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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练竹并不接茬, 只笑道:“妈妈得闲了来逛逛, 恕我月子里不得见风, 就不送你出去了。”

    大家伙儿都认识十几年了,谁不知道谁。见练竹这模样,都猜练奶奶又找女儿讨东西了。肖金桃倒不小气, 如今练家一大家子且是窦家半养着,就是有些烦练奶奶那糊涂脾性。一把抓住练奶奶,连拖带拽的给弄出去了。

    练竹轻轻吁口气,她妈竟不是来照顾的, 而是来添堵的。如今耳根子终于清静, 只管歪在罗汉床上出神。哪知张明蕙与贺兰槐把练奶奶送出家门后,又联袂来瞧她,只得起来待客。

    张明蕙快步走到跟前,按住练竹道:“别起来,你起来我们可就走了。就是怕你劳神,不敢来瞧你。今日听说亲家母要家去, 想着你大安了,才来看看。见你气色好了许多, 我也放心了。不然我都不知怎么见你。”说着, 就用帕子试泪。

    练竹提起此事便郁闷非常,只得道:“哪里怪的大嫂来, 都是窦汉达的老婆, 恨的我们老倌只想打杀了她。大嫂放心, 我不是那等混人,不去恨罪魁,倒抓着个好性子的胡乱攀咬。那日瞧着你也挨了几下,可好了吧?”

    张明蕙道:“早好了,多谢你打发珊瑚来看了我好几回。我前日使人送来的燕窝你吃着可好?若是好,我再送一包来。”

    练竹笑道:“大嫂太客气了。”又问贺兰槐,“三弟妹可好些了?”

    贺兰槐也道谢:“嫂嫂那日送了把银剪子,当夜就好了许多。我妈来瞧了一回,道是银子是辟邪的,剪子也是辟邪的,都说难为你想着。”

    练竹道:“亲家母来了,我竟不知,太失礼了。”

    张明蕙嗳了一声道:“休说你了,连我也不知。就来望了一会子,连饭也不吃。我得了信忙忙赶过去请安,人竟家去了。”

    贺兰槐笑道:“她白来瞧我,见我无事,惦记着家里就回了,倒叫大嫂白跑了一趟。”

    妯娌三个说了一回闲话,张明蕙突然压低声音道:“告诉你们一件喜事!”

    练竹噗嗤笑道:“既是喜事,为何悄悄的?”

    张明蕙道:“不做准么。你道是什么?我们没叫那家子占了便宜,躲在后头的洪让也没捞着好处。背地里使绊子,说我们家擅杀良民,却被程知州驳回,道是强盗入宅,杀了不违律令。两个当官的吵的天昏地暗,官司打到知府那处。知府也是同知州一般的说法,哪有家里进了贼,还不叫人反击的?故把那洪让臊的个灰头土脸。程知州一高兴,就与我们家指了条路子。道是只要两千银子,就可捐个官做。虽是虚职,却是官家了。原是看着我们家乃当地名门,又系养护了许多年银针,否则低于八千两不让捐哩。阿爷想着他年纪大了,捐官白费银钱,不若腾挪出四千两,替我们家那个与二弟一人捐一个。”

    贺兰槐忙问:“可是只准捐两个?或是家里短了银钱?”

    练竹一听就明白了,笑道:“你个呆子,我们两个的男人,不怕你笑话,皆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不花钱捐官,难道指着他考功名?你男人已中了童生,此时跑去捐官,反倒断了他前程。捐来的官哪里比的上两榜进士荣耀?到时候咱们岛上,竖起旗杆,建起牌坊,能有好几百年的体面呢!”

    贺兰槐恍然大悟,把方才那点不满抛到九霄云外:“还是二嫂,到底是官宦之后,想的比我长远。”又问张明蕙,“我看正豪读书十分上心,大嫂定有拿诰命的一日。”

    张明蕙道:“却又来,捐官是没有诰命的,只有个虚名头,生意场上好来往。往后我们妯娌里头,只怕唯有三弟妹能捞一个了。”

    说来都是喜事,妯娌三个皆兴头起来。贺兰槐又问:“此事什么时候能有准话?”

    张明蕙道:“我们悄悄的,切莫张扬。否则叫旁人家听了我们二千两就捐官,程知州如何好做人?再则没落地的买卖,都是靠不住的。咱们都别做声。真要成了,对外一径说是八千两一个,可记住了?”

