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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下文学 www.xbxwx.in,最快更新谍影重重(全4册)最新章节!

    第三部

    24

    棺材被缓缓地放入了墓穴。棺材的把手上映着幽幽的反光,嵌在棺盖上的刻字铭牌反射出漩涡般令人目眩的细小光点。牧师断然做了个手势,棺木随即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衣冠楚楚的牧师穿着一套欧式剪裁的服装,在墓穴边俯下身,伯恩都以为他肯定要跌进去了。但他并没有跌进去,而是突然迸发出了超乎常人的巨大力量,一下子就掀开了棺盖。

    “你要干什么?”伯恩质问道。

    牧师把沉重的桃花心木棺盖丢进墓穴,回过脸向他招了招手。伯恩发现那人根本就不是牧师。他是法迪。

    “来啊,”法迪用带沙特口音的阿拉伯语说道,他点了根烟,然后把那包纸板火柴递给伯恩,“瞧一眼。”

    伯恩向前迈了一步,朝敞开的棺材望去……

    ……他发现自己坐在一辆汽车的后座上。他望向车窗外,只觉得路边的景色很熟悉,但还是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他抓住司机的肩膀晃了晃。

    “我们要到哪儿去?”

    司机回过头来,是林德罗斯,但他的脸似乎有些不对头。脸上带着阴影,也可能是疤痕:此人是他带回中情局的那个林德罗斯。“你觉得呢?”假扮林德罗斯的人说着加快了车速。

    伯恩倾身向前,看到有个人站在路旁。他们的车疾速朝那人驶去。那是个年轻女子,伸出大拇指想要搭顺风车:是萨拉。车子就要开到她身边的时候,萨拉突然朝路中间跨了一步。

    伯恩想大喊一声让司机小心,却发不出丝毫声音。他只觉得车子猛然一震,就看到萨拉鲜血淋漓的身体腾空飞了起来。他勃然大怒,伸出手去抓司机……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辆公交车上。乘客们的脸上都带着漠然的神情,对他视而不见。伯恩沿着座位中间的通道向前走去。司机穿着一身欧洲定制的漂亮西服,是桑德兰医生,华盛顿的那位记忆疾患专家。

    “我们要到哪儿去?”伯恩问他。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桑德兰医生用手一指。

    透过巨大的挡风玻璃,伯恩看到了敖德萨的海滩。他看到法迪嘴叼香烟,面露笑容,正在等着他。

    “一切都安排好了,”桑德兰医生说道,“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

    公交车慢了下来。法迪的手中握着一把枪。桑德兰医生给他打开了车门,法迪纵身而上,举枪向伯恩瞄准,然后扣动了扳机……

    随着那声回荡的枪响,伯恩蓦然惊醒。有人站在他身边。那人脸上能看到青色的胡茬,两眼深陷,低低的发际线就像猴子一样。淡淡的光线从窗外斜透而入,照亮了那男人神情严肃的长脸。他身后的窗外能看到飘着缕缕白云的蓝天。

    “啊,米柯拉·彼得罗维奇·图兹中将,您终于醒了。”他的俄语说得本来就很糟糕,再加上又喝了不少酒,愈发显得口齿不清。“我是科罗温医生。”

    伯恩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他感觉到身下的床在微微晃动,不由得悚然一惊。这地方他以前来过——难道他又失忆了?

    紧接着一切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打量着这间狭小的医务室,意识到自己还在“伊特库斯克号”上,自己的身份是米柯拉·彼得罗维奇·图兹中将。他清了清仿佛塞着棉絮的嗓子,开口说道:“我要见我的助理。”

    “那当然,”科罗温医生往后退了一步,“她就在这儿。”

    他的脸被莎拉雅·穆尔的脸取而代之。“中将,”她没多说话,“您感觉好些了?”

    她眼中的关切之情显而易见。“我们得谈谈。”他悄声说。

    莎拉雅转向了医生。“请你回避一下。”她简短地说道。

    “没问题,”科罗温医生回答说,“我正好要通知船长一声,告诉他中将已逐渐恢复了。”

    医生刚关上门,莎拉雅就坐到了床边。“勒纳给丢下海了,”她轻声说,“我说他是一名外国间谍,船长听了巴不得赶快把尸体处理掉。他简直是如释重负。船长可不想弄出什么负面宣传,船运公司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勒纳就被送出了船舷。”

    “我们到哪儿了?”伯恩问道。

    “离伊斯坦布尔大概还有四十分钟。”看到伯恩想坐起身,莎拉雅轻轻抓住他的胳膊托了一把。“勒纳竟然也溜上了船,我们俩都疏忽了。”

    “我觉得我还疏忽了另一件事,比这重要得多,”伯恩说,“把我的裤子拿来。”

    他的裤子整整齐齐地搭在椅背上。莎拉雅把裤子递给了伯恩。“你得吃点东西。医生为你治伤的时候还给你输了液。他跟我说,再过几个钟头你就会感觉好多了。”

    “等会儿再说。”伯恩能感觉到身上的刀口和被勒纳踢中的地方都在隐隐作痛。他右上臂被碎冰锥戳破的伤口缠上了绷带,不过并不觉得疼痛。他闭上双眼,但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了刚才的梦境——法迪、冒充林德罗斯的人、萨拉,还有桑德兰医生。

    “杰森,你怎么了?”

    他睁开了眼睛。“莎拉雅,在我的脑袋里兴风作浪的人还不仅仅是桑德兰医生。”

    “你说什么?”

    伯恩在裤子口袋里摸索着,翻出了一包纸板火柴。法迪点了根烟,然后把那包纸板火柴递给伯恩。伯恩刚才梦到了这个画面,但它却是曾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场景。当时伯恩受到了桑德兰医生植入的记忆的影响,把法迪带出了“堤丰”行动部的拘留室。来到外面之后法迪用纸板火柴点着了一根香烟——“牢房里没什么可烧的,所以他们就让我留着了。”他说道。然后他把那包火柴递给了伯恩。

    法迪为什么要把火柴递给他?这个动作非常简单,几乎不会引起注意,也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尤其是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但这恰恰是法迪希望的。

    “纸板火柴?”莎拉雅说。

    “是法迪在中情局总部外面递给我的。”他翻开了纸板火柴。伯恩在黑海边下过水,这包火柴已经给泡得不成模样,皱皱巴巴,边角折曲,印刷在包装上的字迹模糊难辨。

    纸板火柴仅存的完整部分就是底壳,一根根纸质的火柴就是从那上头撕下来的。伯恩用大拇指的指甲撬起固定住纸板的几颗金属U形钉。纸板下藏着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物体,以金属和陶瓷制成。

    “我的上帝,他在你身上安了窃听器!”

    伯恩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这是个追踪器。”他把那东西递给了莎拉雅。“把它扔到海里去,现在就扔。”

    莎拉雅接过追踪器走出了舱室。她很快就回来了。

    “现在咱们来说说别的事,”他望着莎拉雅,“显然,所有的内部情况都是蒂姆·海特纳透露给法迪的。”

    “蒂姆绝对不是内奸。”莎拉雅断然说道。

    “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跟这没关系。假扮林德罗斯的人故意给我看了一份确凿的证据,称蒂姆是内奸。”

    伯恩深吸一口气,忍着随之而来的疼痛下了床。“那么,蒂姆·海特纳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内奸。”

    莎拉雅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中情局里的那名内奸可能还在活动。”

    他们所在的卡克图斯咖啡馆地处伊斯坦布尔市时髦而现代的贝伊奥卢区,从独立大街往南走半个街区就到了。两人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盛着各种土耳其小菜的碟子,小小的咖啡杯里则是味道浓烈的土耳其咖啡。咖啡馆里人声鼎沸,大家都在用五花八门的语言聊天,这对他们来说正合适。

    伯恩已经吃了个饱,正在喝第三杯咖啡,直到这时他才感觉自己恢复了点人样。过了半天他开口说道:“显然我们不能相信中情局内部的任何人。如果在这儿找台电脑,你能不能侵入局内的‘哨兵’防火墙?”

    莎拉雅摇了摇头。“那道防火墙连蒂姆都攻不破。”

    伯恩点点头。“那你就得回华盛顿。我们必须把内奸揪出来。只要他还在活动,中情局内的所有情况都有可能泄露出去,包括针对‘杜贾’计划的调查。你还得警惕那个冒牌货。这两个人都在为法迪效力,因此你要是盯住了冒牌货,也许就能顺藤摸瓜地揪出内奸。”

    “我准备去找老头子。”

    “你绝对不能去找他。我们手上并没有过硬的证据,到时候只能看老头子是宁愿相信你的话,还是相信那个冒牌货。你曾经和我搅在一起,已经算是带上了污点;老头子可是很喜欢林德罗斯的,而且对他无比信任。见鬼,这恰恰是法迪计划的高明之处。”他边说边摇头。“不行,揭穿假林德罗斯不会有任何好处。对你来说最好的办法是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但嘴得闭紧。我可不希望那个冒牌货察觉到你想对付他。你回到局里本来就会引起他的怀疑,毕竟他派你到敖德萨去是为了‘协助’我的。”

    伯恩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我们把冒牌货想知道的情况告诉他。你就说亲眼看到我和勒纳在这艘货轮上搏斗起来,结果双双毙命。”

    “所以你刚才让我把追踪器扔下船。”

    伯恩点了点头。“法迪会证实追踪器的位置在黑海的海底。”

    莎拉雅笑了。“现在我们总算是有点进展了。”

    卡克图斯咖啡馆前面的那条街上有家网吧。莎拉雅先去付费,伯恩在网吧靠里的一台电脑前坐了下来。等到她拽了把椅子坐到旁边,他已经开始搜索有关艾伦·桑德兰医生的信息了。看来桑德兰获得过不少奖项,还写了几本专著。伯恩在一个网站上找到了这位知名记忆疾患专家的照片。

    “给我做治疗的可不是这个人,”伯恩盯着照片说道,“法迪找了个医生假扮他。不知道法迪是通过收买还是强迫的手段,让假冒的医生给我注射了神经递质,对大脑中的神经元动了手脚。神经递质能够抑制住某些记忆,但它们也创造出了虚假的记忆片段——目的是为了促使我认可那个假扮马丁的家伙,促使我走上死亡之路。”

    “杰森,这太可怕了。简直像是有人钻进了你的脑袋。”莎拉雅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怎么能和这样的敌人对抗?”

    “说实话,我没办法。除非能找到对我做手脚的那个人。”

    伯恩的思绪回到了和假桑德兰谈话的时候。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里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女郎,桑德兰说她叫卡佳。这个信息也是假身份的一部分吗?伯恩凝神回忆,仔细琢磨着桑德兰医生说话时的语气。不对,他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是真诚的。最起码对于假冒艾伦·桑德兰的人而言她是个真实的存在。

    还有假医生说话时的口音。伯恩记得自己当时作出的判断是罗马尼亚口音。那么他至少可以确定几点:冒牌货是个医生——研究记忆重建的专家;他是个罗马尼亚人;他的妻子名叫卡佳。从照片上看,站在镜头前的卡佳显得非常自如,也许她是个模特,或者曾经当过模特。伯恩心想,这些零碎的信息并没有多少价值,但稍有了解总比一无所知要好。

    “咱们现在回到最开始的时候。”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片刻之后,他调出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创立者阿布·谢里夫·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的信息。“三十三年前哈米德娶了霍莉·卡吉尔,她是‘卡吉尔与丹尼森’事务所高级律师西蒙·卡吉尔和雅奎尔·卡吉尔夫妇的小女儿。卡吉尔夫妇是伦敦举足轻重的社会名流,他们称自己的世系可以一直追溯到亨利八世的时候。”伯恩的手指继续舞动,新的信息不断在显示屏上跳出。“霍莉给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生了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名叫阿布·加齐·纳迪尔·贾穆赫·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然后是他的弟弟,卡里姆·贾麦勒·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在我们上次前往敖德萨的同一年,卡里姆当上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总裁。”

    “就在你枪击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两周之后,”莎拉雅在他身后说道,“还有一个孩子呢?”

