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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倾阁生产那一日,纯阳的冲夷道长也赶到了皇宫。看到他的到来,君止只能苦笑了。
——他从未告诉过旁人翾妃的生产之期,而这位纯阳道长的到来却是一分也不差。不必君止相问,冲夷道长便理所应当的告诉他道:“师父夜观天象,天眷已经降世,冲夷奉师命特来带此子入纯阳。”
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房内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冲夷笑而不语,而君止则是颤抖着接过了宫人抱出来的小婴儿。
君止已经不是第一次当父亲了,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了十六个孩子。可是如今在他怀里的这一小团,却是那样的特殊。她的眼睛还没有睁开,浑身也是红彤彤的,哭起来也不响亮,像是个小猫崽子一样嘤嘤哭着,君止的两个手掌就能将她抱过来。
冲夷道长也上前小心的托起了小婴儿细嫩的手腕,上面的一圈红痕便映在了君止眼中。
一世纯阳。这样的小小的四个字在婴儿的皮肤下缓缓流转,仿佛在提醒着这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自己小女儿的父亲——这是她既定的命运,哪怕她的父亲是天子,也无法更改的命运。
长叹一声,君止轻声对冲夷道长道:“她叫君瑄。”而后,将孩子交到了冲夷道长的手中。
冲夷道长带着自己新鲜出炉的小徒弟飘然而去,并没有看见已经背过身去的帝王的眸中泪光。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与人道者不足二三。君止知道自己不能软弱,因为如果他都软弱了,那个他想要护在身后的女子又该怎么办呢?
花倾阁醒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孩子。
她瞪着一双一如当年般澄澈的眸子看着君止,眸子中盛满了无声的询问。君止的笑意一僵,却转而强迫自己笑开。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拉到花倾阁的床前,君止柔声说道:“这是阿宇,是咱们的孙儿。他娘一年前去了,是个很可怜的孩子。倾阁,你照顾他,好不好?”
花倾阁歪头看了看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小男孩,对他和善的笑了笑,费力抬手从床边的暗阁里摸出一盒蜜饯,对君见宇说道:“阿宇么?吃蜜饯么?很好吃的。”
见她没有再寻孩子,君止暗暗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三人一齐说笑了起来。
而后的日子,君见宇便被养在了花倾阁身边。花倾阁本性柔顺温柔,待人又是真诚,君见宇丧母,他的父亲被封太子却身子不济,便无心政事,只在东宫沉湎女色。君见宇没有母亲庇佑,虽无兄弟与他争位,却到底是日子艰难的。
只有在祖母这里,他才稍微放松了下来,不用整日再担心旁人算计。
花倾阁从未提过自己的孩子,整日也只是将心都扑在君见宇这个孙儿身上,再加上后来又有太平王世子君见明时常入宫陪伴,她仿佛真的就忘了自己曾经还有过一个女儿。
见是如此,君止心里虽然难过,却好歹有几分放心。
只是他没有想到,花倾阁虽然每日都是笑着,可是身体却一日一日的衰败了下去。君止苦留了她三年,在第三年的盛夏,终于还是留不住了。
那一日,花倾阁已经躺在床上两月了,却忽然坐起来,招呼侍女为她更衣梳洗。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宫装,和当年孟河灯会旁那个印在君止心中的影子重合了起来。
为自己扫上一些淡妆,花倾阁望着镜中的人,忽然笑了。
君止站在她身后,为她插上一根朱钗,
“漂亮么?”被时光特别优待的女子轻声的问道。她只是脸上有一些病容,胭脂水粉都掩盖不住。可是的确是漂亮,美人哪怕是病着,都是漂亮的。
君止还没有说话,一旁的君见宇却挤过来抱住她的手臂,响亮的回答道:“漂亮,翾祖母最漂亮了。”
花倾阁笑了起来,揉了揉君见宇还没有褪去婴儿肥的小脸,在他肉肉的小脸上轻轻香了一口,然后也不厚此薄彼的在君见明的脸上也亲了一下,这才将两个小男孩的手放在了一起,道:“阿宇和阿明真乖,都是自家兄弟的,以后可不许再闹别扭打架了,这样祖母才喜欢你们,知道么?”
