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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建康的路上, 我忽然发起了高烧,江原快马加鞭将我送回城中给凭潮诊治, 热度还是持续数日,到最后竟然意识模糊起来。直至□□天之后, 症状才终于有消退迹象。便听裴潜说江原果真将赵誊枭首示于皇宫门前,历数了他弑君篡位、任用小人、搜刮百姓的种种劣迹。他还把江进停职,当众斩首了其帐下数名主要将领,向建康百姓展示了平息混乱的决心。

    裴潜绘声绘色地继续向我叙述:“你猜为何太子殿下这么坚决?原来还有许多建康百姓不识你样貌,韩王打着你的旗号在建康抢掠时,被误认为是你,可是他偏偏与太子殿下形貌相似。结果这次太子亲自去民间安抚, 被怀恨在心的几个百姓吐了口水, 骂他道貌岸然,做了坏事又来假装仁慈,还骂他不知廉耻,以男色委身魏国太子——”他说着惊觉不妙, 支吾道, “那个,我只是转述,都怪那些百姓不明真相……”

    我半靠在垫高的枕上,伸手摸乱他的头发:“嗯,我知道了。还有什么消息?”

    裴潜点头:“你知道莫泫吧?他自断一腕,表示永不铸剑了。”

    我微微惊讶:“莫泫自断手腕?”

    裴潜撇撇嘴,解释道:“他好像认为铸造兵器首先要认清立场, 莫衍则觉得剑师只要造出最精良的兵器,不用管为谁所用,两人因此生出矛盾。而且莫泫成名早,莫衍又好胜心强,觉得两人在同一国家无法比出高下,表露过要去别国的意愿。是莫泫一直用兄长的身份压制他,不许他在兵器上署名,才导致莫衍默默无闻,不为当政者所知。”他说着解气地冷哼,“后来南越君主换成赵誊,莫泫却不辨黑白,仍然为他铸造兵器。直到南越战败,他见到赵誊行事,又得知自己的心血之作被用来做刺杀你的卑鄙勾当,才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灰心之下斩断了手腕。”

    “那莫衍呢?”

    “他已向太子殿下辞行,说夙愿已经实现,决定与莫泫一起归隐山林了。不过他临行之前为感谢太子殿下,留下了许多秘不外宣的铸兵之术。”裴潜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南越大将宋师承,他也归降了。他在江夏的军队被我们收编,前天刚刚被太子殿下召来建康。”

    我听后慨然一叹:“没想到宋师承忠心不二,最终竟然会同意归降。”

    “这个宋老头最有意思!”裴潜带了点嘲笑语气,“赵誊死了数日,他都不知道消息,仍然在负隅顽抗。直到太子殿下发往各处的布告传到,他才得知南越彻底覆灭,最后向我军递了降表。为了表示诚心归降,他的养子和长子也都在建康了。”

    我微怔:“他也降了……”

    裴潜看我一眼:“你说宋然么?此人是个反复小人,我看太子殿下也没打算许他官职。”

    正说着,于景庭推门进来,看到裴潜,对他点头:“裴将军也在。”

    我笑道:“于兄,快来。”

    裴潜见状起身,也对于景庭致意,向我道:“你休息罢,我军营里还有些事,忙完了再来找你。”不等我挽留,快步出了房门。

    于景庭关心道:“殿下觉得好些了没有?”

    我长吁道:“还好烧退了,不然不知糊里糊涂躺到何时。你来的正好,我想问朝中有什么消息,又恐怕裴潜不知。”

    于景庭一脸神秘地微笑:“先别管朝廷的事了,我给你带来一个人,猜猜是谁?”

    我心中微动,紧张地问:“谁?”

    于景庭笑着慢慢向旁闪开,我越过他向后看去,却见刘恒迟疑着出现在门口。他没再往前走,只是殷切地看着我,一副既心疼又克制的模样。

    我又惊又喜,撑起身来,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刘恒吓了一跳,再顾不得矜持,慌忙跑进来,按住我:“别下床!”