    “我正在查,”伯恩滚动着页面,“在这儿呢。最小的孩子是个女儿。”伯恩一下子顿住了,觉得心仿佛跳进了嗓子眼。他念出那个名字时的声音很古怪:“萨拉·伊本·阿谢夫,已故。”

    “就是我们打死的萨拉。”莎拉雅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看来是这样。”突然间,一切都清楚了。“我的上帝,法迪是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的儿子。”

    莎拉雅惊得目瞪口呆。“我估计他是长子,因为二儿子卡里姆当上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总裁。”

    伯恩想起了自己和法迪在黑海岸边波涛之中的那场激烈交锋。“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过了这么久,我总算能再一次看着你的脸。过了这么久,我才能复仇。”当时伯恩问他为什么说要复仇,法迪咆哮道:“你不可能忘记——那件事你怎么可能忘记?”他说的那件事只有一个可能。

    “我杀了他们的妹妹,”伯恩说着靠到了椅背上,“所以他们才会把我设计到这个意在毁灭的计划之中。”

    “假扮马丁·林德罗斯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我们还是没有头绪啊。”

    “我们也不知道马丁是否还活着。”伯恩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电脑屏幕上。“但我们也许可以查出另一个冒牌货的线索。”伯恩调出了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网站的页面。网站上列出了这家联合企业的人员情况,包括分布在十几个国家的研发部门的职员。

    “你想找到假扮桑德兰医生的人?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未必,”伯恩说,“别忘了,那家伙可是个专家。”

    “他的专长是记忆重建。”

    “没错。”这时伯恩想起了他和桑德兰医生谈话时说到的另一个内容。“还有微型化。”

    相关或近似领域中的博士共有十位。伯恩在网上逐一搜索了他们的信息。这十个人当中并没有给他做治疗的人。

    “现在怎么办?”莎拉雅问道。

    他退出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网站,转而搜索这家联合企业相关新闻的记录。伯恩花了十五分钟查阅了大量企业合并、公司拆分、季度盈亏报告、人员聘用与解聘的消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关于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的报道。此人是生物制药纳米科技、扫描力显微镜和分子医学方面的专家。

    “看来魏因特罗布医生被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直接开除了,原因是被控窃取知识产权。”

    “这样的话此人就可以排除了吧?”莎拉雅说。

    “恰恰相反。你好好想想。像这样被公开解雇,魏因特罗布此后再也不可能在合法的实验室里找到工作,或是到大学去担任教职。他从高高在上的巅峰一下子跌到了无人问津的谷底。”

    “法迪的弟弟完全能把他逼到这种境地。然后魏因特罗布就得为法迪工作,否则他只能喝西北风。”

    伯恩点了点头。“这个推测还有待证实。”他输入科斯廷·魏因特罗布医生的姓名,搜出了此人的简历。简历上提供的信息都很值得关注,但并不能证实他们的推断。但照片的链接就不同了。伯恩找到了一张魏因特罗布医生在获奖仪式上的留影。站在他身旁的妻子简直就是个花瓶——伯恩在桑德兰医生诊所里见到的正是这位高个儿金发美女的照片。她曾被评为十大完美模特,结婚前的名字叫卡佳·斯捷潘诺娃·弗多瓦。

    负责指挥“天蝎五号”和“天蝎六号”小队的中情局战地指挥官名叫马林·多尔夫,他被授予了如假包换的上尉军衔。天将破晓时,马林率领队员与海军派出的分遣队在南也门舍卜沃地区的盖代镇外会合,这种时候上尉军衔对他会很有帮助。

    多尔夫是执行这次任务的最佳人选。他对舍卜沃地区可谓了如指掌。多尔夫曾在此地经历过无数次的胜利与失败,这里的残酷历史已在他的身躯上留下了烙印。尽管也门当局坚决否认,舍卜沃地区仍有许多好战的伊斯兰恐怖组织出没,它们都很不好惹。冷战期间,苏联、东德和古巴在这片不宜人居的山区建立起了位置隐蔽、密如蛛网的训练设施。在那个年代,盖代镇里遍布着来自古巴的恐怖分子训练者,他们为阿曼人民解放战线提供了训练和武装,并因此臭名昭著。东德人则忙着在附近的另一座城镇中为沙特共产党和巴林解放战线发展骨干力量,让他们从事各种各样的破坏活动,包括通过控制大众传媒把这两个组织的意识形态渗透到所在国的每一个角落,从而暗中危害该国民众的精神生活。尽管苏联及其卫星国的人员于一九八七年撤出了也门,这些恐怖组织却仍然盘踞此地,并在邪恶的基地组织的领导下得到了新的生命力。

    “有什么消息吗?”

    多尔夫回过头,看到海军分遣队的指挥官劳里上尉正站在自己身后。劳里率领的人将与“天蝎五号”和“天蝎六号”一起进攻“杜贾”组织的核设施。劳里个子很高,长着一头金发。他的体格壮得像头熊,相貌却比熊还要狠上几分。

    多尔夫见过像劳里这样的军人的英勇举动,也见过他们战死沙场。他举起手中的舒拉亚卫星电话说道:“还在等上头的确认呢。”

    他们会合的地点在盖代镇东边,是一片无遮无挡的高地。被晨光照亮的小镇处于群山和沙漠的环抱之中,时刻承受着永不停歇的山风。高高的云朵被上空的风吹散,从湛蓝的天穹中缕缕飘过。城中用土坯建造的塔楼足有十层或十二层高,盒子般方正的楼房外墙上开着长条形的窗户,看起来犹如古老的庙宇。时间似乎在此地凝滞了,就好像历史从未向前发展似的。

    高地上的两队军人沉默不语地等待着命令。他们的神经犹如绷紧的弹簧,心知出发的命令随时都会下达。他们很清楚自己将面对怎样的风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做好了准备,甘愿为保卫国家的安全献出自己的生命。

    部队待命时多尔夫掏出自己的GPS卫星定位仪,给海军的同级指挥官看了预定攻击目标的方位。目标在他们所处位置的西南偏南方向,距离不到一百公里。

    舒拉亚卫星电话嗡嗡地响了。多尔夫把电话举到耳边,听对方——他以为那人是马丁·林德罗斯——确认自己刚才在卫星定位仪上标出的坐标。

    “遵命,长官。”他冲着舒拉亚卫星电话的听筒轻声说。“估计二十分钟到达。交给我们了,长官。”

    多尔夫结束了通话,朝劳里点点头。两人一起发出命令,队伍随即悄然登上四架“支奴干”直升机。片刻之后,旋翼开始转动,速度越来越快。“支奴干”直升机分两个批次起飞,桨叶激起的大团沙尘犹如一阵升腾的薄雾,把飞机都笼罩在了里面,直到它们爬升到高空,视野才清晰些。“支奴干”的机身略微前倾,朝西南偏南方向疾速飞去。

    ***

    位于白宫地底四十五米深处的战情室此刻忙成一片。许多块平板等离子显示屏上显示着不同精度的南也门地区卫星照片,有的只是概览,有的显示出了具体的地形标志物,有的把盖代镇附近一带的地形地貌巨细无遗地拍摄了出来。其他的显示屏上则通过3D动画呈现出目标地区的情况,以及四架“支奴干”直升机的飞行进度。

    在场的人和老头子上次遭到攻击时的与会者差不多:总统、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卢瑟·拉瓦列、国防部长哈利迪、国家安全顾问,还有来自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冈达尔森。没来的人只有一个:乔恩·米勒。

    “再过十分钟就能抵达目标。”老头子说道。他戴着耳机,可以收听到多尔夫队长使用的加密通讯网络。

    “请再告诉我一遍,突击队都配备了哪些武器?”坐在总统左手边的哈利迪部长慢吞吞地问道。

    “这四架‘支奴干’是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专门为我们改装的,”老头子的语气很平和,“事实上较之于普通的‘支奴干’直升机,它们和麦道制造的‘阿帕奇’攻击直升机更为相似。和‘阿帕奇’一样,它们配备了目标捕获指示瞄准具和激光测距目标指示器。我们的‘支奴干’能够抵御二十三毫米以下口径的枪弹。至于攻击武器嘛,它们配备着一整套‘地狱火’反坦克导弹、三部三十毫米口径的M230链式机炮,还有十二发用M261型十九管火箭发射器发射的‘九头蛇70’航空火箭弹。这种火箭弹配备的是单一式战斗部,装有触发引信或遥控设定的多用途引信。”

    总统发出的笑声似乎太响亮了些。“巴德,说得这么详细,就算是你也应该满意了。”

    “不好意思,局长,我还是没弄明白,”哈利迪仍旧不依不饶,“我觉得很不解。你并没有提到中情局总部出现的严重安全漏洞。”

    “什么漏洞?”总统显得很困惑,随即怒气冲冲地涨红了脸。“巴德说的是怎么回事?”

    “我们遭到了电脑病毒的攻击,”中情局局长心平气和地说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局内IT部门的人让我们放心,中情局的核心主机并没有被侵入。我们的‘哨兵’防火墙确保了这一点。现在IT部门的人正在彻底地扫描系统,查杀病毒。”

    “局长,假如我是你,”哈利迪部长紧追不放,“我绝对不会把危及整个部门安全的电子攻击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要知道,那帮该死的恐怖分子正紧盯着我们呢。”

    拉瓦列的确是个忠心的随从,他马上就接过了质问的话头。“局长,你刚才说你们局的人正在查杀病毒,但这并不能改变事实啊。你的部门的确遭到了电子攻击。”

    “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中情局局长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相信我好了。”

    “但是,”拉瓦列接着说道,“来自外部的电子攻击——”

    “攻击并非来自外部。”中情局局长用凌厉的眼神死死盯着五角大楼的情报主管。“多亏了我的副手马丁·林德罗斯的缜密侦察,我们发现这次攻击留下的电子踪迹指向了一名内奸——现已死亡的蒂姆·海特纳。他的最后一个行动就是以‘破解’‘杜贾’组织的加密文件为掩护,把病毒植入我们的电脑系统。这个所谓的加密文件其实是用二进制编写的病毒——发动本次攻击的元凶。”

    老头子把目光转向了总统。“各位,咱们还是继续关注眼下的重要事务吧。”我还得再忍受多少次徒劳的攻击,总统才会出面制止这两个家伙?他恼怒地想道。

    随着多块显示屏上画面的闪动,战情室里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每个人都觉得嘴巴发干,每双眼睛都紧盯着等离子显示屏上显示出的行动进度——中情局的四架“支奴干”直升机正在山地上空飞行。显示屏上的画面看着就像是电视游戏,但只要双方一开始交火,战争与游戏之间的所有相似之处都会荡然无存。

    “他们已飞过最西边的一道干河谷,”中情局局长报告说,“现在他们和‘杜贾’组织的设施之间只隔着一道不高的山脉,准备从西南方向的那个山口飞过去。他们将以双机编队发起攻击。”