君见明愣了愣,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君见宇狠狠的捏了一下手。君见宇挺了挺胸膛,大声回道:“祖母放心,我一定会让着弟弟的。”
君见明被捏痛了,彼时他既非日后心思玲珑的九公子,亦并非心机深沉的太平王。所以,被平素看不顺眼的表哥捏了一下,他……他想要炸毛。
可是不待他炸毛,君见宇就一把拽过他,用胳膊“亲昵”的勒住他的脖子,又大声保证道:“祖母别担心啦。要不你日后日日看着我们,我们保证不打架了。”
君见明被勒得翻白眼,却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他的心中划过一抹不祥的预感,这让他死死的捏住了君见宇胳膊上的一块肉。
君见宇轻啧了一声,第一次没有掐回去。
花倾阁被两只小的逗得不行,给他们一人拿了一盒桂花水晶糖,笑着说道:“那你们小哥俩出去玩吧,祖母有些话想跟你们祖父说。”
两人接过,笑着手拉手的跑出去。
一直跑了很远,君见宇才一把甩开了君见明的手。两个人在宫中的凉亭坐在,一人占着一个边角,忽然痛哭失声。
他们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可是却知道,这应当是此生与那个笑起来很温柔的祖母的最后一面了。皇家的孩子没有哪个是单纯的,纵然他们在花倾阁的面前总是一派没有心机的样子,可是,两个人的手都是沾过血的。
他们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死了就是没有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今天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祖母了。除了抚养过他们的花倾阁,那些宫中的妃嫔,是没有资格被他们称之为祖母的。
在那两兄弟出去之后,君止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他看着花倾阁缓缓的坐回了铜镜面前,呆呆的看着那个铜镜,半晌也不说话。
君止心中一慌,上前将人拥住,勉强到有几分哀求的笑道:“倾阁别看了,怎么看都是那么漂亮,别看了,别看了好不好?”
花倾阁却静静的望着铜镜,忽然痴痴笑道:“君止,你说,咱们的女儿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我觉得她会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你信不信?”
君止周身一僵,如坠冰窖。他不可思议的望向铜镜,镜中的女子面无表情,再无往日的娇憨。她的眸中并无怨毒,却也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崇拜以及眷念。
从君止将人拐走的那一天,他便对今天的场景有所准备。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爱,只是自己赊来的。只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依旧无法从容。
他捂住花倾阁的眼,自欺欺人的在她耳畔神经质的念叨着:“倾阁你今天身子好了一些,要不要出去走走?你喜欢的荷花开了,你想要剥莲子么?还是想要放风筝?扑蝴蝶?对了,你不是总想去西郊的马场么?我带你去,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花倾阁放软了身体,靠在君止颤抖的怀里,也不理会蒙着自己眼睛的手。她轻声说道:“你若是得空了,便带我回江南吧,我想在孟河边呆着。你要是没有空,便派个侍卫去江南花家,哥哥嫂嫂总会来接我的,嗯,满庭那小子也应当长大了,他来也是一样的。”
轻轻拍了拍将自己都勒痛了的君止的手,花倾阁的声音平静的说道:“左右不过是一抔灰尘罢了,用那个我喜欢的天青色的坛子收敛了,谁带回去都是一样的。”
君止浑身一僵,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花倾阁,颤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花倾阁便已经开口:“我生了瑄瑄的那一日。”微微顿了顿,花倾阁的眼中荡漾开一抹柔情,她笑意暖暖的望向镜子,像是怕惊到镜中的人一般的轻声说道:“我们的女儿,是叫君瑄吧?真是好听的名字。”
君止却觉得自己被褫夺了全部的呼吸。他艰难的开口道:“为什么不与我说?”
