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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回暖说到做到,这一天没有踏出门槛半步,还好房里设施都齐全,并有人伺候,除了腿疼其他都无可非议。

    她睡得太多,到晚上又失眠了,原本住在这里的两人搬到了隔壁,挽湘提出要来照顾她,苏回暖十分感激,两人聊了一夜,颇为投机。挽湘原是京城菡水居的头牌,这年头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好像特别多,但她头一次看见靠嗓子当成花魁的,可想而知当年有多红。

    自令介玉被先帝逐出繁京,她便用继续给自己赎了身,一路跟到南安来。少师在官署足不出户,挽湘只在那年的出榜唱名时远远见过状元郎一眼,此后就再不能忘怀。两人的交情是在贬谪后开始的,令介玉那时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还有姑娘肯赌未来陪他,震动之外便暗生情愫。勾栏出身的女子很容易知足,心上人待她好,便一辈子都不会贪求,令介玉若是真有生命危险,她守着那份相濡以沫的感情也能过下去,何况还有年事已高的婆婆要照料。

    苏回暖自问做不到这么豁达,她对这位巡抚的好奇达到了顶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风采。盛云沂在他的教诲下从七岁长到十二岁,正是男孩子最容易受影响的年龄,要是她见到他,是不是也应当行弟子礼……她这么想着,脸颊就慢慢红了。

    挽湘用素手拨弄着玉镯,“我在菡水居最高的楼层上日复一日地等,以为他会从少师做到太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突然有人告诉我,他会被迫离开京城,到一个偏远又不知名的地方去,甚至可能丢掉性命——我那时真够高兴的,高兴到在路上遇到他,都不敢和他说话,怕他看到我觉得我在幸灾乐祸。其实我每天睡觉时都会想,要是他当了大官,娶了哪个氏族的闺秀,我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可是他落魄得很,正好可以让我钻了空子。于是他冷冰冰地待在租来的房子里,我兴高采烈地做饭洗衣,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以后都不用做饭了,他做的比我和他母亲做的好上千倍。”

    苏回暖旁敲侧击,“令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性格好吗?”

    “性格很差。整天就知道窝在书房里,不喜欢出门,只喜欢戳人痛处,还挑剔干净。”

    苏回暖脱口道:“这种人要是长得不好看就没指望了。”

    挽湘颇有兴致地瞧她,“小妹妹,很有心得啊。”

    苏回暖强忍尴尬,“他很会教学生吧?”

    “我问他,一般怎么教东朝?他说,不听话就打,陛下让太子殿下不许还嘴,再不听就吊起来打。”

    苏回暖扑哧一声,连眼泪都挤出来了,颤着声音说道:“太子殿下小时候有这么调皮么,还……还吊起来打?”

    太有画面感了,少师果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胆识非常人能有。

    她又缠着挽湘问这问那,几乎把对方知道的那段历史翻了个底朝天,等到觉得累,天已经蒙蒙亮了。

    雨刚停,从窗口可以看到湿漉漉的城郊泥土,以及泥泞的官道。铁马铮鸣,风还是很大,在檐下硕大的水缸里撩起圈圈涟漪。

    众人准备好启程,八抬大轿里多了两个主子,少了两个婢女。苏回暖打出门就没见着据说要负荆请罪的晏煕圭,感到轻松多了,就陪老太太聊天闲扯,差点把自己家底给抖出来。

    午时渝州治望泽城门口驻了一排卫兵,皆挂着赵王府的腰牌,远远地迎着鸾轿屏风、洒花天女。百姓们像是司空见惯,人群里极快地分出一条道,走出匹毛色纯正的白额黑马,马背上坐的正是藩王世子,英姿飒爽的小王爷。

    轿子先落地了片刻,世子高声报了客人名姓官职,苏回暖在里头庆幸没露面,不然这可是要被后世指指点点的,一个五品官装什么宰相!她开始安慰自己,正经郡主的轿子也是八个人抬,手头宽裕点的也有两个侍女洒水洒花,圣眷再隆一些也有精致绣出的屏风……可是现在叫个什么事?

