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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一会》
小虎是在村口井边被人发现的, 小篮子搁在井边水泥墙根下。清晨第一个来担水的人发现了他,不知何时被人搁于此地, 他小脸通红,在篮子里睡得正熟, 胸前塞着张纸条:求好心人收留。
因为戴着一顶做工精细的虎头帽,而婆婆又姓罗,所以他被婆婆抱回去起名叫罗小虎。
罗婆婆表面祥和仁慈,不显山露水,其实极为精明会打算,并不是一个滥用同情和怜悯的人。她一儿一女常年在外讨生活,家中亦不宽裕, 村里人不知她何故抱养这个孩子。
罗婆婆早年是村里的接生婆, 人脉颇广,能言善辩,将小虎一张嘴□□得极为乖巧,三岁时候逢人便笑, 四岁已经能讨得全村人的欢心。村人瞧见他乖巧的目光怯生生的模样, 每回都忍不住宠溺地摸摸他的头,表扬一句,顺便叹息一句:“命真苦。”
小虎从来不觉得自己命苦,罗婆婆给他做吃的,帮他缝衣服,上山下田都带着他。
罗婆婆家门口种着几株茂盛的杨梅树,这树被婆婆照料得年年硕果累累, 果子比村里任何一户人家都结得好,路人碍于婆婆在村里的威名与善名,从来不敢偷嘴。只有等到红透了,婆婆才会央人搬了梯子摘下一篮又一篮的杨梅。顶好的都挑出来酿成杨梅酒,中等的送给帮忙摘果的村人,只有青涩起虫的才留着给自己吃。
村里的孩子头大强一点也不喜欢他,平日总是领着一帮小朋友欺负他,不是把他推下粪坑,就是骗进池塘。大强见他吃虫梅,簇着小朋友们嘲笑他: “看,那个傻瓜,起虫的杨梅他也吃。”
他怎么会是傻呢,明明是婆婆舍不得吃,才都留给了他。
没人和他玩,他也不在意,反正一个人也可以看蚂蚁搬家,可以看燕子垒窝,可以捉蜻蜓,种花,捕蝉。他生性平淡恬和,自己和自己也可以玩得很开心。
村里盛产杨梅,吃不完的都酿成了梅子酒。这里结出的梅子个大味甜,酿出的梅子酒甘冽醉人,别人家不到中秋酒早已被喝得一干二净,只有罗婆婆可以一直收到年底。
端午中秋罗婆婆家的鸡鸭也从来舍不得杀,鸡蛋鸭蛋也都做成了咸蛋皮蛋,一直要留到过年。
终于等到过年,罗婆婆子女都回来了,杀鸡宰鸭,开坛打酒,大吃大喝,热热闹闹。那几天小虎过得真开心,由衷赞叹婆婆做得真对,就应该存起来,大家一起吃多有滋味。
从此以后他每年都专心专意陪婆婆一起守着满年的收成,专盼过年时,打开珍藏那一刻的兴奋。
从此过年变成了小虎最开心的时候,也变成了他最难过的时候,过完年婆婆所有的孙子孙女都被父母带出去,剩下他一个人,无处可去,他只好藏在后山的槐树上坐着。
大强穿着光鲜的新衣,兜里装着丰厚的压岁钱,拿着各种玩具烟花在村里大呼小叫横行无忌。
他们找了他好久,才找到后山槐树上的他,大强指着他哈哈大笑:“看,那个叫花子,过年都穿我不要的衣服。”
小虎低头看看身上,那是罗婆婆给他缝的衣服,他不服气:“是我婆婆给我做的。”
“不要脸,这明明我穿破不要丢掉的。叫花子,你把衣服脱下来还给我。”
“我不是叫花子,这我婆婆给我做的。”
“呸,不要脸,罗婆婆才不是你的婆婆,你是个没娘崽,没有人要的野种!”
小虎小脸通红:“我不是野种,我有爸爸妈妈。”
“那你叫你爸爸妈妈来啊,你叫得出人,我们就相信你。”
“我为什么给你看?”
