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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变了形的躯体。那几个潜入者只差一步便能及时逃出这个茧室,然而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那些神之手的意念力,就这样被活生生地卡死在这里。

    织莺走过去看了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两个人已经被挤压成了一摊肉泥,不要说面目,就是躯体都已经看不出来,更遑论提取口供。她摇了摇头,立刻回身掠到了第一个倒下的黑影身边,想要保住这仅有的人证。然而只看了一眼,便变了脸色——那个人倒在地上,紧咬着牙,面目痉挛而狰狞。

    她试图去扼住咽喉制止,然而手里忽地一空,尸体竟平移了开去。

    “一水?”织莺惊诧地回顾,却看到孩子注视着尸体,摇了摇头。

    她一眼瞥到,立刻烫伤般地退了一步——

    有黑色的水,从那个人的牙齿缝隙里流出!

    那个人身体不停地扭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震惊地看着黑色的水从他的嘴里越流越多,整张脸上的血肉在迅速消融,露出森森的骨头来——是毒药,在一瞬间同时毁掉了喉咙和面目!如果方才不是一水及时阻拦,她不小心触碰到这些毒液,只怕也难逃劫数。

    织莺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这群神秘的潜入者,手段竟然酷烈到这种程度!到底是谁派来的?

    水晶柱里的孩子和她一起看着这一幕,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她抬起头看着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有些无奈:毕竟是刚训练出来的孩子,对力量的操控还不能拿捏好分寸,而且因为智力倒退到了孩童的状态,更是无法在急切间清楚地明白她的意图,居然就这样硬生生地夹死了两个活口。

    “嘻嘻。”守在门口的一水在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只是望着织莺,仿佛一个做对了事情的孩子急需得到表扬和奖赏。

    “真乖。”她勉强对他露出微笑,将一枚金色的小药丸托在手掌上。

    听到她的表扬,孩子脸上有了极其快乐的表情,再度将脸贴到水晶壁上,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她按在外壁的掌心,温顺而乖巧,宛如一条小狗。然后,他欢喜地垂下视线,凝视着织莺手上那枚小药丸,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一个瞬间,药丸从她手心消失,出现在了孩子的手里!

    “嘻!”仿佛一个孩子得到了梦寐已久的玩具,一水将药丸放到了舌尖,然后在透明的蓝色水里凌空转了一个身,炫耀地伸出舌头对身后那些同伴摇了摇头。

    那一瞬,所有水晶柱里的蓝色水波都微微颤抖,整个茧室嗡嗡作响。仿佛被惊醒了,无数孩子身体前倾,忽地将脸贴在了水晶壁上,不约而同睁开眼,死死地看着一水,露出既羡慕又嫉妒的表情来。

    “一水!”织莺知道这一刻的可怕,连忙低叱。

    水晶柱里所有孩子都醒了。那种视线里的压迫力,令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水也连忙闭上了炫耀的嘴巴,“咕嘟”一声吞咽了下去,脸上流露出无限满足的表情来。

    “一水做得好,所以得到了奖赏。”织莺知道那些孩子在想什么,开口道,“如果这一次大家在远征里好好听话,立下了功劳,每个人都能分到金丹!”

    “听话……听话!”奇怪的声音从水晶柱里传来,汇成了一片。

    “听话姐姐就喜欢你们。”织莺柔声道,走过去,一个一个地拍着水晶壁,示意那些孩子重新睡去。这些孩子有着超强的灵力,方才一水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激发了他们强烈的情绪,如果一个控制不住,那些汇集起来的念力汹涌而出,便能一瞬间摧毁这个茧室!

