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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躲过我的注视,小声嘀咕了几个字。
“大声说话。”
他勉强道:“会背,先生让我想想。”
等了许久他也没作出来,我把碟子里的食物解决完毕,拎着竹板走到他面前,他乖乖地伸出白净的左手,闭着眼等罚。
我蹲下身,用凉凉的板子触到掌心,他瑟缩了一下。
“殿下会背,却不懂文章的意思,所以才需要从头默诵一遍,当场弄明白了再做策论。是这样吗?”
“是。”他干净利落地回答。
我很早就听说东朝过目不忘,几天下来发现他仅是将字形印在脑中,等要用时如看书一般翻出来应付。那背五蠹时跌宕起落的语调,是他拿来糊弄我的。
我收回竹板,将一块枣糕塞到他手里,走回书架随手抽出本书。
“明日把策论交给臣。今天开始上《外戚世家》,殿下要好好听课。”
宫外又开始落下零星的雨丝,飘进窗里,染得屋里寒气渐生。我拉上帘子,点亮灯烛,把火盆挪到屏风架子后面。
他的脸上有了些暖意,别扭道:“我不冷。”
“臣冷。”
午膳前我终于解开他脚上的绳子,内侍的手法很好,拴得牢又没有阻碍血脉,只留下几道印子。他坐在地上缓了缓,嫌弃地看着自己的衣物,我去拉他,他才拽着我的衣袖慢慢立起。
太子取过镜子,给自己束了发。他生了副好皮相,这么一打理,有点毁。
我善意地提醒:“待会儿付都知来了,问殿下的头发怎么回事,殿下怎么回?”
太子神采奕奕地转过来,“先生也觉得好看么?”
他脑后有一绺发丝不听话地翘着,根本没束上去。我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合上书道:
“过来。”
他不情不愿地从镜前挪开,我揪下他的发冠,飞快地重新束了一次。真是作孽。
刚弄完门外就响起了询问:“令大人,某等可以进来收拾吗?已到午时二刻了。”
宫人们捧着大漆盒鱼贯而入,付豫打着头,眼尖地瞟见桌上的金鞭,“少师今日上课可还顺利?”
太子朗声笑道:“付都知,先生刚刚说孤背不完课业就要挨打,但孤倒让他失望了。”
付豫松了口气,“殿下自小聪慧,劳烦少师了。”
他命人全都出去,门甫一关上,他就坐到桌旁,眸子亮晶晶地望着我,等我先动筷子。饿着肚子还被刁难了一整个早晨,这时被磨得没了气性,端着碗下手如飞。
他吃的虽快却很斯文,眉眼安静,白玉似的两腮微动,像只听话的小动物。我家里没有别的孩子,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夹菜,自己也很有胃口。
午休时太子破天荒没有回寝宫,就待在书斋的纱橱里小睡。宫人们打扫了屋子,我独自在纸上写写画画,思考如何接下午的课。
历来华族子弟进国子监读书,禁中设有上书房供皇子上学,太子则在东宫专门受业。陛下只得一个儿子,上书房无人,寥寥几个老师还是太少,怕是以后要让他入辟雍。
我在翰林院做编修时曾耳闻议论,说今上不再纳妃,无意再添皇子,东朝是出生即立的。要不是爱极他,怎会只有他一个孩子,连公主都不曾有?
可他的生母惠妃,确是数月前在冷宫里郁郁而终的。
未时一到,我到碧纱橱里将他从榻上拖下来,他睡眼惺忪,晕晕乎乎地拉着我的袍子。
……殿下昨夜又没怎么睡。我想起付豫的话。
卯正入申正出,没一会儿就下学了,今日必须把书给他灌进脑子里。
*
翌日,太子没有迟到,照例屏退下人跪坐在我对面。
天色尚早,我就着灯火细细看他写的策论,他一脸满不在乎,悄悄扬起的嘴角却暴露了心情。我要求他写三百字,他写了足有一千,甚是得意,只等着我夸奖。
我把纸还给他,“现在重写。几百字就能说清,为何非要写满一千?等你长个几岁再去铺陈用典罢,画蛇添足,东施效颦。”
太子气愤道:“我昨晚写了一个半时辰!”
“现在殿下再写一遍,用不到一炷香。”
他阴着脸拿过纸笔,刷刷地落笔。
“顺便练练字。”我拿了只小碗放在他手腕上,“写隶书,太傅应该教过你,不要用复杂的字词。”
他胸口起伏,小碗差点翻下去,我凉凉地提醒道:“错一个字就重写。”
经过昨天的教训,他晓得趋利避害,遂沉下心来一笔一划地地慢慢写。
写着写着就慢了下来,看到他发红的眼角和黯淡的目神,很容易察觉他心不在焉。
我瞟了眼他的策论,引用了上课讲的外戚世家内容,看来费那么多功夫不是没用。
檐下铁马铮鸣,叮叮当当的响声划破雨水,无端萧瑟。火盆燃得正旺,橘色的灯照在墙壁上,映出两个黑灰的影子。
太子忽地开口:“先生,为什么‘人能弘道,无如命何’?”