    练竹与贺兰槐纷纷应了,然喜意怎么都掩盖不住。做了官并非只有虚名,哪怕是捐官,立刻多了一层护身符。譬如那日闯进来的强盗,窦家不是官,也就是个私闯民宅;倘或窦家是官,倘或他们又伤了人,一个不好,此案就可直达天听。再有,流水的官员,铁打的乡绅,然便是地头蛇,也怕知州知府作弄,披了一身官皮,便与当官的是一伙,许多事更好商议。实缺官固然看不起捐官,却也只有实缺官看不起,比不得尖尖的人家,比多数人强到天边去了。

    张明蕙怀疑程知州就是拿此事给洪让添堵,然窦家有了实惠,管他们如何厮杀。窦家盘踞君山几百年,靠着银针结交了无数朋友,也不是洪让能随意摆布的。此时此刻倒要谢谢那愣头青了,没有他作乱,程知州且不会如此厚待窦家。可见神仙打架,小鬼固然遭殃,亦能捡到些肉骨头,比风平浪静时还赚的多些。

    贺兰槐又好奇的问练竹:“我听闻他们当官的人家,家里人辈分高。待此事落地,咱们家是不是要改称呼了?”

    练竹道:“也有改的,也有叫顺口不改的。若是那几代为官的人家,规矩甚严;寻常的么,看个人心境。只是做了官,就可蓄养奴婢,日后买人,不必假托养子养女,并土地可以免税。再多我也不知道了,都是我老嗲嗲那会子的事,我还没生,他就没了。待老奶奶去世,家里就更不知道了。”

    张明蕙道:“要不说当官的体面呢?那诰命的珠冠,凭你再有钱,也不敢戴的。只好做些个凤簪打打擦边球。”又笑推贺兰槐,“你家去叫三弟头悬梁锥刺股,到则雅出嫁那日,就可穿正经凤冠霞帔,那才是几世的体面。”

    贺兰槐道:“五十少进士,我是不敢想太多的。若论体面,那些公侯府邸才体面呢,新嫁娘出嫁就带着诰命,哎呦呦,羡煞旁人。”

    几个妯娌你一眼我一语的说着官家的事,越说越高兴,把练竹的病都说去了几分。练竹不免想到,民间嫡庶不讲究,盖因无甚好讲究。做了官,无论如何都要讲孝的。孝嫡母还在孝生母前。只消窦宏朗做了官,家里七八个女人,除去胡三娘不算,谁生了孩子,她要抱来养,比如今更理直气壮。谁不愿,她一句官家规矩就能驳回。窦家,唯有她是官家之后。想了一回,暗暗发狠,夜间必要把此事同窦宏朗分说明白,哪怕多使银子,也要把此事砸实。

    张明蕙与贺兰槐两个有亲生儿子的就简单多了,拿着四处听来的闲话侃了一回,至下午,各自散了。

    晚间,窦宏朗回来,就被练竹喊进了屋内,屏退丫头,悄悄把从张明蕙处得的消息说了一遍,只隐去自己的小心思不谈。窦宏朗亦低声道:“还做不得准,近来我回家晚,都是跑此事。”

    练竹奇道:“有程知州,还要跑什么?”

    窦宏朗道:“程知州是程知州,从州里到郡里,几十个庙头,哪个不用拜?宁可多拜几个多花点钱,也省的叫他们祸害了。洪让虎视眈眈的盯着,保不齐就有他的人往暗处插刀子。我们拿钱糊了他们的嘴,年底吏部审核混过就完了。”

    练竹道:“偏生洪让是吏部尚书的内侄子!”

    窦宏朗笑道:“很不用着急,我们九品的虚职,劳动不到吏部尚书。吏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只消打点好相应的官员即可。此事程知州帮忙办,我们要做的,就是别叫人使绊子,着了人的道。”

    练竹见丈夫比自己还明白,彻底放下心来。遂拐了个话题道:“天晚了,我不好留你。你去别处歇着吧。”

    窦宏朗道:“偏到你屋里,如何?”

    练竹推了他一把道:“我没精神伺候你。你好意思说,昨天夜里给管妹妹好个没脸,她被阿爷叫住说几句话,你就慌脚鸡似的,得亏她是个心大的,若是个细心的,昨夜不定如何伤感呢。依我说,你今晚去陪陪她吧。”

    窦宏朗道:“我也是看不明白你们几个娘们。妈喜欢她,还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怎么你也处处惦记着她,倒比待我还热络三分。”

    练竹立刻竖起眉毛:“我大度你还有啰嗦讲!到明日,我也学起那妒妇来,你敢往别的屋里探个头,我就打断你的腿!”

    一语逗的窦宏朗直笑,搂住练竹连亲了好几口,才起身往西厢去了。

    管平波一夜睡的心情舒畅,睁开眼,就见屋里戳着个小女孩儿。那女孩儿一件她醒了,忙福身一礼道:“给婶婶请安,奴是奶奶新派来的丫头,专为伺候婶婶的。”

    管平波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笑道:“奴哪里有甚名字,不过在家里胡乱叫着排行罢了。奶奶说烦请婶婶不拘赐个什么名字吧。”

    管平波乡下长大,知道贫苦人家不拘男女,皆无正经名字,不过是为了区分。故见着什么起什么,乃至于鸡爪牛粪的都有,很是不雅。而大户人家的丫头,为体现主人的品味,倒有些好名好姓的。管平波一个工科生,最没有浪漫情怀,便道:“我也不大通,你自己起一个吧。”

    丫头笑道:“婶婶可休难为奴,奴大字不识一个,哪里起的出名字来。”

    管平波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好名字,记得的丫头名也不多,头一个鸳鸯她不敢起,省的被窦宏朗知道,生出个什么怜悯之心跑来睡睡她,就尴尬了;再有什么袭人麝月之类的,倍儿拗口,不符合她土包子的人设,刨了半天才道:“那就叫雪雁如何?”

