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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原伸手扶起不住颤抖的陈昂,温言道:“陛下,您的衣服脏了,让我的部下陪您去换一套更合适的罢,我看白色最好。”
陈昂灰白着脸说不出话来,任由燕七等人把他押向后殿。
江原转向陈显:“陈将军,长安城已尽数被魏军控制,虽然军队的行为很难约束,但本王已经尽力遵守了盟约。你身上有伤,不如找个地方休息几日,尽量不与赵人接触。”
陈显环顾满屋尸体,再看看自己沾满血迹的双手,仰天大笑:“但凭天命罢了,何必躲闪?” 他把手中剑“锵啷”掷到地上,脚步蹒跚着走出殿外。
江原望着他背影道:“燕十,你带人跟着他,他现在恐怕已成为所有赵人的仇恨对象了。”
黄昏时分,魏军各路人马尽数来到,陈昂身着布衣带着大臣们正式向魏军请降。我早就为他写好了降表,只等陈昂自己当着众人宣读一遍。印有赵皇玉玺的最后一道圣旨同时发往各地,命仅剩的十几座城池放弃抵抗,接受魏军掌管。
皇帝即已归降,百姓已经无话可说,更何况魏军不但不扰民,还挨家挨户发放了封赏,比赵国人自己掌权时还宽大得多。
赵国灭亡的消息传到边境,皇子陈英引颈自刎,闻者全都唏嘘不已。
曾为赵国柱石的大臣中,魏闫为国捐躯,得到人们的普遍赞誉;宇文念被宇文灵殊逼降,情有可原,何况本是外族;而宇文灵殊听说是被美色所惑,才做出倒戈之举,除了被人骂一句鬼迷心窍之外,并无其他;只有陈显不出意外地成为所有人攻击唾骂的对象。他身为皇族子弟,不能与国家同生共死也罢了,居然做出这样数典忘祖的叛国行径,实在是万死难赎其罪。可他偏偏好好活着,还受到魏国的特殊保护,如此无耻,如此鄙劣,怎不让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一日后,圣旨下,所有将士加俸一等,有军功者回国后由皇帝亲自封赏官职。大概还须魏越两国君主磋商,圣旨中未说明赵国土地归属,也未说明如何处置赵国皇帝及一干皇族大臣,只有一句含糊其辞的“着燕王处理一切善后事宜”。
江原下令在赵国皇宫设宴,包括陈昂在内的所有赵国皇族及大小官员都受邀在列。杜长龄把长长的名帖交给江原:“殿下,请过目。”
江原刚接过,却见时谦匆匆赶进来:“殿下,十四座郡县中,只有一座平县拒不投降。我军与他血战多时,攻入城门后,又与他们展开巷战,不得已血洗全城!我军损兵近一万,赵军四千余人全军覆没!”
杜长龄有些吃惊地问:“赵军主将是谁?”
“王乾。”
杜长龄喟然道:“他不是曾被派来我军中的使者么?怕是自始至终都对司马景心怀歉疚罢。”
江原默然,我低声叹道:“也算死得其所了。”
当日晚上,宴会在宫城内最大的太极殿举行,大殿里早已焕然一新,看不出任何纷乱的痕迹,只能从赵国旧臣的脸上,隐约感受得出一点亡国的凄怆。好像这里曾发生的,是最平和不过的一次政权交替。
陈昂沮丧地坐在副座上,既不敢动,又不敢不动,僵硬得像个木偶。江原几次微笑着向他敬酒,他都失手洒落在桌面上,引得魏国将军们一阵大笑。
酒到中巡,江原来到一直自斟自饮的陈显面前,笑道:“我敬将军一杯酒,望将军笑纳。日后你我携手并肩,共创大业!”
魏国将领们听罢都齐声喝彩:“共创大业!殿下好彩头!”
陈显在赵国旧臣们又是鄙夷又是悲痛,还夹杂着少许嫉妒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高声笑道:“燕王抬举了!我陈显一介武夫,岂敢与你比肩!这样罢,我也用一祝回敬殿下:祝燕王早日一统天下,坐拥四海!”
李恭时裹着绷带大嚷:“好一个坐拥四海!”被旁边的乔云狠撞了一下胳膊。
宴席中也有越军将领,我怕人认出,特意坐在一个灯影阴暗的角落。这时我望向对面,只见他们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江原与魏军将领们。南越军人本来便对错失良机不满,听到这句含义明显的话,自然更是不忿。
我又将目光扫过坐在对面首席的宋然,他没有气愤的神色,也没有向这边看一眼,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酒杯,然后一点点饮下去。好像偌大的宴席上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江原若无其事地笑着与陈显碰杯,两人一干而净。等到旁边小兵替他重新把酒杯斟满,江原突然快步走到首席,向宋然举杯:“宋将军。”
我微微一怔,宋然已经站起来:“燕王殿下。”
江原笑道:“上次宋将军闪电攻蓝田,这次本王闪电夺长安,与宋将军联军共事,快哉!”