    我一把抱住他不放,喜悦道:“你终于肯见我了!”

    刘恒忸怩道:“我本不想来,都是于兄太缠人,天天对我说起你。还说你受了重伤,又高烧不退,把你说得好像……我一个忍不住就——”

    我笑得出声:“太好了,多亏于兄。”接着严肃道,“你不许再走!就跟着我,哪都不许去!”

    刘恒呆了呆,抗拒地推我道:“谁要跟着你,难道你做卖国贼,我也跟着做么?我刘家世代忠直守节,怎可在贰臣录上留下姓名!”

    我放低了声音:“又不要你做官,只要你不远离,能让我时时找到你,这都不行?”

    刘恒见我语气难过,又不忍心起来,吞吞吐吐地找借口:“我、我可是要娶妻的,难道跟着你一辈子独身?”

    于景庭在旁边帮腔:“这有何难,刘贤弟的终身大事都包在我身上。你想娶怎样的女子为妻,只要你开口,为兄就去替你物色,直到你满意为止,如何?”

    刘恒满脸通红:“于兄说笑了。”

    “不是说笑。”于景庭表情郑重,“只要你放下成见,肯留在殿下-身边。殿下如何艰辛地走到今日,你不是不清楚。现在他受了伤,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难道忍心扔下他自己逍遥自在?殿下最信任亲近的两个挚友,宋然已经如此,原来你也要这样对他?”

    刘恒激动起来,怒道:“不要跟我提宋然,我跟他怎能相提并论?”

    于景庭冷冷一笑:“你在殿下最艰难的时候弃他而去,不亚于宋然的绝情一箭,结果有什么两样?”

    刘恒嘴角紧抿:“于景庭,你没有家国之念,不代表别人没有。我跟殿下的情谊不假,可是却不能因此就接受他叛国的行为。”

    于景庭眉头一皱,见激将不成,歉意地看我一眼。我笑笑:“于兄,你可否先回避一下,我们好不容易相见,想聊聊别的事。”于景庭立刻答应,回身带上门离开。

    然而于景庭出门之后,我却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倚在床头出神。刘恒偷眼看看我,似乎有些担心自己说话过重,欲言又止:“殿下……”

    我收回视线,转头对他轻轻一笑:“别叫了,我不是你叫的那个殿下了。现在我是魏国越王,不是南越越凌王。如果你高兴,不妨叫赵彦罢,这个人总不会变的。”

    刘恒更是难过:“殿下,我真的想生生世世地陪你,可是不能对不起先祖、先父和死去的兄长。”

    “我知道。”我笑着点头,“你的画我好好地留着了,也从没奢望你接受这一切。我只是请求你不要让我失去你的踪迹,时常来跟我闲聊几句,”我说着顿了顿,低声补充道,“趁我还活着。”

    “殿下!”刘恒面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我故意不看他,幽幽道:“刘恒,我曾经因重伤内力全失,虚弱得连常人都不如,是师父耗费毕生之力才令我恢复如初。现在我再次重伤,却连复原的可能都没有了,此时的样子你都看在眼里,只怕哪一天……”

    话未说完,刘恒的眼圈已经发红,他抓紧我的胳膊,坚决道:“不会,我说不会就不会!我答应你不走了,哪里也不去,就在建康刘宅。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见……”

    我怀疑地抬头:“真的?”

    刘恒几乎赌咒发誓:“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我再次搂紧他,灿然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绝情。”

    刘恒乘机用嘴唇蹭一下我的脸,口里哼哼唧唧地肉麻道:“我就知道你是吃定我了。”过了一会,他擦了擦眼睛,向我伸手,“我那幅画呢,还给我吧,那个不算了,我另画一幅给你。”

    我向床里侧努了下嘴:“那边有个木匣,我不想碰它,你自己掀开找。”

    刘恒只得爬过我双腿伸手去够,嘴里嘟嘟囔囔:“不高兴看还要放枕边,自己找不自在。”

    我哼道:“谁让你送我的,你不就想我一辈子不自在?”