    ***

    “我们碰到了RF。”马林·多尔夫向中情局局长报告说。他指的是辐射雾,这种奇怪的天气现象有时会在清晨或夜间出现。如果湿度相对较大的空气层被高处的干燥空气压制在接近地面的高度,就会在地表的辐射冷却效应下产生辐射雾。

    “你能看到目标吗?”他耳中响起了中情局局长微弱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金属般的感觉。

    “看不见,长官。我们准备飞近点再作仔细观察,不过另两架‘支奴干’会拖后一些,保持防御队形。”多尔夫转向劳里征询意见,看到他点了点头。“诺里斯,”他对左翼那架直升机上的飞行员说道,“降低高度。”

    他看着那架“支奴干”从旁边俯冲下去,飞转的旋翼驱散了辐射雾的雾气。

    “在那儿!”劳里大声喊道。

    多尔夫看到了一群持枪的男子,估计有六个人。那帮人惊愕地抬起了头,多尔夫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发现远处有一片低矮的地堡式建筑。那些房子看上去很像是恐怖分子的训练营,不过“杜贾”组织肯定会把自己的基地伪装成这种模样。

    低空飞行的那架“支奴干”上的M230链式机炮开火了。三十毫米口径的炮弹打得地面尘土飞扬,几个敌人应声倒下。剩下的人开了几枪,四散逃开后再次举枪还击,紧接着就尽数被撂倒在地。

    “咱们上!”多尔夫冲着麦克风喊道。“建筑群就在正前方半公里处。”“支奴干”直升机开始向下俯冲。多尔夫听到旋翼发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另外两架“支奴干”也从拖后的防御位置上飞了过来。

    “‘地狱火’准备!”他喊道。“等我的信号,各机分别发射一枚导弹。”敌方建筑物的墙壁即便修得再坚固,也无法抵御从不同角度射来的导弹。

    他能看到另外三架直升机对目标形成了合围之势。“听我的命令,”多尔夫大吼,“发射!”

    四枚“地狱火”导弹从“支奴干”直升机的挂架上飞射而出。它们循着激光制导的指引径直飞向建筑群,在几秒钟之内相继爆炸。巨大的火球从地面腾空而起,爆炸的冲击波震得直升机都在微微晃动,只见目标上方冒出了一股股黑色的浓烟。

    紧接着就是一片混乱。

    飞往华盛顿的航班即将从阿塔图尔克国际机场起飞,排队等候登机的莎拉雅·穆尔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自从和伯恩分头行动后她一直在琢磨着中情局总部的情况。伯恩说得没错:假扮林德罗斯的家伙已经占据了极有利的地位。但此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打入中情局内部?难道是想刺探情报?莎拉雅不这么认为。法迪聪明得很,他肯定知道自己的人无法把情报偷偷带出中情局滴水不漏的安检系统。冒牌货打入中情局只有一个原因:干扰“堤丰”行动部试图阻止“杜贾”的努力。在莎拉雅看来这是个进攻性的计划——积极地散布虚假的情报。如果中情局的人都在徒劳无功地追踪假线索,那么法迪和他的手下就可以偷偷地潜入美国境内。这是一种经典的误导手法,是变戏法的人最古老的花招。但它往往也最有效。

    莎拉雅知道伯恩说过不能直接去找老头子,但她可以退而求其次——和安妮·赫尔德取得联系。无论什么事她都可以和安妮说,安妮会设法把情况转告老头子,并且不让其他任何人知晓。这样一来就可以有效地截断内奸获取消息的途径,无论此人是谁。

    莎拉雅跟着排队的人向前走去,已经开始登机了。她又考虑了一遍自己的想法,随即拨通了安妮的私人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又响,她不知不觉间暗自祈祷起来,盼着安妮能赶快接听。她不敢在语音信箱里留言,连让安妮回电的简短口讯都不敢留。铃声响到第七次的时候,安妮终于接起了电话。

    “安妮,感谢上帝,”队伍现在移动得很快,“我是莎拉雅。你听好了,我没时间多说。我正在返回华盛顿的路上。你先别说话,听我把事情讲完。我发现伯恩从埃塞俄比亚救回来的马丁·林德罗斯是个冒牌货。”

    “冒牌货?”

    “没错。”

    “这根本不可能啊!”

    “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

    “莎拉雅,我不知道你在那边碰到了什么事,不过你相信我,林德罗斯就是林德罗斯。他连视网膜扫描都通过了。”

    “听我说完。这个家伙——不管他是什么人——在为法迪效力。他被安插在中情局是为了故布疑阵,不让我们追踪到‘杜贾’组织。安妮,你得把情况告诉老头子。”

    “我算是明白了,你肯定是疯了。我要是跟老头子说林德罗斯是个冒牌货,他不把我送进疯人院才怪。”

    莎拉雅就快走到登机闸口了,没时间再多说。“安妮,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得想办法说服他。”

    “没有证据怎么说服他啊?”安妮说道,“哪怕有一点实质性的证据都可以。”

    “但我没——”

    “我拿着笔呢,把你的航班信息告诉我。我直接到机场来和你碰头。我们可以在回总部的路上想想办法。”

    莎拉雅把航班号和抵达时间告诉了安妮。她朝站在登机闸口的乘务员点点头,把登机牌递了过去。

    “谢谢你,安妮,我就知道你能帮上忙。”

    不知从何处飞来了几枚“响尾蛇”导弹。

    “在我们的右翼!”多尔夫大吼,不过“支奴干”的机舱内已经响起了尖厉的警报声。他眼看着一枚导弹直接命中了飞得最低的那架“支奴干”,只见直升机炸成了一团火球,立刻被建筑物残骸上空升起的浓烟吞没。第二架直升机正准备采取规避机动,机尾就被导弹击中了。飞机的整个后半部分顿时被炸飞;机身其余的部分往旁边一栽,打着旋坠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多尔夫暂时忘掉了剩下的另一架直升机;他得集中精力先保住自己的这架。开始进行第一次规避机动的直升机猛然一斜,多尔夫摇摇晃晃地朝飞行员走去。

    “队长,飞向我们的导弹已锁定目标,”飞行员说道,“它紧咬着我们的尾巴。”他猛力拉动摇晃着操纵杆,“支奴干”直升机在空中忽而翻筋斗,忽而俯冲向下,剧烈的机动晃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继续这么飞,”多尔夫说道,他朝军械官做了个手势,“给我遥控设定一枚火箭弹上的多用途引信,延时五秒。”

    军械官睁大了眼睛。“队长,这个时间有点太短了。爆炸可能会波及我们。”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多尔夫说道,“算是吧。”

    军械官设定引信时多尔夫朝舷窗外望了一眼。就在离他们不到一百米处,另一枚“响尾蛇”命中了目标,在直升机的机身中部轰然爆炸。第三架“支奴干”像石块一样坠了下去。现在只剩下他们了。

    “队长,导弹越来越近了,”飞行员说,“这个飞法坚持不了多久。”

    运气好的话,你就用不着再这么飞了,多尔夫心想。“我发信号的时候把飞机往左拐,然后向下俯冲,动作越陡越好。明白了吗?”

    飞行员点了点头。“收到,队长。”

    “手稳住。”多尔夫又对他说了一句。他已经能听到急追而来的“响尾蛇”导弹破空飞行时发出的尖啸。他们没多少时间了。

    军械官朝多尔夫点了点头。“设定好了,队长。”

    “发射吧。”多尔夫说道。

    “九头蛇70”火箭弹射出时发出了“啾”的一声轻响。多尔夫开始读秒:“一,二。”紧接着他往飞行员的肩上一拍,喝道:“走!”

    直升机立刻向左侧急闪,随即俯冲而下。地面飞快地向他们扑来,这时火箭弹也轰然引爆了。爆炸的冲击力把直升机里的所有人都甩向了右前方。尽管“支奴干”的机身外镶着装甲,多尔夫仍然能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息。这就是诱饵,那枚“响尾蛇”——它是采取热寻制导模式的空对空导弹——径直飞向了热量最集中的地面,把自己炸得粉碎。

    飞行员猛力拉动操纵杆要从俯冲状态改平,“支奴干”机身颤抖着并未及时作出反应,然后像一枚钟摆似的终于恢复到了平飞状态。

    “干得漂亮,”多尔夫捏了捏飞行员的肩膀,“大家都没事吧?”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队员们或是点头,或是竖起了大拇指。“好,现在咱们就去找击落战友的敌机算账。”

    莎拉雅动身去机场之后伯恩就开始制订计划。他要找到内西姆·哈图恩(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的雇主),并从此人口中问出情况。据叶夫根尼说哈图恩的地盘在苏丹艾哈迈德区,那儿离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有点远。

    伯恩几乎已筋疲力尽。尽管他竭力不让自己去想,但法迪捅的那一刀的确让他元气大损,和马修·勒纳的肉搏又让他伤上加伤。他知道以现在的这种状态去找内西姆·哈图恩简直是愚不可及,甚至有可能让自己白白送命。

    因此他打算去找一位“阿查卜”。严格说来,这些用传统草药治病的医生主要集中在摩洛哥,不过土耳其境内千差万别的小气候孕育着超过一千一百种的植物,因此在伊斯坦布尔的众多药店之中,找到一家由精通植物药学的摩洛哥人开的店也毫不奇怪。

    伯恩漫步街头,不时向路人和商店老板打听几句,四十五分钟之后终于找到了这么一家药店。它坐落在闹哄哄的市场中央,小小的门脸上有几扇沾满尘土的窄窗,样子颇为破败。

    店里的阿查卜坐在凳子上,正用杵臼把草药研成碎末。伯恩走上前去时他抬起了头,一双直淌眼水的眼睛看起来有点近视。

    药店里弥漫着一股几乎让人窒息的浓烈气味。全然陌生的刺鼻气味来自各种晒干的药草、茎秆、菌菇、叶片、种子、花瓣,等等。墙壁从上到下都打着木制的抽屉和格架,草药医生五花八门的货物就存放在里头。房间里飘荡着长年累月的研磨产生的呛人粉尘,让透进蒙尘窗口的些许阳光显得愈发黯淡。

    “你好,”阿查卜用摩洛哥口音的土耳其语招呼道,“有什么需要吗?”

    伯恩并没有回答。他脱掉了衬衣,露出身上绑着绷带的伤口、青紫的瘀痕,还有一道道血迹已干的划伤。

    阿查卜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勾了勾。他个子很小,消瘦得几近枯槁,皮肤黝黑粗糙,显然曾在沙漠中常年居住。“请你走近点。”

    伯恩照办了。

    草药医生那双满是眼水的眼睛慢慢地眨了眨。“你想怎么治呢?”

    “只要能让我继续奔波就行。”伯恩说的也是带摩洛哥口音的土耳其语。

    阿查卜站起身朝抽屉走去,从里面抓了一把看起来有点像山羊毛的草药。“这是千层塔,采自中国北方的一种稀有蕨类植物。”他坐到凳子上,把杵臼放到一边,随即将晒干的千层塔撕成小段。“信不信由你,你需要的一切都在这里面。这种蕨类植物能抑制住令人虚弱无力的炎症。与此同时,它还能大大提高思维的敏锐程度。”

    他转过身拎起坐在火头上的水壶,往一只铜茶壶里倒了些将沸未沸的热水。接着他把撕碎的蕨类植物丢进茶壶,又倒了点水,盖上盖子后把茶壶搁在杵臼的旁边。

    伯恩穿上衬衣系好纽扣,找了张木头凳子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气氛还算友好。他们在沉默中等着壶中的草药“茶”泡出药汁。阿查卜那双直淌眼水的眼睛虽然有点近视,但还是看清了伯恩脸上的每一处特征。“你是谁?”