    当最后一个孩子乖乖闭上眼睛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在密室里细细看了一遍。方才这一行神秘的闯入者在逃跑时非常迅速,显然对茧室的地形特别熟悉,看来并不是第一次秘密潜入。

    可是,有一水看守着密室之门,没有她的指令,任何人哪怕巫咸大人都无法进入这里。这些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她绕着如林的水晶柱走着,在密室里细细看了一圈:茧室内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所有孩子都是好好的,一个不少。只有一个水晶柱壁上有污迹,似乎有人顺着爬下来过。

    “不好!”织莺抬头看了一看,低呼了一声,足尖一点,轻灵地跃上了柱子顶端。

    水晶柱很高,顶端离开茧室屋顶不过三尺,所以站在底下看去,视线会被遮蔽。然而,当她站在水晶柱顶端时候,一切便明白了:茧的顶部,有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缝隙。她抬起手触碰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切口,可以横向移开。那块顶板一移开,便露出一个黝黑不见底的洞口,不知通向何处。

    织莺只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便明白这是从别处挖掘而来的密道。那个密道的其中一段已经被割裂,方才那三个人就是从断口里猝然跌落。然而,茧的上方便是浅海海底,那些人又是用了多大的代价才开挖了这条密道?!

    她来不及去追查密道的去处,转而低头看着脚下:那个柱子顶端本来应该是封闭的,然而不知何时封顶的那块水晶却割裂了。站在水晶壁边缘看下去,那一片蓝色的水面上多出了一个凝固的缺口,感觉就像是糕饼被切去了一块。

    难道是……织莺立刻跳下地去,打开了一面弧形的水晶壁。

    奇怪的是,当容器被打开的时候,那里面的“水”并没有流泻出来。那一筒蓝色仿佛凝固了,宛如凝胶一般不动不流,微微地颤动着,仿佛一块柔软的蓝色宝石。

    是的,被储藏在水晶壁里的不是水,而是一种奇特的固体凝胶!

    这个水晶和水晶里的内容物,原本是巫咸大人呕心沥血制造出来,给这些沉睡的孩子凝聚灵力用的,此刻凝胶缺了一块,显然有人已经接触过!

    织莺回过身来,看着那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这些人到底是谁?来过这里几次?他们接触过水晶里沉睡的孩子,是否也偷听到了巫咸和自己的对话?除了这死去的三个,他们是否还有其他同伴?

    茧室的秘密,是否已经外泄?

    她站在沉睡的水晶森林里,看着那几具尸骸,又抬头看了看那个黑洞洞的地道入口,不禁忧心忡忡。

    这个闯入者的出现,在一瞬间改变了很多事情。若是“神之手”的计划被空桑方面觉察,那么,原本计划好明年才开始的冰锥行动,就恐怕不得不提早发动了!

    为了让破军觉醒,神之手将从九天里伸落,摆布着天下的棋局。

    风在青空吹拂,一个沧海横流的时代即将提前到来。

    初阳岛之战方休,西海上一片空旷,天高云淡。

    风往南吹。庞大的舰队停驻在海面上,巨大的风帆如同一片片洁白的云在海风里翻飞。有无数的海鸥绕着船队回旋,却不敢落足。因为每条船上都声音震天,一列列军士排成整齐的方队,正在甲板上演习,相互厮杀。

    空桑的统帅一贯起得很早,此刻已经全副戎装地出来,站在旗舰的舷后看着那些迅捷矫健的军士们操练,手指随着号令声下意识地点击着船舷,微微颔首。

    “强将手下无弱兵,白帅的宸字旗下,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厉害角色。”副将玄珉看到主帅心情不错,便凑趣道,“看来拿下冰夷的棋盘洲本岛不过是一年内的事情了,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要往前冲呢!”

    “不知好歹的愣头儿青!”白墨宸笑了笑,却骂了一句,“光凭血性,哪里杀得了冰夷?要知道如今我们是在两线作战呢。”

    “两线作战?”玄珉有些惊诧,不明所以。如今云荒一片太平,中州人安分守己,除了西海上对冰夷的战争之外,还有什么战争?

    白墨宸也没有解释,笑了一笑。只听下面一声喝令,鼓声响起,船头指挥者变换了旗语,练完一套搏击术的军士们齐齐抽出了战刀,两人一队开始操演起了刀法。日头下只见一片寒光闪烁,到处都是虎虎生风的呼喝。

    “真是年轻啊……”白墨宸在旗舰上看着,忽地叹息,“真好。”

    “白帅正当壮年,”玄珉笑道,“何必羡慕这些只有血勇的愣头儿青?”

