲入船坞,将那些工匠迅速带离现场,然后开始细细地检查每一寸土地。匠作监也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后退,却听得织莺道:“去,给我看看舱室的机簧是怎么坏的!”
“是……是。”匠作监颤抖着爬入那个切开的缺口,将那些断裂的机簧都查看了一遍,忽然脸色大变,喃喃道:“禀巫真大人,这些……这些机簧,是被人割断的!”
望舒倒抽了一口冷气,侧过头看着织莺。
“果然。”年轻的女长老咬紧了下嘴唇——看来,上次潜入茧室的那些空桑密探还没有死绝,还有残党留在空明岛上!白墨宸派来的那些人是孤注一掷,想要在最后关头破坏冰锥,杀死沧流的总机械师吧?望舒对帝国是何等重要,怎能被那些空桑人暗算!
她的手还是有点战栗,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下令:“听着!从今天起,若有任何人擅自走入船坞一步,试图接近巫即大人,一律杀无赦!”
“是!”冰族战士齐齐跪地。
织莺还是不放心,亲自在船坞里绕场走了一圈,细细检查过每一寸土地。“织莺……”听到望舒的低呼,她回过头去,看到了少年的眼神,忽然一震。
望舒在看着她,眼神有点奇怪。
“怎么?”她问。
望舒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她头上的那支发簪是如此陌生,祥云龙凤,特定的款式似乎暗藏着某种宿命似的答案。织莺平日都是素衣白袍,从不佩戴首饰,这一支簪子,是谁送的?
他甚至不敢开口问,生怕会得到什么不能接受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