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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五月,京城又渐热起来,今上是勤俭之人,宸妃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省俭用度支援战事,绮雯下令除慈清宫外,冰盆的设置都推迟了。

    这种深藻井、宽屋檐的殿宇冬暖夏凉,不放冰确实也不会有多热。而这日下午,皇帝自前廷回来时,却见到躺在炕上午睡的绮雯满额尽是细密的汗滴。

    他在榻边坐下,从芹儿手中取过竹叶凉扇,屏退了宫人,亲手为绮雯扇了几下,见她的汗水仍是越出越多,都沿着光洁的额角淌下了一缕,他便取过帕子,为她轻轻按了按。

    绮雯微微打了个激灵惊醒了,眼神迷离地望了他一下,陡然间脸色大变,惊恐万分地缩身后躲,就像乍然看见了妖魔鬼怪。

    皇帝一愕,转瞬明白过来:“你是做了噩梦?怪不得淌了这么多汗。别怕了,都已醒了。”

    他温言安慰着,又欠身上前为她抹汗。绮雯都已缩到了墙角,这时稍稍定下神,却转恐惧为懊恼,推开他的手,蹙眉转向一边。

    皇帝自然明白她如此一惊一乍的原因。前些天京门之外已然正面开战,叛军是稳占了被动形势,很快就全面溃败。可这些人涵盖三教九流,有着些正规军队所没有、也提防不到的怪招。

    眼看正面战场败局已定,他们竟遣了一些飞贼出身的人混进京城,于昨日四面开花,同时在好几处下朝的路上向朝廷重臣行刺,导致两名高官被刺死,四名被刺伤,另有如刘正明这样的老人家虽然被护院及时救护没有受伤,却因受惊过度也当即病倒。这可比上次梵音教作乱偶然刺伤钱元禾要严重了许多。

    再加上那位大昌皇帝一而再地放言声称绝不让他们好过,一时间人心惶惶,京城内的气氛骤然紧张。相比上一次毫无预兆的乱民闯宫,这一次或许形势没那么猝不及防,却更要令人紧张忧虑。绮雯这是十年怕井绳了。

    皇帝喟然劝道:“都已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总也不回再容他们闹进宫里来的。”

    “你知道我不是怕什么乱民,你明知道!”绮雯一开腔竟忍不住哭了出来,“你明知道我最想防的是谁!”

    皇帝更是无奈:“我对他依然是在设防的。”

    “可你信了他!”绮雯呜咽道,“而且越来越信他,这样下去你对他的提防只会越来越松懈,总有一日给了他机会反手一搏。你可知我方才梦见了什么?我梦见他夺了天下,监.禁了你和誉儿,以你们的性命要挟我,让我不许自尽,务必从了他……”

    就像又回去了梦境之中,她脸色惨白,神情因恐惧而呆滞,“他就像从前做过的那样,抓了我的手,靠到我面前来,洋洋得意地对我笑着说:‘我说过,除非我死了,否则就定要将你弄到手。你看,我不是说到做到了么?’”

    她还学起潭王的神态语气,惟妙惟肖,宛似潭王附体,看上去万分诡异。

    皇帝看得心痛不已,曾有过那样的经历,还能怪她对源瑢不肯放松戒心么?她有什么理由要去相信源瑢能改邪归正?

    最近因飞贼作乱,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等负有保安职责的衙门都被全面调动,潭王这个挂名的羽林卫统领也不好躲清闲了,开始盘桓于宫城各处门户亲自巡查。正是这事,给了她更大的心理压力。

    原先让潭王去统领羽林卫为的是欲擒故纵,可眼看着这些日子过去,皇帝是真的一天比一天更信任他,绮雯的安全感也就越来越低。这样下去,怎能确定等到潭王真去原形毕露的时候,他还能及时作出反应呢?

    绮雯再次推开他伸过来抚慰的手臂,淌着泪道:“你自己也明白,即便他那天的话都是真的又如何?即便是皇后害我、他救我的又如何?他还不是一样可能继续来抢皇位,也来抢我?如今我不求你下杀手,甚至不求你将他监.禁,哪怕你送他出京去就藩呢!你却连这也不情愿,难道你真不担心有朝一日被他反手,看到我任他宰割?你铁了心做东郭先生,如果将来真的一朝被饿狼反噬,难道你就不会悔恨终生?”