“没人要就是没人要,野种!”
大强一边朝树上扔石头,一边大骂,小虎只好越爬越高。穿过去的石头都落了空,大强不由气得也往树上爬,不多时就追到了小虎,两人抱着树干扭打。
“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不!”
“还我!”
“不!”
“扑通!”
树上摔下来一个人影,那人小脸煞白,在地上打着滚尖叫:“我的手断了,罗小虎弄断了我的手,快回去告诉我爸爸!”
小朋友们一溜烟跑去大强家报信。
小虎兵荒马乱地站在树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错了。
他果然是犯错了,大强手脱臼,大强父母请来老正骨大夫替他接上了手臂。事后要求罗小虎赔偿一百元医药费,再连续送一个月鸡蛋给大强补身子。
罗婆婆家的鸡蛋要么拿去换钱,要么留着过年,哪有闲蛋赔偿,况且一百元对于婆婆无异于天文数字。罗婆婆拖着小虎上门负荆请罪,大强家宽敞的堂屋里,一个高大男人歪坐在八仙桌旁边,他□□的手臂上纹着一条大青龙。
罗小虎孤零零站在厅央与那“大青龙”对峙着,大强爸抽一口烟,眯着眼睛觑他:“不出钱也可以,你把大强手弄断了,你也断一只手,这事就这么算了。”
“大青龙”是要打断他的手吗,他莫名害怕起来,可回头一看,罗婆婆已经退到了门口。
“小孩子吵吵嚷嚷常有的事,何必闹得这么僵?”终于有人劝一劝那个“大青龙”。
“大青龙”思忖片刻,一支烟抽完,小虎只觉得整颗心不断在无底深渊下坠,终于那人道:
“罗婆婆,我是你接生的,看在这个情分,今天就不跟他计较。不过他弄断我儿子的手,必须跪下来给我儿子磕个头,道个歉!”
小虎梗着背脊:“我不跪,明明是他自己摔下来的。” 他心里害怕地想,要是他们想打死他就打死他吧,反正他不会跪的。
“跪不跪?”
小虎脆生生地抬起下巴:“我不跪!”
婆婆走过来打了他一巴掌:“还犟!”
“反正我不跪!”
那男人黑着脸烟蒂往地上一扔,抬起脚往他胸口猛地一踹:“那就给我滚!以后永远别让我看见。”
小虎疼得眼冒金星,胸口直缩,婆婆却扯起他要回家。他向来不是娇气的人,疼得脚软身颤,可婆婆很生气,他不敢叫屈只好强撑着挪到了家。
他心口真的很疼,一晚上睡不着觉。天蒙蒙亮的时候解开衣襟,那里青了一大片。
罗婆婆有一瓶红花油,专门用来抹跌打损伤,可是现在抹上去一定更疼,而且,他忽然莫名其妙并不想让婆婆知道。
第二天小虎变得格外沉默,婆婆像是察觉他的委屈,跟他说:“不要怪婆婆!”
小虎终于委屈地问:“明明是他自己摔下来的,您以前不是说做人要讲道理的吗?”
婆婆摸着他的头:“你不是这里的孩子,所以你要懂得谦让忍退。”
他遗憾地想,为什么他没有爸爸妈妈呢?他真是没人要的野种吗?
七岁这年,还没到过年,婆婆儿子女儿都回来了,但是大家却并不高兴,几个大人还吵了一架。小虎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一个人谨慎藏在角落里尽量不被人注意到。
第二天,小虎醒来,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几个屋子翻遍了,没有人。他又去村里一家一家询问有没有见过他的婆婆。
村里老人不忍心告诉他真相,末了都忍不住摇头叹息:“真可怜!”