宋然看着他,淡淡道:“殿下谋略出众,宋然真心佩服,我先干为敬。”
“慢。”江原按住他手中酒杯,笑道,“承蒙夸赞,其实本王谋略平常得很,否则如何五年用兵收效甚微?今日宋将军乍出此言,我实在羞愧难当,更不敢贪功自居了。”
宋然道:“殿下过谦了。”
江原摇头笑道:“不是过谦,乃是实情,现有证人在此,不如本王叫他过来如何?”
宋然僵硬地说了声“不必”,江原已经回头看我:“凌悦,你来与宋将军认识认识罢!”我面孔一僵,假装没听到,他却又重复了一遍。
众目睽睽之下,我无法推脱,只得端起酒杯走过去。两边酒席距离很近,我却感觉漫长得难以忍受。从一站起身,就有不少南越将领发出压抑的惊呼声,虽然极低,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宋然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看着我从大殿那头一直走到他面前。
江原拉过我,笑道:“宋将军,这位才是你所敬佩的谋略出众之人,若要因此敬酒,你该敬他。”
宋然仍是看着我的脸,表情却没有丝毫波澜,许久开口道:“原来如此,敢问阁下名姓?”
我看着他,有说不出的滋味哽在喉头。江原微笑道:“他叫凌悦,别看现在只是我帐下祭酒,今次立功后,前途不可限量。他与宋将军同乡,想必这军事才能也与水土有关罢。”
宋然盯着我,不置可否:“原来是同乡,那么更该干一杯酒了。”
江原道:“正是!”又狡黠地笑道,“不过他与你们南越的越凌王有仇,因为逃难才来到我国。听说宋将军与越凌王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厚异常。本王在这里替他求个人情,还请将军高抬贵手,不要向凌王殿下告发才是。”
宋然手中酒杯终于晃了一晃,平静道:“他已投奔魏国,自然不再归南越管辖,我想凌王殿下也不会追究。”
江原愉快地笑道:“那就好,饮尽这杯酒,宋将军就当答应了!”他说着将酒饮尽,还照了照杯底。
宋然移开目光,也仰头将酒饮完。
我笑了笑:“承蒙宋将军看得起,小人也干了。”说罢喝光杯中的酒,再笑了笑,“失陪。”
我离开太极宫,沿着回廊来到一座不知名的高台上。清冷的夜,风沙扬起,迷了人的眼睛。
为什么明明已经是春天,还有这么冷的风?
“这个时候,正是塞上沙尘吹来的季节,北风有些大,沙子打在脸上,很疼。”
我猛然转头,看见宇文灵殊双脚悬空,倚坐在阑干旁。他半身隐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后,手里拿着一个酒囊,正一口口地往嘴里灌。他眼睛弯起来,笑道:“宴会上很热闹,正是你们魏军庆功的时候,为什么不去?”
我也坐上阑干,问道:“你们宇文家仍旧保有河西之地,也没有什么可伤感的罢?”
“你不知道?你们的皇帝已经下了密旨,他赐我父亲为幽州王,宇文家从此必须离开河西。而我,必须在洛阳供职。”他又喝一口酒,语气有些悲凉,“河西,陇上,是我心里最美的地方,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我默然,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段无奈伤心事。
宇文灵殊又道:“你不是说过,占领长安后与我结拜么?”
我摇头:“今天不合适,以后找个好日子罢,你不是也去洛阳么?”
宇文灵殊赞同道:“今天风沙大,不是个好天气。”他扬扬手里的酒囊,“而且我喝酒了,这是对神灵的不敬。”
此后,我们很久没再说话,都坐在风沙肆虐的黑夜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宇文灵殊喝光最后一滴酒,把皮囊远远扔到另一座宫殿的顶上,忽然看着我道:“你喜欢听歌么?我给你唱一首我们家乡流传的歌吧!”
他说完,已经展开喉咙唱起来:“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沙哑的歌声仿佛塞上零丁的尘沙,寄托着对故乡浓浓的哀思,卷在风里,吹向不知名的远处。
我仰起头,不禁在歌声里想,不知道将来自己遥望南越,会不会心肝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