    “毕竟是老了,”空桑统帅笑了一笑,语气忽地透露出一点点倦意,“一过三十,鬓边就有了白发,就算想做‘愣头儿青’也做不成了。用什么也换不回来了啊。”

    玄珉微微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主帅忽然间的感叹。自从当今皇帝登基以来,白帅深受重用,手握天下兵权,一直以雷厉风行著称,一年里有十个月是带兵在外,仿佛天生便是属于战场的男人,军中皆视其为神。

    然而,即便是军神,居然也有暗叹白发、羡慕青春的时候?

    “属下敢打赌,这底下几千个愣头儿青没有一个不羡慕白帅您。”副官小心翼翼地回答,“只怕云荒上很多年轻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成为像您这样的男人呢!”

    “噢?”白墨宸仰天吐了一口气,哈哈一笑,“是吗?”

    软弱和感叹不过是一瞬,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也知道自己方才片刻的羡慕其实极其不真实。很多人在光阴渐逝、岁月流走时,会惊觉世事的无常,可能或多或少想重回少年时代,特别是那些位高权重,已然拥有一切的人。

    然而,事实上,少年时代真的就那么美好吗?

    那一瞬,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是个一无所有的时代:他是一个玄族穷人家的孩子,生活在北越郡一个叫作九里亭的小村子里。父亲在帮人拉石头时出了意外,早早地死去了,母亲随之改嫁

    他乡。童年的他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虽然日子困顿,但因为有两个老人全身心地疼爱,倒也算温暖。

    小时候的他,口袋很空,脑袋也很空,除了一身力气、满心不切实际的幻想,什么都没有。那时候他最大的奢望是成为一名“官家人”,为此整天站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羡慕地看着那些耀武扬威经过的士卒,甚至连驿站里的马夫都令他向往——

    因为那些吃官家饭的老爷们,永远不必担心下一顿的着落。

    从十一岁开始,爷爷病了,家里的那点积蓄终于耗尽,他不得不出去像成年男人那样工作。他做过很多活计,从苦力到船夫到铁匠,却还是留不住重病的爷爷。当老人因为没有药在病榻上痛苦挣扎时,他只能赤足走上百里来到郡府,用一纸契约把自己给卖了——他顶替了一个玄族乡绅的儿子,应征入伍,所得的报酬是十个金铢。

    仅仅是十个金铢,便是少年的全部。他却反而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因为从此以后,他终于成了一个管吃管住、管死管埋的官家人,再也不必为生存费心。

    那时候他不过十六岁,命运却从此彻底改变。

    这个乡下孩子走入了另一种生活,并奇迹般平步青云,一路过关斩将。一晃十八年过去,如今的他,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柄在握,富贵逼人。然而,回忆童年少年时的人生,饥饿、寒冷、自卑却是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这样的少年时代,他是真的想回去吗?

    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他确实不愿意再回到那个所谓少年的时光,更不想在那样的贫穷和迷惘中将一切残酷的、冰冷的选择,重新再来一遍。

    而且……在那样的岁月里,他,又怎能拥有殷夜来这个天下第一等的女子?

    微微出神之间,刀法对战演练完毕,传令官下令暂时休息。

    年轻的战士们操演了半日,个个都热得满身汗,纷纷赤膊,从海里提起一桶桶水,兜头便淋下来,水珠在古铜色的精壮的臂膊上滚来滚去,璀璨夺目。还有一些顽皮的趁机厮混嬉闹起来,相互用木桶对泼,一时间甲板上热闹非凡。

    哗的一声,有个军士失了准头,一桶水居然溅了站在高处的元帅半身。

    “啊?”一抬头,看到船头站着的居然是白帅,闹腾的士兵一下子怔住了。白墨宸抬手擦了擦脸颊上苦涩的海水,面无表情地看下来,俯视着底下那群年轻士兵。

    “白帅恕罪!”那群赤膊的士兵慌乱地下跪,连声请罪。白帅治军严厉,平日不苟言笑,在军队里威信极高,所以此刻闯了祸,谁都不敢抬头直视。然而,今日白帅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居然只是擦了一下脸颊,摆了摆手。

    副将玄珉厉喝:“杵在那里干吗?还不快回去!”