    望泽似乎甚为有钱,城不小,沿着主路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王府的七彩照壁前。

    齐国的郡王有许多,藩王却没几个。北部的朝廷向来疏于管教,也是他们每代本本分分,这些藩王才能延续两百年之久。长期积累的财富与交给朝廷的赋税想比,更多的是进了当地人的口袋,离天子脚下千里之遥,御史台的笔不会闲着没事往这里捣。苏回暖早听闻南方富庶,原来财大气粗到了这种程度,这王府里的耳房建的都比药局翻新过的主屋要好。

    传承下来的雕梁画栋,碧绿的琉璃瓦,朱红的立柱,屋脊上蹲的鸱吻金灿灿的,四爪腾空欲飞。府中的下人们来到一进院落里,乌泱泱地问候来客,苏回暖和令家夫人们下了轿子,面前又多了三张辇,一路被人抬进游廊尽头的月亮门里。数道云墙隔开了空间,座座小楼隐蔽在竹林里,是极具特色的花园布局,引路的侍婢身穿绫罗,斯斯文文地介绍着园子里的奇花异草,语气高傲。

    苏回暖一开始还没怎么听,忽地耳朵里蹿进几个熟悉的字眼,环顾四围,十丈远的地方正是用栅栏圈起来的一方花圃,白色的花朵摇曳如雪。她几乎看直了眼,有钱人果然不同凡响,连这样百两黄金一株的银丝凤丹也养在家里,还没个人看守!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实在不好意思和抬辇的人说停下,目光胶在各种珍稀药材上不舍得移开。

    好容易送走了令老夫人和挽湘,她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来到住所玉翘阁,令侍从们都退下,拉着徐步阳道:

    “你晚上有空么?”

    徐步阳本来是住她对面的屋子,前脚刚要离开后脚便被她绊住,不耐烦道:“没空,你情郎有空,找他去。”

    苏回暖坐在躺椅上支着上身,“师兄,你能帮我摘几朵那边花圃里的凤丹么?白天没见有人守着,晚上就是有也方便行动。我太医院那里正好有个方子要用,宫中的药库找遍了都没有,今日看见可不能放过。”

    小公主的病症没了十二叶青砂果,就要用别的药材来顶替,做出一张能说得过去的药方来,她才能安心。虽说已经有定国公府里的樊桃芝,还要辅助些其他的东西,她想做到最好,不辜负盛云沂对她的信任。

    徐步阳语重心长道:“师妹呀,你这是偷,咱们师父在天上看着,要谴责你的。”

    苏回暖道:“这玩意市面上的我都没见过,出了这赵王府,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看到。师父曾经说过,上贡的都是次品,宝贝都给有权有势的人家囤起来了,要么藏在库里,要么就摆在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从罗山过来,这王府的架势你也看到了,和暴发户似的,就该是喜欢炫耀,咱们也好动手。”

    徐步阳对她刮目相看:“师妹居然这么有气魄。你是能给他再变出几株来呢还是能拿了就跑呢?虽然不清楚人家有没有搜刮民脂民膏,但这府里一草一木都是他们的,咱们动了就是理亏。”

    苏回暖抿着唇道:“我拿他一株,要么再给他种上一株,要么就把制成的药丸分他半瓶。”

    “说得倒好听,还种,先把腿养好再说吧!”

    “我跟他上峰说一声总行。”

    徐步阳啧啧两声,“苏大人混的好,赵王爷的上峰……你还不如直接跟他要,他一道谕旨,多少花都给你。”

    苏回暖垂下眼睛,拽着薄薄的绒毯,“我够给他添麻烦了。”又抬头,“说好了,明天我腿上的药再加量,反正也疼不死,我只想早点痊愈。”

    “……算了,师兄我先帮你打探打探情况去。”

    他摇着头,关上屋子的门,冷不防苏回暖又追问了一句:

    “他晚上真的有空么?”

    徐步阳打了个哈哈,“对不住,师兄信口胡说的。唉……现在的小姑娘。”