    伯恩答道:“我也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草药泡好了。阿查卜伸出长长的手指拿起茶壶,算准分量往杯子里倒了些茶汁。茶色又浓又黑,毫不透光,散发着一股沼泽般的怪味。

    “喝吧,”他递过杯子,“请全部喝完,一口气。”

    药的味道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但伯恩还是把它喝得一滴不剩。

    “不出一个小时你就能感到体力有所恢复,思维也会变得更活跃,”草药医生说道,“这种状态可以持续几天时间。”

    伯恩起身向他致谢,付了草药的钱。他出门又回到市场,先在一家服装店里买了全套的土耳其服装,包括脚上穿的薄底便鞋。店老板给他指了返回独立大街的路,说那地方就在苏丹艾哈迈德区的金角湾对面。伯恩在独立大街上找了家卖戏剧用品的商店,挑了一副假胡子和小金属罐装的化妆胶水。他对着店内的镜子把假胡子粘到了脸上。

    然后他仔细查看了店里出售的其他商品,买了几样用得着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破破烂烂的二手皮质小背包。买东西的时候他心里始终怒火难抑,总是想着魏因特罗布和法迪对他干的事。伯恩的敌人悄然潜入了他的头脑,不着痕迹地影响着他的思维,干扰着他做出的决定。魏因特罗布当时占据着真正的桑德兰医生的诊所,这件事法迪是怎么办到的?

    他掏出手机查到桑德兰医生的电话号码,在七位号码前加拨了国际长途的区号。这时候诊所还没开门,不过电话中的语音提示有三个选择:预约门诊、查询桑德兰医生的上班时间,或是查询从华盛顿、马里兰州或弗吉尼亚州前往诊所的路径。伯恩想查的当然是第二项。语音提示告诉他桑德兰医生的上班时间是周一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以及周三到周五的同一时段。替他预约门诊的人是谁?

    伯恩的发际冒出了汗水,心狂跳不已。法迪的手下怎么会知道他要把法迪带出拘留室?莎拉雅当时给蒂姆·海特纳打了电话,因此伯恩才会怀疑他是内奸。但海特纳并不是。谁能够听到中情局内网手机的通话?除了那个内奸,又有谁会去偷听?此人肯定也就是替伯恩在桑德兰医生不上班的那一天定下预约的人。

    安妮·赫尔德!

    天哪,基督在上,他心想。竟然是老头子的得力助手。怎么可能呢?然而,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最近发生的事件。要向法迪提供中情局内部的核心机密,谁还能比安妮·赫尔德更合适?

    他的手指飞速拨动着手机,得赶在莎拉雅登机之前警告她。但电话一接通就转到了语音信箱,她的手机已经关掉了。莎拉雅已登上飞机,她即将飞往华盛顿,飞往灾难。

    他只好留了言,告诉她中情局里的内奸是安妮·赫尔德无疑。

    25

    “马丁,进来吧,”中情局局长朝站在他私人圣地门口的卡里姆招了招手,“幸好安妮及时找到了你。”

    局长巨大的办公桌前摆着一张椅子,卡里姆穿过房间朝那儿走去。长长的路让他想起了贝都因人的叛徒临死前必须走过的那条通道,行经此处时路两旁的投石者会向他发起夹攻。如果叛徒能活着走到通道的尽头,就能得到速死的宽待;如果他没走完就被石块击倒,则会被丢进沙漠任由秃鹫啄食。

    他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杜贾”在南也门的核设施已被彻底摧毁,但袭击行动中也牺牲了许多人。自从消息传回中情局之后,总部的整栋大楼里都充斥着一种既欢欣又哀痛的奇特气氛。中情局局长与多尔夫队长取得了联系。发动袭击后活着回来的,只有多尔夫和他那架直升机上的“天蝎”队员和几名海军。行动中伤亡很多——坠毁的三架“支奴干”上满载着海军突击队与中情局“天蝎”小队的队员。有两架苏制米格战斗机守卫着那座核设施,机上还配备了“响尾蛇”空对空导弹。目标被摧毁之后,多尔夫乘坐的直升机把两架战斗机都击落了。

    卡里姆坐了下来。每次坐到这把椅子上他的神经总是绷得很紧。“长官,我知道这次咱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针对‘杜贾’的行动毕竟已大获全胜,您为什么还如此郁郁不乐?”

    “马丁,我已经过了哀悼死者的阶段,”老头子嘟哝了一声,似乎很痛苦,“摧毁核设施之后我确实松了口气。况且这次胜利也充分证明了我的能力,要知道行动开始前我在战情室里可是被狠尅了一顿。”他的两道浓眉揪了起来。“但私下里跟你说,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头。”

    卡里姆只觉得不安之感让脊背一阵发凉。他不知不觉地坐到了椅子的边缘。“长官,我不大明白。多尔夫证实那座设施被四枚导弹直接击中,而且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建筑物无疑已被彻底摧毁,敌人的两架喷气式战斗机也被我们击落了。”

    “这倒是没错,”局长点了点头,“不过……”

    卡里姆的脑子在飞转,推测着各种可能性。中情局局长敏锐的直觉可是出了名的。他能在局长的位子上坐这么久,绝不仅仅是因为精通圆滑世故的政客本领。卡里姆也知道,单凭动动嘴皮子劝局长别多想,这种做法并不明智。“不知道您能否说得具体一点……”

    老头子摇了摇头。“我要是能具体说倒好了。”

    “长官,我们的情报非常准确。”

    中情局局长往椅背上一靠,揉了揉下巴。“让我骨鲠在喉的是这个——敌人的米格战斗机为什么在核设施被摧毁之后才发射导弹?”

    “可能是起飞得晚了。”卡里姆现在的处境非常微妙,对此他心里很清楚。“您听到多尔夫的报告了——当时那儿有辐射雾。”

    “雾是在靠近地面的低处。米格战斗机是从高空发起攻击的,辐射雾不会对它们造成影响。假如说那两架战斗机是故意等着我们先把设施摧毁呢?”

    卡里姆竭力不去理会耳朵里响起的嗡嗡声。“长官,这根本说不通啊。”

    “如果核设施是假的就能说得通了。”老头子说道。

    卡里姆决不能允许老头子——或是中情局内的任何人——顺着这个思路追查下去。“长官,这么一想您的怀疑也许是对的。”他说着站起身。“我立刻去查。”

    老头子浓眉下那双锐利的眼睛抬了起来,直盯着他。“马丁,坐下。”

    沉默笼罩着整间办公室。从门外传来的微弱欢庆声此时也已平息,中情局的职员们都回到岗位上继续工作去了。

    “如果说‘杜贾’组织是希望我们认为核设施已经被摧毁了呢?”

    说得一点不错,真实的情况恰恰就是这样。卡里姆竭力让自己的心跳保持平缓。

    “我对国防部长哈利迪说蒂姆·海特纳是中情局里的内奸,我知道那家伙相信了,”中情局局长还在往下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也相信。我觉得本次行动可能受到了假情报的误导。如果我的直觉没错,这个情况就引出了其他的可能性:要么海特纳是遭到了真正的内奸的陷害,要么他就不是中情局这个桶里惟一的烂苹果。”

    “长官,这些可能性都有很大的疑问啊。”

    “那你就去把疑问排除,马丁。要把这当作头等大事,调动一切资源去查。”

    老头子双手在办公桌上一撑,站了起来。他苍白的脸孔显得非常憔悴。“基督在上,假如‘杜贾’误导了我们,那就意味着我们根本没能阻止这个恐怖组织。恰恰相反,他们离发动袭击又近了一步。”

    刚过中午的时候穆塔·伊本·阿齐兹赶到了伊斯坦布尔,他一到就去找了内西姆·哈图恩。哈图恩在苏丹艾哈迈德区的一条小路上经营着一家土耳其式浴室,浴室那栋大而无当的老房子距离查士丁尼大帝于公元五三二年重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只有不到五个街区。借此地利,哈图恩的土耳其式浴室总是宾客盈门,价格也要比市内游人较少的几个区的浴室高一些。这家浴室已经开了许多年,事实上是早在哈图恩出生之前。

    由于哈图恩给关键人物塞了不少好处,市内的每一本高级导游手册都把他的这家浴室夸得天花乱坠,对此他颇感自豪。浴室让他生活得很惬意,尤其是以土耳其人的标准而言。但哈图恩之所以能成为千万富翁,还是因为他在给法迪效力。

    胃口极好的哈图恩身材矮胖,面相则像秃鹫般凶狠。只要看看他的那双黑眼睛,你就会知道此人的灵魂之中充满了恶意——发现了这种恶意的法迪又将其引诱出来,再精心加以培养。哈图恩曾娶过十二个老婆,现在她们不是死了,就是给远远地流放到了乡下。不过,他对自己的十二个孩子倒是既疼爱又信任,他们现在正开开心心地替他打理着土耳其式浴室的生意。哈图恩的心仿佛是一只攥紧的拳头,他喜欢这样。法迪也同样喜欢。

    “Merhaba,habibi!”穆塔·伊本·阿齐兹进门时哈图恩欢迎道。哈图恩亲吻了客人的两边脸颊,带着他穿过浴室贴满马赛克的公共区域来到后面的小花园,花园中央种着哈图恩心爱的枣椰树。这棵树可是他大老远从撒哈拉沙漠中的一家商队旅舍里带回来的,不过当时它只是棵小树苗,还没哈图恩的手指头粗。他在这棵枣椰树上倾注的心血,远远超过了在任何一位老婆身上花的心思。

    花园里透进了斑驳的阳光,他们坐到凉爽的石凳上,哈图恩的两个女儿随即端上甜茶和小蛋糕。用过茶点之后,其中一个女儿又拿来一支装饰华丽的水烟筒,两个人共同吸了起来。

    这些仪式性的礼节做起来都颇费时间,但它们却是东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它们体现着文明人理应奉行的礼貌与尊重,也能让友谊变得更为巩固。即便是在今天,仍然有许多人像内西姆·哈图恩这样遵循着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们在电子时代闪烁的霓虹中坚守着传统的灯火。

    哈图恩终于把水烟筒推到了一旁。“我的朋友,你这次可真是远道而来啊。”

    “有些时候,最古老的交流方式往往最让人放心。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我完全理解,”哈图恩点了点头,“我自己每天都要换一部手机,说话时还得越含糊越好。”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那边始终没有消息。”

    哈图恩的眉毛拧到了一起。“伯恩在敖德萨没死?”

    “我们还不清楚。但费奥多维奇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有点令人不安。可想而知法迪很不痛快。”

    哈图恩摊开了双手。他的手小得出奇,纤细的手指就跟女人一样。“我也有同感。你放心,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那边的事我会亲自处理。”

    穆塔·伊本·阿齐兹点头表示赞成。“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叶夫根尼可能已经暴露。”

    内西姆·哈图恩沉吟片刻。“这个叫伯恩的家伙,他们都说他简直像是变色龙。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一直追踪到了这里,我怎么才能看出他的身份呢?”