    丫头无可无不可,点头应了。又忙赶上来伺候管平波梳洗。管平波观其行事,猜着必是已受过训练,不然定没有如此从容。便问:“你家是哪里的?什么时候来的窦家?”

    雪雁道:“回婶婶的话,奴的父亲原是跟着嗲嗲跑船的,那一年出船,在路上遇着水匪,便没了。家里只剩我们姐妹和母亲,奶奶见我们可怜,特领了我们进家里当差。在奶奶跟前当了几年小丫头,还是奶奶说婶婶才来,只怕无人使唤,才调了我来与婶婶使。”

    管平波便知此乃当家主母的人了,只怕还是信不过她的缘故。论理一个小老婆,犯不着劳动到当家主母头上,奈何她战斗力略凶残,窦家恐怕多少有些顾忌。于是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问,“你母亲呢?”

    雪雁笑道:“在奶奶屋里管浆洗的活计。”

    管平波却又问:“我听闻跑船十分危险,似你们这样的人家多么?”

    雪雁道:“原来婶婶是行家?好叫婶婶知道,如今咱们苍梧郡里,最怕人的两个去处,一个是跑船,另一个就是采矿了。都是有今朝没明日的。我们家算好的,经了奶奶的眼,接进了家里来,还有那许多孤寡,只好在外头住着。婶婶是不知道,咱们家嗲嗲最是宅心仁厚,若非家里实养不下那么多人,怕是都要接进来呢。如今家里当差的,多是我这样的出身。便是流落在外头的,也时常分点活计。就譬如我们穿的棉布衣裳,皆朝他们买。有时不大好,也怜惜他们或残或苦,都不大计较。我们时常说,再遇不着这等好人家了。”

    管平波挑眉,没料到窦家竟挺讲义气的!不管是什么目的,至少不算刻薄,她运气不错么。

    一时梳洗完毕,天光微亮,管平波问道:“我们家可要晨昏定省?”

    雪雁稍微怔了一下,先前听说新来的管婶婶是乡下人,不知得闹出多少笑话,谁料她竟很是知些礼仪,忙答道:“我们家的规矩与别处略有些不同,早起奶奶要理事,便是各房先吃了早饭,估量着奶奶忙完了一阵儿,再去请安。”

    管平波道:“知道了。”说毕,整理衣裳,欲往正房去给顶头上司请安。出乎雪雁的意料,管平波不单知礼,她懂的怕比窦家人都多。要知道她上辈子家世不俗,穿越前,姐姐已官至将军,姐夫亦是部级高官。偏那两口子死活不肯生孩子,把她父母气的半死,赌气自己生了二胎,便是她了。哪知生下来,方知年纪大了,养孩子着实有心无力,天天跟她姐姐要钱要物要支持。她姐姐性格十分强硬,对父母冷笑道:“你们既然敢生?怎么不敢养?”两边怄着气,到她一岁多时,父母觉得一把年纪带个奶娃娃实在太难熬,就偷偷的乘火车到姐姐家,把她往家门口一放,离家出走了!

    姐姐回来看到门口哭的撕心裂肺的妹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气的破口大骂。她当然能通过各种途径找到父母,但父母已经做绝,找到了又怎样?只得忍气敲邻居的门,笨手笨脚的先把妹妹喂饱了,连夜抱着坐高铁送到朋友家寄养。那朋友是一对基友,最爱孩子,高高兴兴的接了她养了。姐姐不差钱,朋友又十分细心,把她养的白白胖胖不提,还说当地治安不好,女孩子吃亏,从三岁起就正儿八经教武术,到上初中送回姐姐身边时……武警出身的姐姐姐夫毫不留情的加大了训练量,同时文化也不许落下。横竖家庭条件好,享受的那真是顶级教育。有些认知刻进了骨子里,便是穿了十几年,都难以忘怀。①

    故,管平波这一世虽条件有限,礼仪不知如何实操,但很多常识都是知道的。譬如小老婆要去给大老婆请安,乃至贴身伺候的事,她就知道,只具体怎么做,还须学习。看到雪雁探究的神色,管平波暗笑不已。谅她们也猜不到原委,还只当是她父亲教的。她父亲倒不比前世那对王八蛋,疼她疼到整个村都看不过眼。却囿于时代观念,不愿教她多读书。若不是前世的底子,她可就叫没文化埋沟里了。就算是后院争宠,《三字经》也不够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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