    “多谢白帅!”战士们松了一口气,齐齐行礼,便各自拎着水桶回到了甲板上。

    “白帅真是大人大量。”玄珉眼见众人散开,笑道。白墨宸看着底下那群龙虎精神的年轻人,淡淡:“记得在十八岁的时候,有次在军营门口来不及避让,冲撞了百夫长的车驾,结果被吊起来打了五十鞭,一个月不能下地。”

    玄珉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无论朝廷上那些诋毁他的权臣们怎么说,白帅在军中给人的印象一贯是沉默而坚忍的,对于昔年种种更是守口如瓶,忽然听到他说起这样的往事,作为副手的他悚然一惊,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吗?两相比较,如今的新兵们可真有福气。”

    白墨宸嘴角扯了一下,只低声:“什么都不一样了。”

    是的,什么都变了。什么也都无法改变了。

    一晃十八年过去,他早已改变。在发迹后,他找到了在自己幼年便弃子改嫁的母亲,但始终没有和她相认,那么多年来他再也没有回乡下去看唯一的奶奶一眼,甚至也不曾对外承认过自己有这么一个在世的血亲,直到老人孤独地死去。

    因为,那是不被允许的。

    他已经成了皇帝唯一的驸马,当朝的权贵,那些过去便不能再提起。作为一个乡绅的儿子,这样的出身已经够卑微,不能再让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更加不堪。他的弱点,一个便已经足够,怎能再多出第二第三个。

    所以,他只能和过去一刀两断。

    “是啊,我不羡慕他们,”沉默了许久,副官玄珉忽地听到统帅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带着一种奇特的笑意看着底下的年轻战士,“一群愣头儿青!”

    是的,很多人在功成名就后,总是幻想能回到少年时。其实,那些人只是想带着如今已经拥有的权力、财富、地位和经验回到过去,寻找失落的青春年华。这样的想法自然是一种可笑的奢望,人在得到的同时,哪有不失去的呢?

    虽然那个孩子的魂魄还在他如今已化为铁石的心里跳跃,虽然很多次,他也曾经梦见自己回到了九里亭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向着破落的家门口依依眺望。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如今一片寂静冰冷,早已没有一个活着的亲人了。

    当他权柄在握,登上空桑最高统帅的位置时,那个北陆乡下的贫寒少年,便已经在他内心深处悄然死去了。

    当日头升到正中的时候,操演结束,士兵们各自退回船舱,海面上一下子寂静下来。这几天西海风平浪静,风向西南方向吹,正是有利于进攻的好时机。然而,白帅却没有发起进一步袭击,只令舰队驻扎在初阳岛附近的海域进行修整。

    这片海还是一望无际,空空荡荡,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土地。

    自从开战以来,沧流冰族虽然处于下风,一直节节后退,然而,那些骁勇的冰夷却采取了匪夷所思的撤退方式:陆沉。每次空桑人攻下一个岛屿,他们就炸毁一个岛屿,不留下任何物资,甚至也不留下一块可以落脚的土地!

    这些冰夷当真是疯子。

    因此,虽然血战多年,推进了上千里,空桑人的船队在大海上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点。这一路下来,战线拉得如此之长,以至于如何从云荒大陆上通过上万里没有落脚点的海域,把军粮送到前线,居然成了比攻克敌军更难以解决的问题。

    就如这一次,拔了初阳岛,本该一鼓作气继续往前攻,然而,却不料全军的粮食只剩下不足吃十天的了,被迫要停在这里修整。后方禀告说下一批粮食将在七日后运到,但到了那个时候,那些冰夷只怕早就恢复了元气,也在下一个岛屿上筑起新的防线了!

    又是纵虎归山啊……这是第几次了?