    “法迪在他的左肋上捅了一刀,捅得很深。他的体力会大为削弱。他要是真的来了也许很快会找上门,甚至有可能就在今晚。”

    内西姆·哈图恩感觉到了这位信使的紧张情绪。看来法迪的计划很快就要大功告成了,他揣测道。

    两个人站起身,从浴室的一间间私人包房旁边走过。这些房间里悄然无声,装饰得和外面的花园一样富丽。

    “今天下午和晚上我都会待在这里。如果过了今晚伯恩还没出现,他也许就不会来了。即便他过几天再找到这儿,到那时也已经太晚了。”

    哈图恩点了点头。他刚才的推测是对的,法迪针对美国的袭击已箭在弦上。

    穆塔·伊本·阿齐兹伸出手一指。“花园的那一头有道屏风,就在那边。我会在屏风后面守着。如果伯恩真的来了,他肯定想要和你见面。你得答应见他。不过等你们正在谈话的时候,我会让你的一个儿子去找你,然后咱们俩得说几句话。”

    “而且要故意让伯恩听见。我明白了。”

    穆塔·伊本·阿齐兹又凑近了一点,说话时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想让伯恩发现我是谁,还想让他知道我即将回到法迪的身边。”

    内西姆·哈图恩点了点头。“然后他就会跟踪你。”

    “没错。”

    勒纳找的那个人——奥弗顿——究竟是怎么出的岔子,乔恩·米勒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跟踪安妮·赫尔德的时候,米勒没费多大力气就发现了在她周围暗中保护的人。监控与跟踪是有区别的:他的目的并不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安妮,而是要找出那些暗中保护、不让她受到外人监视的家伙。因此跟踪时他始终与目标保持着很远的距离,而且居高临下。起初他只是目视观察,并没有使用望远镜,因为他需要以尽可能宽阔的视野来观察安妮周围的环境。望远镜只能聚焦在一个狭窄的区域上。不过,一旦他确定了哪些人在暗中保护安妮,望远镜就能派上用场了。

    事实上,暗中保护的人共有三个,八小时轮换一次。看到他们在二十四小时轮流监视,米勒丝毫不觉得奇怪。奥弗顿在跟踪安妮时搞砸了,这帮负责保护她的家伙肯定会因此变得更担心、更警觉。这一切都在米勒的意料之中,而且他也想好了应对的策略。

    二十四小时以来,他一直在观察安妮·赫尔德的那几个保护者。他仔细研究他们的习惯、怪癖、嗜好和执行任务时的方法,发现每个人都有着细微的差别。夜班的人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得不停地喝咖啡;一大早当班的那个家伙老是在打手机;值下午班的第三个人则是个瘾头极大的烟鬼。米勒选中了这个人,因为他总是紧张兮兮的,收拾起来应该最轻松。

    米勒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知道机会迟早都会出现。几小时前,他从宾夕法尼亚大道波托马克电力公司的停车场里偷了一辆轻型客货两用车。这会儿他正坐在两用车的驾驶座上,看着安妮·赫尔德在中情局总部门口上了一辆等客的出租。

    出租车从路边驶入车流时米勒仍然等待着,耐心得犹如死神。没过多久,他听到了引擎发动时的轻响。一辆白色的福特小轿车从对面的路旁开了出来,值下午班的人刚才就停在和出租相隔两辆车的后方。这之后米勒才跟进了密集的车流。

    不到十分钟后,安妮·赫尔德下了出租车,开始步行。米勒对这种伎俩很熟悉,他估计安妮是要去和别人接头。街上的车太多,值下午班的人没办法开车跟着她。米勒抢在保护安妮的人之前作出了这种判断,于是他把车驶向路边,停在了西北区第十七街上的禁停区。米勒知道不会有人来干涉,因为他开的是公共服务部门的两用车。

    他跳下两用车,快步朝值下午班的人靠边停车的地方走去。他大摇大摆地走到车旁边,敲了敲驾驶室一侧的车窗。那家伙摇下车窗之后,米勒说了句“嗨,老兄”,随即冷不丁地照着他的左耳后部就是一拳。

    那人的神经丛猝然受到重击,顿时昏了过去。米勒扶起昏迷不醒的男子,让他在方向盘后坐正,随即迈上人行道,远远地跟着正沿街往前走的安妮·赫尔德。

    安妮·赫尔德和卡里姆在西北区第十七街的科科伦美术馆里悠然漫步。这座美轮美奂的美术馆是乔治亚风格,以白色大理石砌成,曾被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誉为整个华盛顿市设计得最出色的一座建筑,馆内收藏着许多令人赞叹的艺术品。卡里姆在旧金山画家罗伯特·贝希特勒的一张大幅画作前停下脚步,他实在想不通这位照相写实主义画家的作品有什么艺术价值可言。

    “中情局局长怀疑空袭打击的是假目标,”卡里姆说道,“这意味着他怀疑‘堤丰’截获并破译的‘杜贾’情报是假情报。”

    安妮大惊失色。“他怎么会产生怀疑的呢?”

    “米格战斗机的飞行员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们一直等到美国人的‘支奴干’把那座废弃的设施炸平,然后才发射导弹攻击直升机。米格战斗机得到的命令是不阻止美国人发动空袭,从而让对方认为行动取得了成功,但他们赶到战场时迟了几分钟。当时地面附近有雾,他们本以为‘支奴干’不会发现战斗机,但美国人用直升机的旋翼驱散了雾气。现在老头子让我去查是谁在中情局内部捣鬼。”

    “我还以为你已经让所有人相信海特纳是内奸了呢。”

    “看样子别人都信了,除了老头子。”

    “我们怎么办?”安妮问道。

    “计划得提前。”

    安妮偷偷朝四周看了看,她的神情很紧张。

    “别担心,”卡里姆说,“自从咱们把奥弗顿火化后我就采取了防范措施。”他看了看手表,朝美术馆的出口走去。“走吧,再过三个小时莎拉雅·穆尔就要降落了。”

    乔恩·米勒坐在波托马克电力公司客货两用车的驾驶座上,他所在的位置离科科伦美术馆只隔着一条街。现在他可以确信安妮·赫尔德是在和别人接头。这个情况或许会让勒纳心生踌躇,但不会改变他的决定。管她是在和谁会面,干掉她之后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一看到安妮从前门走出来,米勒就驶离路边加入了来往的车辆之中。前方宾夕法尼亚大道的路口处有个信号灯,安妮走下台阶时绿灯还亮着,但等到他开过去的时候已经转成了黄色。米勒的前头还有一辆车,他见状猛然拉动手挡,两用车的引擎顿时发出了怒吼。米勒的车钻出车道,擦着前面的那辆车硬挤过去,在一片咒骂、怒吼和喇叭声中闯过了亮起红灯的十字路口。

    米勒一脚把油门踩到底,驾车朝安妮·赫尔德撞去。

    高速飞行的子弹击碎两用车侧面窗玻璃时发出的声响就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钟鸣。米勒根本来不及琢磨那也许是别的什么声音,因为从他头部一侧钻入的子弹已经从另一侧飞射而出,直接掀掉了他的半个脑壳。

    在波托马克电力公司的两用车失去控制前的一瞬间,卡里姆抓住安妮的手臂,把她拽回了人行道上。卡车猛地撞上了前方的两辆轿车,这时他已经带着安妮快步走开,远离发生致命车祸的现场。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开两用车的那个家伙一心想把你变成肇事逃逸的受害者。”

    “什么?”

    他使劲捏了捏安妮的胳膊,不让她回头往后看。“接着走,”他说道,“咱们得离开这地方。”

    三个街区之外,一辆挂着外交牌照的黑色林肯飞行家停在路边,引擎空转着。卡里姆麻利地一把拉开后车门,催安妮赶快上车。他紧跟在她后面上了车,砰然关上车门,飞行家随即开动起来。

    “你还好吧?”他问道。

    安妮点了点头。“就是给吓得够呛。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安排了人在暗中保护你。”

    车前方坐着司机和他的副手,两个人看上去都像是阿拉伯国家的外交官。对安妮来说他们就是阿拉伯外交官。她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也不想知道。她同样不想知道他们要到哪儿去。在她的这个行当里,知道得太多同样会害死人,就跟起了不该有的好奇心一样。

    “我仔细调查过勒纳的背景,所以老头子一说他派勒纳去了敖德萨,我就猜到可能会有其他的人来对付你,而且来者也许身居情报机构食物链上的更高层,给我猜中了。此人名叫乔恩·米勒,来自国土安全部。他和勒纳是好哥们,两个人常结伴去嫖妓。有趣的是,米勒也是在国防部长哈利迪那儿拿钱办事的人物。”

    “这就是说勒纳很可能也是听国防部长指挥的人。”

    卡里姆点点头,倾身向前,让司机放慢车速。警察、急救医师和消防队的车从他们旁边经过时警笛大作,随即渐渐低沉下去。“看来哈利迪一心想扩大五角大楼的权力。他想接管中情局,然后照着自己的想法加以改造。我们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场机构间斗争引起的混乱局面。”

    这时飞行家已经开到了华盛顿市北部的偏远地区。车子绕过石溪公园的南端,终于在一家巴基斯坦人开的大型殡仪馆后面停了下来。

    殡仪馆所在的建筑也归这家巴基斯坦人所有。买房的钱来自维尔迪克联合技术公司的慷慨赞助,通过巴哈马群岛和开曼群岛的多家独立公司转给他们——公司都是在卡里姆接父亲的班执掌家族企业之后,利用多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因此,这家人把建筑物的内部整个掏空,然后按照卡里姆提供的设计图重新进行了改造。

    按照其中的一个设计,房子后方需要修建的设施看起来就像是殡仪馆自带的载货区。事实上对于殡仪馆的供应商而言,这地方的确是个载货区。司机把飞行家拐进载货区时,靠里的一堵混凝土“墙壁”就降到了地里,车子随即沿着露出的坡道开了下去。汽车最后停在巨大的下层地下室,他们全都下了车。

    他们身旁的那面墙边摆满了罐子和板条箱,就是曾存放在M&N车身修理厂里的东西。爆炸物的左边停着一辆黑色的林肯豪华轿车,挂着安妮再熟悉不过的车牌。

    安妮朝豪华轿车走去,指尖从车身亮闪闪的漆面上拂过。她转过身看着卡里姆。“你是怎么把老头子的座驾搞来的?”