小虎找遍了村里又去田里山上,找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婆婆。终于饿了,他学着婆婆洗米做饭,不知道为什么,饭上层未熟,下曾已焦了,可他太饿,就着盐巴把夹生饭吃完了。
张大强又来他家屋后扔石头:“哦哦哦,罗婆婆去城里住院了,野种没人要了。”
婆婆怎么会不要他呢?他可以帮婆婆打水浇菜,他会扫地洗碗,他一年到头只吃青菜都不挑食,婆婆总是夸他懂事,婆婆怎么会不要他呢?
既然婆婆去城里住院,肯定还会回来的,他每天窝在村口路边的茅草里待着。
大强放学回家,朝他豁出一口痰:“呸!没人要的野种!”
家里米缸空了,小虎已经两天没吃过饭,连和张大强斗嘴的力气都没有。他毫不在意地扯茅草擦掉口水,仍旧平静地望着村口。
张大强骂骂咧咧走了,走了很远回头一看,罗小虎依旧要死不活地窝在草里,他拾起一个石头,悄悄朝小虎靠近,猛地一砸。
小虎后脑勺一阵剧痛,他抬手摸了一下,热热的,一手血,他回头一看,大强得意地对他做着鬼脸。
小路尽头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怒喝:“张大强!你又欺负人?”
张大强被这声音惊得心头一凛,正是张玉珊放学回来,这个姐姐一向是他的克星,他拔腿一溜烟跑了。小虎也认识这个姐姐,婆婆让他叫她珊姐,珊姐平时住在山上,很少下来村里和大家一起玩。
张玉珊检查他的伤势,从书包里摸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替他摁着头,送他回家:“别人打你你不知道躲么?”
他不好意思,这真是个好心的姐姐。
晚上下起大雨,他捂着白手帕,在床上饿得晕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抱起来,那个怀抱温暖得他醒过来,他费力睁开眼睛,又看见了张玉珊,可他力气不多,又昏睡了过去。
张玉珊连夜打伞背着他走了老远的山路去看医生,医生说:“高烧四十度,晚来一步,人就没了。”
小虎输了液,第二天已退了烧,身子没有那么难受他却并不高兴。病好就要回到罗婆婆的屋子里,没有饭吃,而且,输了这么多液,肯定花了很多钱,可他一分钱也没有啊。
没想到张玉珊却没有管他要钱,反而带他回了家: “你家里没米没电,以后就跟我一起住吧。”
张玉珊父母均在外打工,这个秋天她已经升上初三,正是课业吃紧时,白天上课,总是一大早起来给小虎做好翌日的早午饭,晚上回来给他做晚饭还要写作业。
张玉珊每天都像个陀螺一样,小虎已经七岁了婆婆却并没有让他上学,他每天在家闲着却一点也帮不上她的忙,心里好着急,为什么他会比她小这么多呢?
冬天刚到的时候张玉珊便患上了流行性感冒,感冒要多喝开水,这是罗婆婆以前教小虎的。小虎虽然不会做菜做饭,烧开水还是会的,他架上一大壶水,烧开后却拎不动,一不小心绊倒,一壶开水都浇在脚背上。他疼得眼前发黑,又怕张玉珊回来担心,干脆用破布条缠了起来。
张玉珊放学回来见他一瘸一拐:“大强又欺负你了?”
“不是的,我摔了一跤。”
晚上小虎睡觉,不当心翻身碰到伤患,迷蒙中痛楚□□出来。张玉珊正在灯下写着试卷,翻开被子,小虎脚背上已经高高撩了一路透明水泡。
又是半夜三更,张玉珊背着小虎去看医生,医生给小虎涂了好多黏糊糊的药油。回家时,小虎担心弄脏张玉珊的衣服,张玉珊却满不在乎背着他上了路。
漫天的繁星下,手电没了电,十六岁的张玉珊背着七岁的小虎踽踽独行在蜿蜒的山路上。他在她背上摇摇晃晃,万籁俱静,连虫子都睡了,他们孤独得像在另一颗星球。罗小虎忽然产生一种天长地久的奢望,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其实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沿途休息,张玉珊小心地把他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人并肩望着天上的星星,都已经是冬天了,马上要过年了,婆婆怎么还不回来呢?