    白墨宸想着这些问题,手指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蹙眉沉吟。

    每次军粮总在关键的时候接不上,前一次攻克沙洲岛时是如此,这次拔了初阳岛后又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似乎有人在暗中阻挠,令空桑大军不能顺利推进,他甚至可以隐隐看得出那一只在幕后操纵的手。

    毕竟,在那些藩王权贵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入赘的驸马,出身卑微,除了能打仗之外没有任何派系实力。在朝堂上,只怕有不少人不愿看到他立下太大的战功吧?所以,每次在他跑到太前头的时候,那只无形的手就会收紧缰绳,想尽办法把奔马给扯回去一点,始终不让他达到最后的完胜。

    所以说,在西海带兵的自己一直是在两线作战啊……若不是白帝和自己之间有着过硬的交情,谗言如潮之下,只怕带兵在外的他早就被朝堂上那些主和派弹劾,重蹈昔年缇骑大统领岑寂的下场。可是,空桑的帝冕二十年一轮换,如今白帝的任期只剩下两年了,如果在这两年内自己不能一举灭亡沧流冰族,等新的玄帝即位,一切霸图便又要成为泡影了。

    空桑大元帅眼里掠过一丝鹰隼般的冷光,低低哼了一声。

    “元帅,后方有密信到!”在他沉思的时候,忽地有斥候飞奔而来。

    他拆看,眉头忽地紧蹙起来。

    “怎么了?”副将看主帅面色不豫。

    “后方来报:冰夷率军突袭,驻守狷之原博浪角的第五水师全军覆没。”白墨宸面无表情地将密信转交给副手,“不过因为第五水师英勇迎战,冰夷并未能深入云荒腹地,驻守迷墙的空寂大营尚未发现有敌军入侵的迹象。”

    “怎么可能?”玄珉脱口喃喃,“在前头被我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群家伙,为什么还有余力做这等以卵击石的蠢事?”

    “是啊。”白墨宸也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望着空无的大海,“这次突袭,未免太奇怪了。这群冰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元帅!前方有密信到!”副将尚未回答,便又听到了一声禀告。

    “今天的密信也忒多了点吧?”白墨宸有些烦躁。

    那个斥候单膝下跪,托上一物——那是一封用金边密封的防水信函,被卷起来放在一个沉甸甸的陶土瓶子里,瓶子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印着一个“宸”字,用小刀划了一个尖锐的三角符号。

    白墨宸只看了一眼,脸色忽地一变,挥了挥手,示意斥候和副将一起退下回避。

    “该死,总算有消息了。”他低低骂了一句,“我还以为那群家伙潜入那里后,都在冰族人的老巢里睡大觉呢!”

    这个印记,正是他三个月前派出去的那批密探发回的!

    数月前,他曾经派遣一组人手,秘密潜入冰族大本营。那个小队的代号为“刺”,共有十九人,每个人都是由他亲自选出的心腹,千里选一的精英。刺的目标有两个:

    一、查探沧流大秘仪里失踪的孩子之谜。

    二、刺杀冰族的核心人物。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小队居然一去就石沉大海,三个月里没有发回任何消息,令他不得不怀疑是冰夷已经觉察了空桑的行动,十九根刺全数被折断。直到今天,总算是接到了第一封密报。

    白墨宸捏碎了火漆,看到瓶盖的内侧叠着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色泽暗红,似是找不到笔墨情急之下用血书写,开头的第一句就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今日为止,刺中仅剩吾等一组三人存活……

    这封信似乎是在极度恐惧下仓促写的,字迹凌乱,文法潦草,描述着他们一行人潜入棋盘洲本岛后遇到的种种匪夷所思的情况,以及步步艰难的刺探之旅:如何从水底潜上空明岛,如何侦察茧室的所在,在浅海挖掘甬道,在挖掘的过程中逐步有人牺牲,最后终于发现了冰族人深藏的惊天秘密,却在撤离的时候被发现,损失惨重。

    白墨宸一目十行地看去,寥寥数语却惊心动魄。最后一句是:

    冰夷已惊觉。吾等亦不做生还之想,唯尽力完成使命,以报白帅多年之恩。

    白墨宸默默地看完这份用血写成的密信,长久不能说一句话。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钟爱最信任的战士们,留在世上的最后的音信。这十九人,每个都是他从新兵开始带起来的,甚至还有一个是当年和他一起加入队伍的同袍。

    而这些人,已经永远永远地葬身在了西海的底下。

    他的手微微一颤,砰的一声,那个陶土瓶子从手里掉落,在甲板上摔得粉碎。那个瓶子里装满了一种奇特的液体,好像是水,然而在落到甲板上的时候却又没有漫开,反而仿佛凝固的胶体一样停滞在了那里,颤巍巍地抖动,在日光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泽。

    那种光,是云荒大地上从来不曾有过的。

    “不可能……那些冰夷是疯了吗?”白墨宸将先后到达的两封密信放在一起对比着,又看了看瓶子里的奇特液体,忽地明白了什么隐秘的联系,失声,“他们、他们难道是想用那些孩子……该死!”

    他重重一拳击在了船舷上,用力之猛,震得远处的玄珉都变了脸色。

    白帅叱咤海疆多年,风浪见惯,几时这般失态过?

    “快,我要回帝都面见皇上!”白墨宸将那封信捏在手心,霍然回头,“立刻备快艇调派人手,越快越好!吩咐十二铁衣卫,日落之前便要随我出发!”

    “什么?”玄珉大吃一惊,“您要现在回京?”

    “对,我要立刻进京面圣!这里的事情就先交给你了,严密紧盯冰夷动向,每天一封快信用飞鸽传给我。若我来不及回复,可与四支水军的将军商议,决不可擅动!”白墨宸斩钉截铁地扔下一句话,便从船头匆匆离开,只留下副将在那里半晌摸不着头脑。

    奇怪,白帅原先不是只打算派人送贺礼回朝,不回去参加海皇祭了吗?为什么忽然间又改了主意要回京?他可一贯是个言出如山的人。而且,就算现在日夜兼程地赶路,肯定也赶不及在十月十五之前抵达了吧?

    玄珉看着元帅的背影,挠了挠头。

    如果说帝都伽蓝城是云荒的心,那么,叶城便是云荒之眼。

    然而,这却是一只昼夜不闭的眼睛。

    数百年来,位于南方镜湖入海口的叶城一直是云荒上最繁华的城市,有二十万户人家,水陆便捷,商贸兴旺,其中不乏远自中州和海国而来的商旅,灯火通明,昼夜不息。

    作为云荒的商贸中心,叶城在梦华王朝时代就设有东西两市,在光明王朝时扩为东西南北四市:东市最大,多为中州来的行商;西市次之,为海上而来的各国货船;南市为云荒三大船王世家的独占市场;北市则专供帝都大内御用采购,被称为“宫市”。

    百年来云荒太平,民间富庶,那些从万里之外来到云荒的中州客商在叶城将货物脱手后,往往能获利十倍甚至百倍,不吝于一掷千金,豪饮滥赌,买笑追欢。叶城百业由此兴旺,素来有“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十万水东西”之说。而叶城南部连接碧落海的落珠港,更是云荒上最大的深水港,可以同时容纳一千艘以上的巨船停泊。

    此刻已经入夜,桅杆如林。海涛低声地拍击着海岸,海港里星星点点都是渔火。所有的船都已经下了锚,在夜色里随波摇晃。

    “爹,要开饭啦!快来!”岸边有个小孩子跑出来,在暮色里喊。

    “好!”码头上坐着垂钓的渔夫应了一声,正准备扔下手里的鱼竿起身,却发现浮子猛地往下一沉,似乎在水底钩住了什么,不由得大喜,“有个大家伙!等我先钓起来再说!”