    “这是一辆分毫不差的复制品,连装甲钢板和特制的防弹玻璃都完全相同。”他拉开了一扇后车门。“除了一个地方。”

    车门打开时,门控的车室照明灯亮了起来。安妮探头朝里面看去,惊讶万分地发现车内竟然布置得一模一样,连豪华的品蓝色地毯都毫无二致。她看着卡里姆掀起了地毯尚未用胶黏牢的一角。他用小折刀的刀刃将车底板撬起一条缝,好让她看到下面的东西。

    复制品的车底摆满了一排排形状整齐的长方形物体,看样子就像是浅灰色的黏土。

    “没错,”看到安妮倒抽了一口凉气,卡里姆说道,“这辆车上的C4炸药足以炸毁中情局总部大楼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整个地基。”

    26

    内西姆·哈图恩在苏丹艾哈迈德区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伯恩现在还不知道。苏丹艾哈迈德区以艾哈迈德一世的名字命名,此人于十七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间在城市的中心位置建起了蓝色清真寺,而十九世纪的欧洲人则把伊斯坦布尔称为“斯坦布尔”。这个地方曾是一度占据广大领土的拜占庭帝国的核心,其全盛时期的疆界从西班牙南部、保加利亚一直延伸到埃及。

    今天的苏丹艾哈迈德区仍旧保留着许多蔚为壮观的建筑,也依然拥有令人惊叹不已的吸引力。这个区的中心地带是一座被称为“竞技场”的小丘,小丘的一边是蓝色清真寺,另一边则是在该寺建成前一个多世纪被改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两座建筑之间有一个不大的公园相连。如今苏丹艾哈迈德区社会活动的中心是白胡子大街,这条街的最北端一直通往托普卡帕宫。熙熙攘攘的白胡子大街上到处都是商店、酒吧、咖啡馆、食杂店和餐馆,每个星期三的上午还会露天开集。

    伯恩出现在白胡子大街上高声谈笑、川流不息的人丛之中,他的模样几乎已经让人认不出来了。他穿着一身土耳其传统服饰,下巴被浓密的大胡子遮得严严实实。

    他在路旁的推车小摊前停下脚步,买了点芝麻面包和淡黄色的酸奶,边吃东西边观察周围的环境。扒手们偷偷忙着见不得人的行当,商贩在扯着嗓子叫卖,当地人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游客们则被精明的土耳其人猛敲竹杠。生意人在对着手机说话,小孩子们拿着手机互相拍照,十几岁的少年把刚刚下载到手机上的闹腾音乐放得震天响。欢笑,泪水,相爱的人笑语盈盈,掐架的人高声怒骂。烤炉上焦黄的羔羊肉和蔬菜烤串正嗞嗞作响,一阵阵香气扑鼻的青烟中夹杂着人们喧嚷沸腾的情感和活力,像霓虹灯招牌似的让整条街充满了生机。

    吃过随便凑合的一餐,伯恩径直走向一家卖地毯的商店。他挑了块祷告用的毯子,和颜悦色地跟店主商量价钱。伯恩带着毯子离开的时候,双方对刚才谈成的价格都很满意。

    伯恩把祷告毯夹在胳膊底下,朝蓝色清真寺走去。这座清真寺周围环绕着六座又高又细的宣礼塔,它们是阴差阳错地建起来的。苏丹艾哈迈德一世本来对建筑师说,清真寺里要有一座黄金建造的宣礼塔。土耳其语里表示黄金的词是“Altin”,但建筑师却误以为苏丹说的是“alti”——土耳其语中的“六”——因此就建起了六座宣礼塔。不过,苏丹艾哈迈德一世看到最终结果时还是很高兴,因为当时其他苏丹建起的清真寺都没有这么多座宣礼塔。

    清真寺的建筑非常宏伟,因此也设有许多道门户。大部分游客走的都是北门,但穆斯林却会从西边的门进入。伯恩进寺时走的正是这道门。他一进入寺内就停了下来,脱掉鞋塞进一个少年递给他的塑料袋里。他遮住头,在石盆前洗净双脚、脸、脖子和小臂,然后光着脚走进清真寺的内廷。伯恩把祷告毯铺在已聚满信徒的大理石地面上,跪了上去。

    清真寺内部的装饰纯粹是拜占庭风格,到处都可以看到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嵌着金丝细工的雕刻和金属制作的吊灯。一根根巨大的立柱漆成蓝金两色,足有四层楼高、蔚为壮观的彩色玻璃窗直伸向寺中央天国般的穹顶。整座清真寺之中蕴含着的巨大感染力能够深深打动你,让你感到无可置疑。

    伯恩把前额贴在刚买来的祷告毯上,口中念诵着穆斯林的祷告词。做祷告的时候他真诚无比,心中感受到了多少个世纪以来的历史。它们被铭刻在每一块石料、大理石、金箔和青金石之上——世人用这些材料建起了清真寺,然后又以无比的热情去装点它

    。灵性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出现,也有着诸多不同的名称;但它们都直指人心,用的也都是同一种像时间一般古老的语言。

    祷告结束后,伯恩站起身把跪毯卷好。他在清真寺里盘桓不去,让回荡在寺内的近乎沉默的声响涌遍全身。丝绸与棉布的咝咝摩擦声、小声念诵祷告词时的嗡嗡声,还有压着嗓子悄悄说话的声音,人们的每一种声音和每一个举动仿佛都汇聚到了清真寺巨大的穹顶之中,像搅进浓咖啡之后让味道发生微妙变化的糖粉那样打着旋。

    尽管看样子伯恩似乎沉浸在圣洁思绪之中,事实上,他一直都在偷偷观察结束祷告的人们。他看到一个胡须斑白的老人卷起了祷告毯,缓缓朝摆成一排排的鞋子走去。老人刚开始穿鞋的时候,伯恩也正好走到了自己的鞋子旁边。

    老人的一只胳膊有点萎缩,他看了看正在穿鞋的伯恩。“先生,你是新来的吧?”他用土耳其语说道。“我以前从来没看到过你。”

    “我刚到这儿来,先生,”伯恩回答时脸上挂着谦恭的微笑。

    “孩子,你到伊斯坦布尔来做什么啊?”

    他们从清真寺的西门走了出去。

    “我是来找亲戚的,”伯恩说道,“他叫内西姆·哈图恩。”

    “用这个名字的人很多啊,”老人说,“关于这位亲戚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在苏丹艾哈迈德区做生意,但做的是哪一行就不清楚了。”伯恩答道。

    “哦,说不定我还真能帮上忙。”老人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有个叫内西姆·哈图恩的人在红炉街上经营着一家土耳其浴室,他的十二个孩子也帮忙打理生意。那条街离这儿没多远,好找得很。”

    红炉街地处白胡子大街的中部。比起伊斯坦布尔热闹非凡的几条大街,这个地方要稍稍安静一些。不过,狭窄的街道上仍然汇集着各种市井之声,仿佛散不开的浓雾。商人们在扯着大嗓门揽客,卖食品的流动小贩叫卖不停,还有讨价还价时的独特现象——忽而哀声诉苦,忽而尖声抗议。红炉街倾斜的地势就像个山坡,它的下方一直通向马尔马拉海。街上开着几家小型家庭旅馆,还有一家土耳其式浴室——浴室的老板内西姆·哈图恩曾在法迪的命令下雇用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让他把伯恩带进敖德萨海滩上的死亡陷阱。

    土耳其浴室的黑色大门用厚厚的木头做成,门上雕刻着拜占庭风格的图案。门两边各摆着一只巨大的石瓮,原本是用来存放灯油的。配上这两只石瓮,浴室的大门口显得格外气派。

    伯恩把自己背的皮包藏到了左边那只石瓮的后面。然后他推开门,走进了灯光昏暗的前厅。时刻不停的市井喧嚣刹那间消失,伯恩觉得自己一下子被寂静包围了,恍若置身于白雪皑皑的森林之中。片刻之后,他耳中残留的嗡嗡鸣响才全然平息。他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六边形的大房间里,房间中央那座造型优美的大理石喷泉正吐珠溅玉。房间四角带凹槽的柱子支撑着四道雕花拱门,它们有的通向枝叶扶疏的私家花园,有的则通往点着油灯、阒然无声的走廊。

    这地方看起来简直像是清真寺的前厅,或是中世纪时期的修道院。和所有重要的伊斯兰建筑一样,在这座前厅里建筑物本身就是最为关键的部分。由于伊斯兰教禁止人们用安拉的形象(或是其他任何活物的形象)当作装饰,伊斯兰建筑师们只好把舞动雕刻刀的愿望寄托在建筑物本身及其繁复的饰物上。

    土耳其浴室会让人联想到清真寺,这其实并非巧合。浴室和清真寺都是人们表现尊重并进行社交活动的地方。伊斯兰教极度重视对身体的净化,因此公共浴室在穆斯林的生活中始终占据着独特的地位。

    出来迎接伯恩的是一位男按摩师。这名年轻男子身材瘦削,相貌像狼一般凶狠。“我想尽快和内西姆·哈图恩见面。他和我有一位共同的生意伙伴: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

    听到这个名字时男按摩师没作出丝毫反应。“我去看看父亲现在是否有空。”

    大步走过里根国家机场安检区的莎拉雅正准备打开手机,就看到安妮·赫尔德在朝她招手。莎拉雅抱住了安妮,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你回来了可真好。”安妮说道。

    莎拉雅伸长脖子朝四周望了望。“没人跟踪你吧?”

    “当然没有。我小心着呢。”

    莎拉雅紧跟着安妮朝航站的出口处走去。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感觉很不舒服。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是一回事,但自己家里盘着条毒蛇可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学着那些出色的演员开始酝酿情绪,脑海里回想着很久以前发生的一桩惨事:那一天她的小狗兰杰就在她面前被车轧死了。啊,太好了,她心想,眼泪出来了。

    安妮满脸都是关切的神色。“你怎么了?”

    “杰森·伯恩死了。”

    “什么?”安妮大吃一惊,赶紧拉着她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站住了。“出什么事了?”

    “老头子让勒纳去追杀伯恩,这可是他亲自派的刺客。勒纳和伯恩斗了起来,结果双双丧命。”莎拉雅摇了摇头。“我之所以赶回来,就是要盯住那个假扮马丁·林德罗斯的家伙。他肯定会露出破绽,这是迟早的事。”

    安妮伸出手把莎拉雅推开了一点。“关于林德罗斯的这个情况你能确定吗?在他的策划下,我们刚刚对‘杜贾’组织在南也门的核设施发动了一场全面攻击。那座设施已经被彻底摧毁。”

    莎拉雅觉得血直往脸上涌。“上帝啊,我的判断没错!难怪‘杜贾’会花这么大力气派人打入中情局。如果这次行动是林德罗斯发起的,那座核设施肯定就是个烟雾弹。中情局要是认为威胁已经解除,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尽快赶回总部吧,你说呢?”安妮用一只胳膊搂住莎拉雅的肩膀,催着她匆匆走出电动门,来到了华盛顿冬季寒冷潮湿的室外。在低垂的乌云下方,打着泛光灯的一座座纪念性建筑发出的光芒勾勒出了城市壮观的轮廓。安妮带着莎拉雅走到中情局给她配的那辆庞蒂克小轿车旁,钻进了驾驶座。

    她们汇入了开向机场出口的车流之中,环道上排成长龙的汽车就像是一群围着珊瑚礁团团打转的鱼。在开往华盛顿市区的路上,莎拉雅把身子微向前倾,朝侧后视镜瞟了一眼。这是她多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她已经把这个动作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无论自己是不是在执行外勤任务。看到后面的那辆黑色福特时莎拉雅并没有多想,直到她瞥了第二眼。现在黑色福特开到了右边的车道上,落后她们一辆车,但始终和庞蒂克保持着同样的速度。这仍旧不能说明什么,但等到莎拉雅第三次在后视镜里看到这辆车的时候,她觉得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这已经足以证明她们被人跟踪了。

    莎拉雅转过头正准备告诉安妮,却发现她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安妮肯定也看到了那辆黑色福特。但她为什么既没吱声,也没采取任何行动甩掉跟踪者?莎拉雅觉得自己的胃部慢慢地抽紧了。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她暗暗安慰自己说安妮毕竟只是老头子的助手。安妮坐惯了办公室,对外勤工作的基本常识肯定一无所知。

    她清了清嗓子。“安妮,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安妮打开方向灯,把车拐上了靠右的车道。“那我最好开慢点。”

    “啊?不能开慢。你怎么能这么干?”

    “如果后面的车也慢下来,那我们就知道——”

    “不行,你得加快车速,”莎拉雅说道,“得尽快甩掉他们。”

    “我想看看那辆车上的人是谁。”安妮边说边朝路边驶去,车速变得更慢了。

    “你疯了。”

    莎拉雅伸出手刚想去抓方向盘,却猛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看到了安妮握在手中的史密斯威森J型小手枪。

    “见鬼,你拿着枪想干吗?”