小虎惆怅地说:“珊姐,婆婆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知道!”
“珊姐,你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
小虎真高兴:“如果我明天就能跟你一样大就好了。”
张玉珊捏捏他的小脸:“傻瓜!你永远都不会跟我一样大的。”
“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
小虎心里好遗憾,为什么永远不可能呢?
这年过年,张玉珊父母也未按期归来,据说因为车费太贵,干脆就不回来了。小虎心里又高兴又难过,他生怕珊姐爸爸妈妈回来她就不要他了,可是看珊姐失望的样子,他心里也不好受。
过年这天,小虎正在地里拔大白菜,张大强边往他脚边扔“爆竹”,边幸灾乐祸地嚷嚷:“哦哦哦,珊姐姐带男朋友回家过年了,珊姐姐要结婚了,珊姐姐结婚就不要你了。”
“你胡说!”小虎很生气。
“那个男人捉了一只大公鸡给珊姐姐,他肯定是珊姐姐的男朋友,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回家看看。”
他不信,珊姐不会不要他的,她怎么会跟别人结婚呢?
小虎扔下大白菜,急急忙忙回了家,张玉珊正在灶下烧火,火上搁着一只大铁锅。他打开锅一瞧,果然正炖着一只肥鸡,张玉珊笑盈盈:“小虎,等一下给你吃最大的鸡腿,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腿了吗?”
她话还未完,外头又进来一个男人,他拎着一只鱼:“阿玉,鱼要不要切块?”注意到他,笑眉笑眼:“哟,这是不是就是小虎?”
“是啊,小虎,快叫哥哥。”
小虎心里涌上一股无力的恐惧:“珊姐,他要跟我们一起过年么?”
“是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叫哥哥?这只鸡可是他特地带过来给你吃的呢!”
小虎眼眶都红了:“我不要叫他哥哥,我也不要他在这里过年,让他走!”
“大过年的发什么癫,快跟人道歉!”小虎若是做错了事,张玉珊一向极为严苛。
小虎眼泪刷地留下来:“我不道歉,我不要跟他一起过年,我也不吃他的鸡。”他说着走到灶膛前,猛地一推,整锅鸡都被他掀翻,熊熊烈火顷刻湮灭。
张玉珊大怒,指着门口:“你给我滚!”
滚就滚,反正她结婚了就不会要他了,小虎伤心地一溜烟冲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等到泪水流干他才发现自己迷了路,身旁竟然都是坟堆。他在坟堆中间转来转去,就是寻不到回家的路,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了,他肚子开始咕咕叫。他真的好后悔,为什么要打翻那一锅鸡汤,他和珊姐这半年都没吃过鸡呢,而且,珊姐姐以后大概真的再也不会要他了吧。
再晚一些,天空飘下雨滴,越下越大。他靠在石碑前,越来越害怕,坟里会不会有鬼来把他吃掉?他会不会这么死掉?
张玉珊做好满座子菜,罗小虎还没回家,她满村子找,附近几口鱼塘被她翻遍了,都没找到人。天都黑了,她顾不上过年,撑着伞,打着手电往上学路上、山上各处搜寻。风太大,她的伞不顶事,早就被淋得浑身湿透,一阵狂风吹来,伞被刮跑,她忙着追过去,不小心踩空,掉进了山坳里,手电一照,这才发现野地里的小虎。那人浑身湿透,小脸惨白,瑟瑟发抖,惊慌如一只被发现的孤魂。
可是张玉珊自己也并没有好到哪去,她脸上散乱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庞,浑身湿淋淋的,不及小虎反应过来,她冲上去一巴掌掴下去:“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小虎捂着火辣辣的脸庞,想哭却不敢哭,想说话却又不知应怎样说,他怕她不要他了。
性格要强从来不哭的张玉珊却先哭了,从来不委屈的张玉珊却委屈了: “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掉进池塘淹死了!”
风雨中,张玉珊牵着罗小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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