他抬眼定定地凝视着我,“为什么连圣人都罕称命数,真的是难言之哉么?”
他漆黑的瞳仁里裂开痛楚,“先生,我不想写这个。”
我摩挲着袖袋里的物件,“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
即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终。
太子想起了他的母亲。惠妃因被疑在牡丹香筒中下毒,损害陛下圣体,被关进冷宫一个月后就溘然长逝。此前朝中打压镇国将军,造成她与今上嫌隙日增,但无人预料到贵为太子生母、专宠御前的惠妃会有这样的结局。
“殿下厌恶这样的天命,经受过它的威胁,所以厌恶世事,排斥身边的一切。臣的母亲还在,所以不能体会殿下的悲伤,但可以保证的是殿下有能力不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他的眼里含着泪光,盛着水的碗倒在纸上,字迹全糊了。
“我没有……”他无力地低声辩驳。
“世间之事有因有果,对于殿下的心结,臣无权知道其中的因果,而殿下不同,迟早都会弄清。殿下和陛下是两个人,但凡是在两具躯壳里,就不能完全知晓对方的想法。今日虽不能阻拦陛下的举动,但总有一日,殿下可以有足够的勇气和心智来满足自己的愿望。”
“只要是两个人,就会有可能背叛反目、不得善终么?”他尖锐地问。
我惊讶于他沉重的词语,“天命是给大多数人印证的,因为他们不能通过考验,一个强大的人不会抗拒信任别人,也不会缺少别人的信任。殿下不喜欢如今的结果,那么就必定要成为这样的人,陛下没有做到,但臣希望殿下能,希望殿下此生不再有遗憾。”
太子怔怔地盯着笔尖一塌糊涂的句子,良久犹疑道:“先生,我真的可以么?”
我递过一张新纸,“重写,伸手。”
竹板带着五成力道打在掌心,他捂着手,眉心锁成了川字。
于是他从头开始作策论,我重新在他手腕上搁了银碗,从袖中拿出未完工的东西和一把细刀,听着雨声徐徐雕着。
他几次好奇地抬起头,被我拍了回去,
待他写好文章双手交给我,嗓音变得明快:“是簪子!先生还会雕这个!”
我放下玉簪,嗯了一声,逐字看完短短的策论。立意很新,没有赘余,在龆龄的孩子里十分少见。
“先生为什么要做簪子?”
我不答,指了篇列传让他默,作为温习。
玉簪很短,也不是名贵的玉,颜色倒还通透。我在簪头雕出云朵简单的纹样,刻了篆书,看着差不多了,他正好飞快地写到最后一个字。
”先生,我写好了。“
我道:“背要挺直。”
他立刻挺得如松树一般,眼睛只往簪子上瞟。
我在手里磨了几圈,“殿下既标新立异,就要做的彻底。以后若给自己束发,便将这个戴上罢。当然,正经场合要是还戴着,臣恐怕就不能再来教殿下了。”
太子高兴地接过,“先生,你应该让我戴着它去昭元殿,这样你下次就不用过来了。”
我肃然正色道:“刚才的策论里写错了两处,殿下……”
他主动伸手,嘴上喋喋不休:“先生能教我做簪子吗?先生会不会做其他东西?我听说先生小时候在商铺里帮忙,先生会打算盘吗?”
太子对算学和经商很有兴趣,前一任少师告诉我他的算盘打的很好,大约是给祖母带的,和端阳候家亲近。
我看着他漂亮的脸,不由多打了一板。
他犹自翘着唇角:“先生肯定会,先生无所不能。”
这奉承听得我心底一暖。
他又莫名地作出高深之态,沉声道:“我昨晚想了半宿,先生若娶妻,不可像陛下那样。先生这么好,不要让我失望。”
我被他逗笑了,“怎么想起这个?”
他撑着下巴,嘟囔道:“我梦见阿娘了,她还是不和陛下说话,抱着我让我别哭。”他停了一下,“当时是她告诉陛下,先生适合当少师管我的,我记起来了。”
我轻轻道:“是么?”
晨钟响了数声,天光大亮,濛濛的细雨在立柱上跳跃。我往屋外看了眼,黑暗褪去了,东边呈现一片灰白。
“先生会一直陪着我么?”
他满是期许地望进我的眼里,攥紧拳头,一丝担忧从抿起的嘴唇露了出来。
“不会。”
我想了很久,歉然地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