    精壮的赤膊汉子用足了力气,大力往回收竿,鱼竿深深弯了下去,绷紧。片刻的僵持后,只听哗啦一声,水花溅起了数丈高,迷住了视线。不知为何,一出水,钓竿上的重量便一下子减轻了,渔夫止不住往后的去势,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海面瞬间破裂。在海涛中,只隐隐约约看得到有什么东西如蛟龙一般凌空跃出,在夜色里一闪而逝。

    “该死的!没了?”渔夫脱口骂了一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钓竿上空空荡荡,只钩着一片东西。扯过鱼线一看,居然是一片薄薄的织物。

    “不会吧?”渔夫摘下那片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着,辨认出那是从人的衣襟上新撕下来的布,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难道钓上了一个人?”

    他抬起头四顾,然而码头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只隐约看到一行细细的水线从他头顶掠过,一路洒落,迅速向前延展,消失在暮色里。

    方才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大海深处一跃而出?

    “爹!快看哪!”身后传来欢喜的惊叫声,那个出来喊自己回家吃饭的小女儿直直地抬起手,指着高高的望海楼,“那边!有神仙,一个蓝头发的神仙哗啦一声从水里飞起来,龙一样飞到那里去了!”

    “哪里?”顺着小女儿的手指,渔夫看向暮色中的望海楼。

    深浓的暮色里,灯火如珍珠般一点点亮起,把这座城市映照得璀璨无比。在那样绚烂的光影中,渔夫只隐约看到高楼檐角似有一个淡淡的珠灰色的人影,惊鸿一掠,如风一样穿过重檐叠嶂,消失在密密的雨帘里。

    “蓝头发的?”渔夫嘀咕,“难道是个鲛人?”

    “鲛人是什么呀?”小女儿天真无邪地抬起头问。

    “嗯……有点像人,又有点像鱼,长得很漂亮。”渔夫收了钓竿,拉着女儿的手走入暮色里,一路讲着故事,“他们生活在大海里,有蓝色的头发和湛碧色的眼睛,落下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喏,你喜欢的海皇苏摩就是个鲛人啊!”

    “哎呀!苏摩大人就是鲛人吗?”小女儿拍手欢笑,“难怪他那么美!”

    “是啊……在几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云荒大陆上还生活着很多鲛人。不过,当光华皇帝结束乱世后,所有的鲛人都回到大海里去啦。”父亲牵着女儿的手,徐徐地讲述着,“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落珠港吗?因为九百年前,那些鲛人就是从这里出发回到故国去的——出发前,他们在这里激动得落下了眼泪,直到现在还偶尔有人能从港口水底捡到那些鲛珠呢!”

    小女儿听得出神,问:“那么,现在要看鲛人,是不是一定要去他们的国家啊?”

    “是呀!”渔夫抬起手,指给她看那些挂着三大船王世家旗帜的木兰巨舰,“你看,海港里停着的这些船,很多都是要从碧落海璇玑列岛经过的——那里就是鲛人的国家,海市岛也是七海的商贸中心,和叶城一样热闹呢。”

    小女儿听得悠然神往,拍手:“哎呀!那我长大了也要出海去看鲛人!”

    “傻话。女人家可是不许上船的!”父亲拍了一下女儿的头。

    “为什么呀?”

    “自古以来的风俗,女人上船不吉利……”

    一对父女提着鱼竿和鱼篓,在暮色里笑语晏晏地走远了。

    在望海楼的楼头,一个深陷进去的檐角里,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一眼那一对牵手远去的平常父女——夜里的微风拂起他蓝色的长发,他的肩膀上有一处被钩破的痕迹,他默默地回过手覆上肩头,血从伤口沁出,染红了他的手指。

    自从在狷之原上全力逼停迦楼罗后,这一路奔赴,不曾得到片刻休养,眼看身体透支得厉害了。不然,方才也不至于连区区一个鱼钩都避不开。

    然而如今已经是十月十三了,命运的脚步声近在耳畔,时不我待。

    他藏身在暗影里,站在重檐屋顶向外看去,叶城尽在眼底——这满城的灯火里,何处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而最关键的第七人,到底又在何处?

    他抬起头,默默地望向了镜湖中心的那座白塔。

    最终的答案,是否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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