    皇帝无言以对。就在前不久还接到驻守王府的羽林卫奏报,那天源瑢找了个由头支开他们,悄无声息地出走了,急得一众人等团团转。而没等他们大张旗鼓地组织寻找,源瑢又自己回来了,看起来精神如常,还若无其事地笑他们大惊小怪。

    可余人都清楚看见,他衣领上染着血迹,颈间有着一道伤痕。他自己却绝口不提,宛似浑然不觉。

    皇帝确实放不下心送他去就藩,谁知离了亲人他会不会更加恶化,以至于一别就是永诀呢?他也不放心将其在京监.禁,现在源瑢在他眼里就是个生了病的孩子,需要百般小心地呵护着才能活得下去。让其担个羽林卫统领的头衔,也不过是哄着他高兴的一项手段罢了。

    如此看来,说他心软轻信、做东郭先生也不冤枉。这样下去,如果源瑢真的仍有异心,确实总会等得来他完全掉以轻心放松警惕的一天。

    可让妻儿受害是悔恨终生,放任兄弟出事又何尝不是?或许绝大多数身为帝王者都会对兄弟冷酷无情,但他确实生来就不是其中之一。

    绮雯哭着哭着就不哭了,轻轻抽噎着面朝一边发呆。

    皇帝沉默良久,才恳切说道:“这话说出来,恐怕难以取信于你,我并非平白无故对他心软留情,只因我知道源瑢他……并非本性恶劣之人。”

    他将目光转向一边,语调中满是惆怅,“我与他从小同居一宫,朝夕相处,对彼此的秉性都很了解。那么多年,我与他,其实都很和睦,而且不是装得和睦,是真和睦。我很清楚,他或许是有意在人前做得好过我,却真没刻意抢过我什么。因此我虽然不满父母亲偏心,却从没迁怒于他,还时常关照他,而他对我也是真心的好。曾有过宦官当他的面夸赞他,说我的坏话,他便狠狠惩治了那个宦官,还不惜顶撞母亲,数落她不该当众评说我与他谁好谁坏的话,纵容下人没了规矩。”

    因不喜交心,这话还是他头一回说起,可惜此时再说,已难以为绮雯信服和接受。

    绮雯淡漠道:“所以你便相信,与你有过了储位之争,经历了那么多过结之后,他还是有望恢复本性,变回你那个好兄弟?”

    皇帝缓缓舒了口气:“其实我并不确定源瑢是因何变成后来这样的。大哥过世时,我与源瑢已然十二三岁,身为天家子嗣,那时早已什么都懂了,知道有无储位是多大的差异。父皇一直未立太子,摆明了是在我与源瑢之间摇摆不定,可即使是那时候,源瑢与我也未有过半点嫌隙。他本性不是那么权欲熏心的人,我很清楚。”

    回思往事,他的眸子蒙上一层迷茫,“细想起来,他对我的态度倒像是在我去就藩的当年才有了些微的变化。我都曾想过,难道是因为银儿那件事?可一个小宫女而已,又为何能毁了我与他十五年来的兄弟之情?等到我从关中回来、御极之后就更不必说了,源瑢已然仿若换了个人,从前那个兄弟,再也找不回了。”

    绮雯很想接口说“现在一样是找不回”,又未忍心。刚才这一阵她已冷静下来,脱离了梦魇惊惧。他的心情她能理解,谁不盼着自己的骨肉至亲和和睦睦其乐融融的呢,可盼归盼,总也该认清现实啊。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栽赃嫁祸,至少风声放出去,即使他不信,也难免要迫于外界压力采取点措施,不能任由潭王继续大摇大摆地在京城晃荡。说到底她也一样是心软,不想要他为难。

    如此一想,她也是心力全无。

    绮雯无声地叹了口气:“总怪你心软,我又何尝算得上个心硬的人?真要易地而处,换了那是我兄弟,我也不一定能比你强硬。罢了,等到今日事毕……”

    “等到今日事毕,”皇帝接上了她的话,“我便以休养为名,送他离京去就藩。”

    他们所谓的“今日事毕”,表面上说的是原定于今夜对城外残余叛军的一次收网式彻底清缴,他要亲自去到城门楼上督战,是对叛军的一次决战。而实际上两人心知肚明,他们都指的是另一件事。

    绮雯是狠不下手去栽赃嫁祸,她最极端的手段也只是布局一招引蛇出洞。趁着今夜他去督战的当口,她有意留一个空当给守在宫城外围的潭王,引他动手出招。

    潭王未尝不会体察到这是计策,不过没关系,提前利用东厂适当地造势,让他明白这是极难得的一次机会,如果他真的对他们仍有恨意,对皇位仍有觊觎,他就有可能会抓住这次机会铤而走险。

    像上次乱民闯宫一样,如果趁这机会使人行刺杀了绮雯,仍可把罪责推给叛军乱党。而没了绮雯,皇帝就不攻自破,皇位就还是他的。大燕朝经过了这次平叛,很可能许多年都会风平浪静,所以这确实是个极难得的机会。

    可是,想要骗过他那么精明的对手,就不能把网织得太紧实,不能把局做得太周密,所以这次对于绮雯而言,一样是一招铤而走险。

    这就好像故意张开双臂,把自己的要害都袒露给对方,引对方出招攻击再行防御反击,稍有反应不及,受害的就将是自己。

    绮雯调动东厂作此布局时,刻意交代钱元禾只需与自己联络,不必去知会皇帝,为此钱元禾还一直忧心忡忡,其实绮雯明白,皇帝应该早就体察到了的。

    他们只是心照不宣。这是种默契,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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