    *

    第二日晚上举办了迎接京城来人的宴会,苏回暖的腿在持续一天的疼痛后已经可以稍稍活动了,拖着一截麻木了的肢体换上新衣。

    王府准备周全,衣裙备好了,首饰细心地略过了耳坠。她默默地想,扎耳洞什么的以后就不用怕了,这种断腿似的剧痛都能忍住,自己真是神奇。

    从玉翘阁到二进院子的主屋里有相当长的路,她一面欣赏着风景,一面盘算着能不能直接问主人要来几株凤丹。盛云沂要是在的话,这事就没多大障碍,毕竟妹妹摆在第一位。

    刚进抄手游廊,鼎沸人声就随着一片明晃晃的灯火扑面而来,只见树梢上挂着各色琉璃彩灯,托着杯盘的侍女们鱼贯而入,衣香袅袅鬓影绰绰,恍惚便是瑶池琼宴,阆苑仙境。

    通报的人拖长嗓子喊了她的职位,屋里两列席位上的人依次弯腰一揖,女眷手持团扇遮住面容,俯身行礼。

    苏回暖就这么冠冕堂皇地被抬上了堂。

    她朝两旁一瞥,徐步阳没来,却见令老夫人和挽湘已然入座,面带微笑地望着她,敢情弄这么浮夸就是为了等她来……主位坐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盘领窄袖朱赤袍,两肩织着蟠龙纹案,是正经的常服。

    左首坐着赵王世子,不过十*岁,银冠玉带,正襟危坐。本是很有风度的少年郎,被旁边的人一衬,竟如同蒹葭倚玉树一般。

    她被人扶下小辇,眼看那空着的座位越来越近,最后落了地,有人伸来一只仿若玉雕的手。

    南齐的礼节,华族女子赴宴,若旁边没有男性亲属,便要隔着手帕扶最近的一人入座。侍女忙着布菜斟酒,看到客人主动相帮也不会扫了兴,于是苏回暖只好冷淡地搭了一下他的手指,意思意思。

    晏煕圭低笑道:“我的命系在苏医师身上,之前多有得罪,苏医师见谅了。”

    苏回暖刚想说话,赵王爷就与王妃一起起身敬酒:“今日几位客人从京城远道而来,小王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如有招待不周之处,只管差人往这报,小王定会好好教训他们。早就听说苏大人在太医院统领御医有方,百闻不如一见啊!”

    他着实不像个王爷,倒像个腰缠万贯的财主,后院的妻妾们个个插金戴银、锦衣瑶佩,还有人穿着鸳鸯戏水的宫裙,在隆重的场合里一枝独秀。

    苏回暖略微提了嗓音:“我是和众位御医陪同晏公子来祁宁的,不好喧宾夺主。殿下容谅下官身子不便,不能站起来受王爷的酒。”

    赵王呵呵道:“小王知道,都让他们住在望泽城最好的客栈里了。驿馆离城远,惠民药局又陈设简陋,担不起御医大人们的贵体。”

    他将酒水一饮而尽,“苏大人自便,自便。”

    丝竹悠悠响起,身披绸子的舞姬踩着莲花碎步,从半透明的屏风后款款移出。她们梳着灵蛇髻,蒙着面纱,媚眼如丝地挑逗着满席男客。世子是个血气方刚的,挥袖让为首献花的美人近前倒酒,顺手就将她揽住了。

    苏回暖要是个男的还凑合,可惜女人对这种妖娆的舞姬半点不感兴趣。晏煕圭的风姿在宾客中脱颖而出,不停地有姑娘往他身上靠,脂粉浓香让苏回暖掩住鼻子打了个喷嚏,骂了一句。

    酒过三巡,苏回暖坐着有些累,虽然未喝酒但灵台还是不太清明。

    赵王突然在一片奢靡中询问道:“晏公子是否答应小王,把黎州的贩盐权……”

    苏回暖估摸,大约是要让晏煕圭把贩盐权暗渡给他吧。

    晏煕圭阖目,似是有些微醺,“王爷太急了,不如再等等看,这席上的商人朋友们会如何发难?”

    世子偷香窃玉的手僵住了,舞姬娇嗔一声,无人去管。

    苏回暖举目望去,正堂很大,从主位到门口两边一共坐了三四十人。女眷与男客交错,纤纤素手上的指甲套交织成金闪闪的一片,有几枚玉扳指在其中若隐若现。

    她记得端阳候手上好像也有一枚,这种戒指有的雕成两头翘起的元宝,所以商贾戴上了就不愿意离身。

    赵王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道:“啊,这些人都是小王请来的,公子是客,何来发难一说啊?”

    晏煕圭看了一眼倚在世子怀里的美人,她的玉盏就要递到世子唇边,玉葱般的手指紧密贴合,形如螺壳。

    赵王看看左右,下定决心,无奈叹道:“公子莫非不想与小王合作?小王这里虽然地方偏僻了些,可也有好处不是?繁京的手伸不到这么远……”

    “啪嗒!”