    车子此时已开上路肩朝低矮的金属栏杆驶去。“听了你说的那些事,我离开总部大楼时可不想手无寸铁。”

    “那玩意儿你会用吗?”

    黑色福特跟着安妮的车驶离路面,在她们的后方停住了。两个肤色黝黑的男人下车朝她们走来。

    “我每个月都要打两回靶,”安妮说着用史密斯威森左轮的枪口抵住了莎拉雅的太阳穴,“快给我下车。”

    “安妮,你这是——”

    “照我说的做。”

    莎拉雅点了点头。“好吧。”她挪了挪身子,按下了车门的把手。看到安妮把目光转向了车门,她立刻扬起左臂,使劲把安妮的右胳膊往上一架。枪声轰然炸响,子弹在庞蒂克的车顶上射出了一个洞。

    莎拉雅曲起胳膊,照着安妮的侧脸给了她一记肘锤。那两名男子听到了枪响,立即拔腿冲向庞蒂克。莎拉雅见状急忙斜倚在安妮瘫软的身体上伸长胳膊,拉开车门就把她推了下去。

    已拔出枪的两名男子刚跑到庞蒂克的车后,莎拉雅就钻进了驾驶座,在迅速换挡的同时一脚踩下油门。她开着车在颠簸的路肩上跑了一段,随即瞅准车流中的空当猛地拐进路面,发出尖厉摩擦声的车胎直冒烟。莎拉雅最后瞥了一眼,只见那两个男人回身奔向了黑色的福特;但看到安妮·赫尔德在他们的搀扶下坐进福特车后座的时候,她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内西姆·哈图恩斜倚在雕花的木质长凳上,硬邦邦的凳面上铺着一大堆棉花糖般松软的丝绸靠垫。在他的头顶,那棵心爱的枣椰树的绿叶正沙沙作响。他一颗接一颗地把新鲜的椰枣塞到嘴里,若有所思地细细咀嚼,然后把白色的尖头枣核吐进一只浅碟。哈图恩的右肘边搁着一张八角形的小几,几上的雕花银盘里放了把茶壶,还有两只小小的平底玻璃杯。

    他的儿子带着伯恩——进土耳其式浴室之前伯恩已经撕掉了假胡子——来到了枣椰树的绿荫下。哈图恩回过头来,秃鹫般的脸上毫无表情。不过,他那双橄榄色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好奇。

    “你好,我的朋友。”

    “您好,内西姆·哈图恩。我叫阿布·伯克尔。”

    哈图恩搔了搔颌下短短的山羊胡。“哦,这名字是照着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起的啊。”

    “冒昧打扰这座美丽花园的清静,真是万分抱歉。”

    看到客人这么恭敬,内西姆·哈图恩点了点头。“你过奖了,这园子只不过是一小块简陋之地而已,”他示意儿子退下,指了指自己坐的长凳。“请坐,我的朋友。”

    伯恩摊开了那张做祷告用的跪毯,从枣椰树绿叶间透下的一缕缕金色阳光把毯子边缘的丝线照得熠熠生辉。

    哈图恩脱掉一只拖鞋,把光脚踩到跪毯上。“真漂亮,编这块毯子的师傅手艺太高了。谢谢你,我的朋友,如此慷慨的馈赠真是让人喜出望外。”

    “这点微薄小礼哪能配得上高贵的内西姆·哈图恩呢。”

    “噢,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可从来没送过我这样的礼物,”他抬起头,锐利的眼神直刺向伯恩,“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还好吗?”

    “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伯恩说道,“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哈图恩脸色一寒,变得石块般严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容我略作说明,”伯恩轻声说,“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完全遵照了您出钱时的指示。这事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亲自把伯恩带到了奥楚达海滩,把他引入了法迪布下的陷阱。既然我拿了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的钱,就得替他做事。”

    “阿布·伯克尔,有个问题我想不通,”哈图恩说着把上身往前一倾,“这次的工作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绝对不会交给一个土耳其人去做。”

    “那是当然。伯恩见到土耳其人会起疑心的。”

    哈图恩转过秃鹫般的脸仔细端详着伯恩。“是这样啊。我的疑问仍然没得到解答:你到底是谁?”

    “我的真名是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伯恩报出了自己在奥楚达海滩上杀死的那个人的名字。来这儿之前伯恩戴上了在贝伊奥卢区的戏剧用品店里买到的化妆假体,因此他下颌的轮廓和脸颊的形状都已大为改变,门牙也略有点外突。

    “你是个乌克兰人,土耳其语怎么能说得这么好?”哈图恩的语气中含着一丝轻蔑。“我估计你的老板现在还想拿到剩下的一半报酬。”

    “照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现在的状况,他什么都拿不到了。至于我嘛,我只想拿回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内西姆·哈图恩似乎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左右了。他倒了两杯滚热的甜茶,端起其中的一只玻璃杯递给伯恩。

    两个人都啜了口茶。哈图恩说道:“你身体左侧的伤恐怕得找人看看。”

    伯恩低头看了看衣服上渗出的点点血迹。“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内西姆·哈图恩正准备回答,刚才带伯恩进来的那个儿子又出现了,沉默不语地做了个手势。

    他站起身。“恕我失陪片刻。我还有点事情得去处理一下。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哈图恩跟着儿子穿过拱门,消失在一道嵌着金丝细工的木屏风之后。

    伯恩稍稍等了片刻也站起身溜达起来,仿佛是要欣赏园中的景致。他故作悠闲地穿过拱门,站到了屏风朝向花园的那一边。他能听到两个人正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个人是内西姆·哈图恩。另一个人是……

    “——是应该派信使报讯,”内西姆·哈图恩说道,“穆塔·伊本·阿齐兹,你自己也说过,计划进行到最后阶段时决不能通过手机联络,否则消息就有可能被人截获。可是照你刚才告诉我的情况,他们不是又用手机了么?”

    “这条消息对我们俩都非常重要,”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法迪和他的弟弟取得了联系。杰森·伯恩已经死了。”穆塔·伊本·阿齐兹又凑近了一步。“这样一来,你的使命就已经完成。”

    穆塔·伊本·阿齐兹拥抱了哈图恩,又在他的两颊上各亲了一口。“我今晚八点离开,直接到法迪那儿去。伯恩既然已经毙命,就不会再有什么拖延了。最后的好戏已经开场。”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哈图恩低声吟道。“来吧,我的朋友。我带你出去。”

    伯恩转过身悄悄地回到花园中,随即顺着侧面的走廊快步走出了土耳其式浴室。

    莎拉雅使劲用脚踩住油门,她知道自己这回是遇上麻烦了。她在后视镜里留意着那辆福特车的踪影,同时摸出手机打开了电源。手机发出一声轻响,提示她有条留言。她拨通自己的语音信箱,听到了伯恩关于安妮的那条口讯。

    她觉得嘴里直发苦。原来安妮才是内奸。臭婊子!她怎么能干出这种事?!莎拉雅握起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那女人真该下地狱!

    莎拉雅正准备收起电话,突然听到了金属与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同时觉得车身令人魂飞魄散地猛然一震。她死命抓紧方向盘,失控的庞蒂克差点就撞上了相邻车道上的一辆卡车。

    “见鬼——!”

    从侧面猛撞她的是一辆林肯飞行家,这辆气势汹汹的大车看上去简直像是M1艾布拉姆斯坦克。现在飞行家已经超到了庞蒂克的前头,紧接着又突然减速,猝不及防的莎拉雅一下子撞了上去。刚才飞行家的刹车灯没亮——要不就是被人故意搞坏了。

    莎拉雅猛打方向穿过车道,把车开到了飞行家的侧面。她朝驾驶室望去,想看看开车的人是谁,但隔着染成深色的车窗玻璃她连司机的轮廓都看不分明。

    飞行家朝她冲来,车身一侧猛地撞上了庞蒂克副驾驶那边的车门。莎拉雅不停地揿动电动车窗的按钮,窗玻璃却没有丝毫反应。她换用左脚踩住油门踏板,抬起右脚用鞋跟猛踹右边的车门。车门纹丝不动;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也给卡死了。莎拉雅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又恢复到了正常的驾驶姿势。她的心狂跳不已,耳朵里都响起了血液搏动的声音。

    她得赶快离开高速公路。莎拉雅开始在路上寻找高速出口的标志。找到了:下一出口就在前方三公里处。浑身是汗的莎拉雅驾车拐进右侧的车道,准备从前方的出口下坡道驶离高速。

    就在此时,那辆飞行家怒吼着从她的左侧疾速驶来,车头一偏狠狠地撞上了庞蒂克,左边的车门顿时也被撞瘪了。显然飞行家刚才是故意放慢车速混进了车流之中,以便再次从莎拉雅的后方发起冲击。她猛敲车窗按钮,又使劲去拽车门内侧的把手,但她这边的车窗和车门也被卡住了。驾驶室里所有的门窗都已无法打开。莎拉雅现在给困得死死的,在飞驰的庞蒂克里变成了囚犯。

    27

    伯恩从大石瓮后取出自己的背包,悄无声息地快步绕过土耳其浴室的侧面,寻找内西姆·哈图恩这家浴室后门所在的街道。他没费多少工夫就找着了,随即看到有名男子从浴室的后门走了出来。

    是那个叫穆塔·伊本·阿齐兹的信使。跟着他伯恩就能找到法迪。

    伯恩边走边打开背包摸出那罐化妆胶水,重新把假胡子黏到脸上。再次伪装成一副闪族人面孔的伯恩跟着穆塔·伊本·阿齐兹走出小街,回到了苏丹艾哈迈德区喧嚷的气氛之中。将近四十分钟时间,他一直跟着自己的猎物。穆塔·伊本·阿齐兹脚下丝毫不停,也没有东张西望,显然很清楚自己要到哪儿去。他们现在处于苏丹艾哈迈德区拥挤不堪的中心地带,满街的行人往什么方向走的都有,想要牢牢盯住穆塔·伊本·阿齐兹并不容易。但反过来说,丝毫不见减少的人群也有助于伯恩很好地隐匿自己。即便伯恩的目标会利用汽车漆面和店铺橱窗之类的反光物体观察后方,也根本无法发现他的踪迹。他们从苏丹艾哈迈德区横穿而过,来到了埃米讷尼区。

    走了半天,锡尔凯吉站巍然耸立的巨大穹顶终于出现在他的前方。穆塔·伊本·阿齐兹打算坐火车赶到法迪所在的地方?不对,伯恩看到穆塔绕过火车站的主入口继续快步向前走,于是他也拨开人群跟了上去。

    一大群游客在三名旋转托钵僧周围聚成了一个半圆,穆塔和伯恩从他们旁边绕了过去。托钵僧和着古老的伊斯兰赞歌跳起了狂热的旋转舞,白袍的长下摆在身周飘然展开。飞速旋转时,托钵僧身上带着番红花和没药香气的汗水也在纷纷洒落,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充斥着未知的神秘气息,你仿佛能从中窥见另一个世界,但转眼间它又消失无踪。

    火车站的对面就是阿达拉尔码头。混在一帮闲逛的德国游客中间的伯恩毫不引人注目,他看到穆塔·伊本·阿齐兹买了张到比于克岛的单程船票。伯恩估计穆塔肯定是要从岛上出发,很可能会走水路。但穆塔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无论穆塔·伊本·阿齐兹赶回法迪身边时准备乘坐何种交通工具,伯恩都决意跟他一同前往。