花倾阁轻轻的摇了摇头。
她的脸上仿佛重新焕发了光彩,眸光也从无悲无喜变回了往日的柔和澄澈。她回头静静的望着一脸惶然,仿佛做错了事情的男子,道:“我是想家啊,可是又有点舍不得你。你那么坏,先是从家里带走了我,又让人抱走了我的宝贝女儿,可是我还是有点舍不得你。”
君止的眼中一瞬间便迸发了光彩,他握住花倾阁的手腕,有些急切的说道:“那倾阁你原谅我一回好不好,等我半年,不!三个月就好,三个月我就安排好朝中的事情,到那时候我带你回花家看看,好不好?”
犹豫了片刻,君止更加急切的说道:“然后咱们偷偷的去一趟南海,瑄瑄在那里。咱们虽然不能被人发现,但是偷偷的看看她还是能做到的。”
花倾阁却摇了摇头,兀自说道:“我都离开家十三年啦,有点不想等了。君止,你好好保重,要是可以,就照顾好咱们女儿吧。要是不行,就换我这个当娘的照顾她,我会一直在那边等着她的。下辈子,下辈子希望她还能是我的女儿,希望我能看着她长大。”
“不,还是算了。要是有下辈子,希望她不要再有这么没用的娘亲,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花倾阁这样说着,又眷恋的抚了抚镜中的影像。忽的,那双白皙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君止只觉自己怀中的人一沉。花倾阁在他的怀中,安详得就宛若只是睡了过去。可是君止知道,结束了。
是谁说过,爱恨本是寻常事,天涯海角总是赊。
他偷来的十三年的陪伴,终于到了失去的时刻。君止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倾阁是再心软不过的女子。可是,她又是这么决绝。她在他最柔软的地方下刀,留给他最难堪的伤口。到了这一步,君止宁愿花倾阁怨他,也不想听见她说什么来生。
她的心那么柔软,却又是那样狠绝。
她三言两语安排了自己的后事,连一份念想都不愿留给他。她想要回江南,她的来生也没有他。她不怨恨他,却也不再眷念他。
很多年以后,宫中白发的宫女还会偶尔谈起那一天。那一天,她们听见英明神武的帝王悲痛欲绝的哭声,他抱着翾妃娘娘的身体,哭得像是个被抛弃了的孩子。
君止这一辈子骗了花倾阁许多次。在她叫嚷着要回家的时候,在她问他女儿在哪里的时候,他都曾经骗过她。可是这一次,君止没有食言。
三个月,他用三个月安排好了一切,将自己亲自教养的孙子推上了帝位,也为自己只见过一面的女儿安排了后路。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然后,他可以安心去寻她了。
他那年也不过五十多岁,身体又是一向康健。可是自从翾妃走后,宫中的每一个人都眼见着神武帝一日一日的衰弱下去。
三月之期已满的那一天,君止将君见宇叫到了床前——彼时,他已经虚弱到卧床不起了。
看着还很稚嫩的少年,君止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如果身入纯阳是他的女儿无法改变的命运,那么执掌天下又何尝不是他的孙儿命中注定的。因为异人予异书,造化不虚赋,所以,他们便只能承担罢了。
“守护苍生,不负黎民。”
九岁的小少年听着祖父虚弱却坚定的话语,用力的点了点头。
神武帝笑了笑,语气也柔和了下来。他攥紧了手中的天青色坛子,目光已经开始涣散:“祖父去后,不入皇陵。你将祖父的骨灰和你祖母的放在一处,洒在孟河边上吧。”
“我骗了她一辈子,可是这一次,我说带她回家,就一定会带她回家的。”
君见宇的眼中全是泪水,可是如今和三个月前不同。那时候,他甚至连太子都不是,可是如今,他已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了。君见宇可以软弱,可以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嚎啕大哭,可是皇帝却不行。
他忍住眼中的泪水,攥住祖父有些干瘦的手指,认真说道:“阿宇明白。”
神武帝含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们清风朗月的开始,没有欺骗,没有谋算,没有相负……该有多好?
在君止闭眼前,他恍惚看见了自己三十五岁那一年的场景。孟河边灯影憧憧,在重叠的灯影里,一个一身鹅黄的少女回眸微笑。那一刻,她的眼里,仿佛盛满了漫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