    清脆的碎裂声传入耳,苏回暖骤然抬头,不过弹指的功夫,大堂里就变了个天。

    “手滑,不小心砸了。”

    晏煕圭笑意盈盈,看向那名劝酒的舞姬。此时她手中的玉盏已经碎裂,凭空多出一把红色的利刃,不过寸长,与舞衣同色,一刀刺了过来。

    世子吓得瘫坐在地上,赵王惊愕地挺着肚子,声嘶力竭:“护驾!护驾!来人啊!”

    苏回暖看着满堂涌动的人,那些戴着玉扳指的商人们脱掉行动不便的外袍,或从身下的坐垫里抽出刀,或从腰带里拨出软剑,疾步如飞地冲上台阶。舞姬们挡了路,刺客毫不留情地砍瓜切菜,顷刻间杯盘狼藉、灯影剧晃,殷虹的鲜血像洒开的葡萄酒淌满了金边地毯。

    晏煕圭握住那女刺客的手腕,出手如电地卸了她下巴,苏回暖惊叫一声:“她背后!”

    他一掌掀翻苏回暖的案几,菜肴和杯子叮铃咣啷地撞在刺客的身上。苏回暖再看时,对面的令老夫人和挽湘不见了踪影,这厢行刺世子的女刺客得了手,仰身躺倒在刚刚碎裂的玉片上,刹那间脸色发黑,人已没了气。

    酒盏上涂了厉害的毒,一接触血肉立马发作。苏回暖看得心惊胆战,下意识撑住软垫想站起来,突然发现左腿能使力了。她还来不及高兴,就被迎面刺来白花花的刀刃闪了眼睛,喊道:

    “晏煕圭,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极细的剑,镇定自若地挡住四面八方袭来的刺客,苏回暖不得不往他那边靠,以免让兵器伤到自己。赵王和世子那边也多了人护卫,但落了下风,王妃中了一刀,痛叫一声摔在阶上,世子红了眼,抽出侍从的刀便往母亲那里冲。

    “爱妃!”

    “家风倒是不错。”

    晏煕圭淡淡地评价了一句,苏回暖皱起眉,听他道:“伤兵过来些,接下来就可以看戏了。”

    “伤兵”这个称呼让她有些恼怒,“你们不会是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我可不想陪你们玩。”

    她话音刚落,堂中最亮的那架烛台轰然倒下,一眨眼的功夫,灯火全灭,偌大的屋子里暗了下来。

    “终于来了么?”

    晏煕圭蓦地拉住她的手,她一下子伏倒在他的垫子上,额角呯地撞到了案沿,眼泪猛地飚了出来。

    他也变了脸色,用手揉了揉她的额头,“真是对不住,可能咱们两天生就没有默契。”

    “默契个头!”她终于骂了出来,“小人!混账!有本事别第一次见我就躲在树后面偷听啊!我要是再信你就出鬼了!”

    骂完了她深吸一口气,感觉从来没有这么通体舒泰过。

    晏煕圭以左袖掩口,再也忍不住笑出声。王府的护卫从前院增援赶来,他放心地撤了剑,道:

    “苏医师目光如炬,晏某甚是欣慰。”

    庭院里飞起几只鸟雀,一个府兵惊恐地大喊:“后门又来了一批!是……是审雨堂的人!”

    审雨堂的势力在南部十分强大,只要雇主给出满意价钱,谁都能杀,可今日竟前所未有地登了一国藩王的家门!

    赵王腿一软跌在地毯上,红色的常服沾了血迹,颜色愈发深。眼看府中女眷们死的死、伤的伤,他双目圆瞪,发冠歪斜,吼道:

    “盛伏羽误我!”

    苏回暖分了神,那位越王殿下又做了什么天杀的事了?她朝侧后方瞧去,也被吓了一跳,黑衣蒙面人犹如潮水涌进堂内,身形如夜枭。

    晏煕圭轻笑道:“现在察觉,王爷觉得为时已晚么?”

    赵王批发哭道:“可怜我一家老小今日就要葬在这懿德堂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苏回暖看不起他这个德性,默默转头,恰巧对上晏煕圭潋滟的凤目,“你们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来?”

    晏煕圭道:“我就是说了你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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