    ***

    从被撞坏的庞蒂克中脱身,这只是莎拉雅眼下最小的麻烦;最大的问题是跟在她后面紧追不舍的那辆飞行家。下一出口的标志在头顶倏然闪过,莎拉雅做好了准备。她看见了有两条车道的出口下坡道,便驱车驶上左侧的车道。而飞行家此时就在半个车身远的距离外紧追不舍。两条车道的前方都有车,但她朝后视镜迅速瞥了一眼,就发现准备下高速的车流中有个空当,这正是她盼望的。现在就得看庞蒂克的变速箱能不能承受住她马上要施加的折腾了。

    她猛地一打方向盘,庞蒂克拐进了下坡道右侧的车道。飞行家的司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莎拉雅就直接把车换成了倒挡,同时使劲踩下油门。

    她倒着车从飞行家的旁边疾驰而过时,那辆车才刚刚拐上她所在的车道。飞行家的车尾刮掉了庞蒂克一侧的前灯,然后莎拉雅又加大了油门,倒着车退出了下坡道。喇叭声和吼叫声顿时响成一片,其间还夹杂着后面的车纷纷闪开时轮胎发出的尖叫。

    不停地按着喇叭的飞行家此时也开始倒车,想追上莎拉雅。在靠近下坡道顶部的地方,一辆灰色丰田车上的司机慌了手脚,撞上了飞行家后面的那辆车。丰田车头上镀铬的塑料保险杠耷拉下来,打横的车身把两条车道都挡住了,彻底堵死了飞行家的去路。

    莎拉雅把庞蒂克倒回高速公路上的分流车道,换成前进挡,飞速朝华盛顿市区驶去。

    “撞开那辆丰田很容易。”林肯飞行家的司机说。

    “算了,”坐在后座上的另一个男子答道,“让她走吧。”

    这两个人尽管是沙特阿拉伯驻美大使馆的外交官,但他们也是卡里姆设在华盛顿的潜伏分支机构的成员。飞行家返回市区街道的时候,后座上的那名男子打开了一部GPS卫星定位仪。华盛顿市区的道路网顿时在仪器上显示出来,还有一个正在移动的亮点。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对象溜出了绞索,”后座上的男子说道,“她开的那辆庞蒂克上被我们装了电子追踪设备,现在朝你的方向去了。照车速来看,再过三十秒她就能进入监控的范围。”

    挂断电话之后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黑色福特的司机开口说话:“她在那儿。看样子她是要往东北方向开。”

    “跟着她,”坐在后座上的男子说,“你知道该怎么办。”

    在开往比于克岛的轮渡上,伯恩和来旅游的一家子中国人搭上了话。他用普通话和他们聊天,逗得孩子们咯咯直笑。轮渡离开伊斯坦布尔之后,他一边从船上指点着著名的建筑,一边向他们介绍这座城市的悠久历史。与此同时,他始终没让穆塔·伊本·阿齐兹离开自己的视线。

    法迪的信使独自靠在渡轮的栏杆上,眺望着海面远处隐约可见的一线陆地,那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没有四下张望。

    看到穆塔·伊本·阿齐兹终于转过身朝里面走去,伯恩借故离开了那家中国人,跟着穆塔进了船舱。他看到法迪的信使在渡轮上的咖啡吧前要了杯茶。伯恩慢悠悠地晃过去,在摆着摄影明信片和地图的架子前翻了翻。他挑了张比于克岛及附近一带的地图,赶在穆塔·伊本·阿齐兹前头走到收银台旁边。他和收银员说话时用的是阿拉伯语。留着八字胡、脖子上挂着金色十字架的收银员摇摇头说起了土耳其语。伯恩打着手势表示自己听不懂。

    穆塔·伊本·阿齐兹倾身向前说:“不好意思,我的朋友,这个肮脏的不信者是要找你收钱。”

    伯恩掏出了一把硬币。穆塔·伊本·阿齐兹看过价格,挑出几枚零钱递给了收银员。伯恩等穆塔付过茶钱才说道:“谢谢你,朋友。土耳其语在我耳朵里和猪哼哼没什么两样。”

    穆塔·伊本·阿齐兹哈哈大笑。“说得真妙。”他把手一伸,两个人一同朝甲板上走去。

    伯恩跟着信使来到他刚才靠在船舷边的地方。明媚的阳光让马尔马拉海上吹来的寒风显得缓和了些,湛蓝的冬季天空中点缀着几片羽毛般的卷云。

    “基督徒就是这世上的一群臭猪。”穆塔·伊本·阿齐兹说道。

    “犹太人则是一群猴子。”伯恩回答。

    “兄弟,愿安拉赐你平安。看来我们从小读的是同样的教科书。”

    “在真主的引领下进行圣战,这是伊斯兰的巅峰,”伯恩说,“这个道理用不着老师来跟我解释。我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知道。”

    “看来你是瓦哈比派的教徒,和我一样。”穆塔·伊本·阿齐兹侧过头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从前我们曾和穆斯林并肩作战,把基督教的十字军逐出了巴勒斯坦;现在我们也能取得同样的胜利,把当今占领我们国土的十字军赶走。”

    伯恩点头赞成。“我们的想法完全一致,兄弟。”

    穆塔·伊本·阿齐兹啜了一口茶。“兄弟,这些正义的信仰有没有促使你采取行动?还是说它们仅仅是你在饭店和咖啡馆里空谈的大道理?”

    “我在沙姆沙伊赫和加沙都曾让不信者付出鲜血的代价。”

    “个人的努力值得称赞,”穆塔·伊本·阿齐兹若有所思地说道,“但组织越强大,对我们的敌人发起的打击也就越沉重。”

    “完全正确。”是下钓饵的时候了,伯恩心想。“有好多次我都想加入‘杜贾’,但每一回都因为同样的原因放弃了。”

    穆塔·伊本·阿齐兹举向唇边的纸杯顿在了半空中。“是什么原因呢?”

    别急,千万别着急,伯恩暗暗告诫自己。“兄弟,我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毕竟咱们刚刚认识。也许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穆塔·伊本·阿齐兹的语速突然变快了,“你尽可放心。”

    但伯恩还是吞吞吐吐,显然是拿不定主意。

    “兄弟,我们刚才不是谈到了同一种理念吗?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对未来的期望,难道不是相同的吗?”

    “确实如此。”伯恩撅起了嘴唇。“那好吧,兄弟。不过我得警告你,假如你刚才说的那些想法并非出自真心,我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到时候我绝对会惩罚你。”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我的话句句是实。”

    伯恩说道:“我在伦敦和‘杜贾’的首领一起上过学。”

    “我不知道——”

    “放心,我绝不会提起法迪的真名。不过我知道这名字,因此也了解法迪不为人知的家庭。”

    刚才还在假装好奇的穆塔·伊本·阿齐兹此时真的被吸引住了。“这和你始终不愿加入‘杜贾’有什么关系?”

    “啊,你知道,其实这是因为法迪的父亲。或者说得再具体一点,是他父亲娶的第二位妻子。她是个英国人,更糟糕的是她还是个基督徒。”伯恩摇了摇头,脸上严峻的表情愈发衬托出了尖锐的语气。“真正的穆斯林绝对不能和不信真主、不信先知的人成为好朋友。但法迪的父亲竟然娶不信真主者为妻,还和她同房。法迪就是他们生出的孽种。兄弟,你说说看,我怎么能去追随这样的一个人?法迪的心中潜藏着恶魔,他说的话我怎么能相信?”

    穆塔·伊本·阿齐兹惊愕万分。“但法迪为我们的事业做了那么多……”

    “这一点确实无可否认,”伯恩说道,“但我认为从血缘的意义上说——你我都知道血缘关系既不容忽视,也无法否认——法迪就像是一只来自丛林的老虎,老虎被带进了新的环境,被收养它的家庭悉心照料。但老虎迟早都会显露出它真正的本性,反噬收养它的人,把他们毁灭。”他又摇了摇头,脸上的伤感神色显得非常真诚。“兄弟,想去改变老虎的本性绝对是个错误,这是毫无疑问的。”

    穆塔·伊本·阿齐兹转过头,郁郁不乐地望着大海。前方海面上露出轮廓的比于克岛看起来恍如亚特兰蒂斯的失落大陆,或是一座凝固在时间之中、属于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哈里发国家的岛屿。他想要说些话来反驳对方的观点,但不知为何却发现自己并不愿意这么做。更让人郁闷的是,他心想,真话竟然是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莎拉雅只觉得头晕目眩——不仅是因为刚才逃脱那辆林肯飞行家时的激烈场面,也是因为安妮·赫尔德的背叛。她感到毛骨悚然。上帝啊,这么多年来她和大伙儿都告诉了安妮多少事情?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向“杜贾”透露了多少秘密?

    她开着恍如移动棺材的庞蒂克,心中一片茫然。天色看上去仿佛是饱和度过高的照片,眼前的景物在莫名其妙地颤抖。来往的车辆、街道和建筑,甚至连头顶的云层都显得无比陌生,充满了威胁和恶意。莎拉雅觉得自己整个儿被困在了丑陋的真相带来的恐惧之中。

    想到世界末日有可能就要来临,她头疼痛不已,身体也在随着肾上腺素作用的消退而颤抖。

    她需要暂时躲藏起来,等自己重整旗鼓、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再说。她需要在华盛顿市里找个帮手。莎拉雅马上想到了自己的朋友金·洛维特,但随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首先,她的处境太不稳定,太危险,不能把金也牵扯进来。其次,中情局里有人知道她和金是好朋友,尤其是安妮·赫尔德。

    她需要找一个中情局根本就不知道的人。莎拉雅打开手机拨通了戴伦的号码。她暗自祈祷去佛罗里达州探望父亲的戴伦已经回到了华盛顿,但听到电话那头响起语音信箱提示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现在再到哪儿去?她绝望地自问。面对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她得找个避风港,现在就得找。就在慌乱袭来之前的一瞬间,她想到了泰隆。当然,泰隆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但戴伦却对他很有信心,还让他来保护自己。上次她到戴伦家找他的时候,提醒她有人跟踪而至的也是泰隆。不过,就算泰隆愿意帮助她,就算她敢冒险信任他,她该上哪儿去找这孩子呢?

    然后她想起来了。泰隆说他常会到一个建筑工地闲荡。那地方在哪儿?她绞尽脑汁拼命回忆。

    “佛罗里达街那边正在盖楼,老大一片,全他妈是高楼大厦。只要一有空我就往那儿跑,看人家是怎么把楼盖起来的。”

    直到此时,她才定下心仔细看了看自己所处的位置。这儿是东北区,恰恰是她要找的地方。

    比于克岛是王子群岛中面积最大的岛屿。王子群岛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拜占庭帝国时代的王子们如果惹怒或冒犯了皇帝,就会被流放到伊斯坦布尔海岸边的这几座岛上来。列夫·托洛茨基曾在比于克岛上住过三年,还在此写出了《俄国革命史》。

    由于这些令人不快的历史,王子群岛曾被荒弃多年,成为奥斯曼帝国血腥历史上无数坟场中的一座。然而今天的比于克岛已摇身一变,成了富人们寻欢作乐的豪华旅游地。岛上处处花团锦簇,小径旁绿树成荫,还建起了许多装饰富丽的拜占庭风格别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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