    刘恒身子一僵,叹口气:“我错了。”

    “那你再给我画个石榴好了。”

    刘恒正抱着自己画稿,闻言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晚上江原回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原来赵誊的死讯和江原的一系列安抚决策传至洛阳后,江德并未像建康城破时那样满意,再加上得知江进被我砍伤,又被江原停职,言语间更是表露指责之意。江原满不在乎地对我道:“不需理会,父皇暗使手段不成,已知你是借江进警告,而且我二人手握全国大部分兵力,他此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反而会设法弥补与你的裂痕。我只等着看,你助魏国实现一统大业,如此居功至伟,他要怎么封赏你。”说着哼笑,“越王越王,既然早有许诺,难道不该将南越做你的封地?”

    我揉揉额角:“随他罢。收取江南之地只是开始而已,南越的善后比起北赵复杂艰难得多,还是多操心安抚事宜为妙。你看蜀川灭掉这么多年,当地的士族还不是闻风便动?”

    江原抬手摸摸我的额头,回头端了药给我:“你不提我还险些忘了,那个合州郑檀之也在归降之列,我曾说要惩治他。”

    我瞥他:“你怎么比我还记仇了?就算他再怎么小人,也不能在此刻局势未稳时下手。”

    江原想想道:“那先封他去岭南毒瘴不毛之地做几年县丞罢,死不了的话再想办法。”

    我若无其事地掀过一页兵书:“太子殿下自己决定就是,我向来宽宏大度,都不记得此人是谁了。”

    江原听了过来捏我的脸,忽道:“你的剑我替你要回来了。”他转身唤燕飞,叫他把流采放在兵器架上,笑道,“你三弟真有意思,还不舍得给。你猜我拿什么换的?”

    “什么?”

    “那柄‘茱萸’,在船上搜索赵誊遗物时找到的。”

    “你!”

    江原不悦道:“就因为你这么偏向,我还得忍受他做的蠢事,还要接受他恋慕仪真。不过给他把剑提醒一下,你就又护短了?”

    我送他一对白眼:“你少欺负他,当心将来他为了报复你欺负仪真。”

    江原讥诮地道:“我们家的女孩怎会受欺负?何况仪真还没打算嫁他。”

    我忙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亲口问过了?”

    “大哥关心一下小妹的终身大事有什么不妥?我问她留在这里是不是还为了赵葑,仪真未置可否,只承认赵葑确实委婉地表露过要照顾她的意思。但她跟我说,现在还不想嫁人。”江原说着叹气,“其实我觉得,她心里还有你。”

    我沉默片刻:“三弟是有不成熟之处,可他正直可靠,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仪真这么说,看来是三弟不够主动,我找机会点拨他一下罢。”

    “你?你只会越帮越忙。”江原一脸嘲弄,接着却转念道,“也好,我也不想皇妹嫁给那个糊涂虫,跟着他在建康。”

    我哼一声:“我三弟很好。”

    江原在旁边讽刺:“虽然只有你看他好,也不能把他揣在怀里养一辈子。”

    两日后,我发热的症状基本消失,才算有精力参与军务,这期间南越各地只有零星抵抗,大部分城县都还算安定,而建康城也开始逐渐恢复秩序,昔日繁华的街市上有了百姓走动的身影。

    这天傍晚,我与江原正在建康城外的江面上检阅水军,人传有洛阳密使紧急来到,要面见太子。我和江原警惕地互望对方一眼,便命将座船驶到对岸。刚一靠岸,一个风尘仆仆的熟悉身影便匆忙迎上前来——竟又是张余儿。他见到江原后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又似乎带了点敬畏,哑声道:“请太子殿下接旨!”说罢颤抖着从贴身处拿出一方密旨。江原挥手命周围士兵后退数十丈,面色冷淡地拉我一同跪地。张余儿方道:“陛下密旨,命太子江原火速返回洛阳!”

    我疑惑地抬头,不明白江德为何又故伎重演。江原无动于衷地望着张余儿:“请密使转告父皇,江南事务繁多,只怕我离开后便乱作一团。等一切步入正轨,我自会同越王一起班师回朝。”

    张余儿又惊又急,压住声音私告道:“殿下务必赶去,皇上这次病情凶急,只怕迟了便来不及聆听遗命了!”

    江原却已经冷笑:“密使传来的旨意,定是父皇口传亲授,不知骗我回去又有什么阴谋?”

    张余儿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言!皇上确实龙体有恙。御医有言,只怕……只怕撑不了几日……”

    江原冷冷道:“我刚从洛阳回来,亲眼见父皇生龙活虎,何故不出一月便病入膏肓?父皇要我回去,不如编一个更可信的缘由罢。”

    张余儿束手无措,焦急地跪地道:“太子殿下万不可疑心,老奴亲见陛下病情,怎敢妄言?”他又转向我,“越王殿下!您劝一下太子殿下罢。陛下曾言,他一生与长公主感情深厚,理应对您加倍疼爱,只是被不得已之事困住手脚。他已垂暮,将来这天下毕竟是你们为主,还望您看在长公主面上体谅他所为。”

    我低头看他:“你告诉皇上,我理解他的做法,却不想原谅他。若他觉得问心无愧,也无需我谅解,若他有愧,就带着这些愧疚也好。”

    “越王殿下!”张余儿急出汗来,“您为何也不肯相信!”他一时词穷,只得叩首相求。

    我看看江原,耳语道:“你说是真是假?”

    江原皱眉:“不知道,等等看吧。”他说着对远处示意,对跑过来的燕飞道,“请密使船上休息!”

    张余儿大急伏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老奴并无虚言!”

    “太子殿下!”正拉扯间,有人高声疾呼,却是丞相温继乘马赶来。他对阻拦的护卫亮出金牌,径自来到我二人面前,捧出了一只镶金木匣:“殿下,陛下旨意在此!”跟随他身后的几名禁军反将燕七拦到远处。

    江原哼一声转身,背对他道:“温相,是不是父皇怕张总管一人已骗不了我,特地派你前来?”

    温继沉重道:“殿下,陛下已于今日黎明时分崩逝了……老臣特地快马赶来,请殿下立刻启程返回洛阳,继承皇位。”

    江原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他,厉声道:“温相,父皇如此不择手段,你非但不劝止,反而陪他变本加厉,难道非要我挑明了说!上次你们没有除掉越王,便这样不甘心么?”

    温继眉头一颤,郑重跪地,将那只木匣捧过头顶,出语已是哽咽:“殿下,先皇已经崩逝……请太子即刻返京继承君位!”

    江原听到“先皇”二字,仿佛刺痛了一下,眼中情绪复杂不已,但仍带了几分怀疑:“温相,你说的……可是实情?”

    温继将木匣打开,再次双手举过头顶,颤声道:“陛下遗命和传国玉玺俱在此处,请殿下受命!”

    江原闻言陷入沉默,只是目光深沉地注视着那方玉玺,既不接受,也不言语。

    温继见状老泪纵横,悲痛道:“殿下……陛下一片爱子护国之心,还请殿下-体谅!陛下真的未有欺瞒之举,这传位诏书是最后一道旨意,他……他永远也不会再欺瞒殿下了!”他说罢手捧玉玺,重重向下叩首。我见此情景,也不得不信。除非江德果真已死,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元老重臣如此悲痛失态?

    叩到中途,江原静静将他扶住:“温相请起罢。”温继却依旧拜了下去,含泪道:“多谢太子殿下,陛下有灵,必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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