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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青山重夫,但它至少让我知道了这个人的身高……”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将青山重夫的照片放进一只有金属护套的火柴盒里。

    关长武说:“你很快就要随这些日本难民去葫芦岛,在那里,我们无法公开活动,但你并非孤军作战。特情局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阻止青山重夫带着‘山里的樱花’逃回日本。”

    “我会尽一切努力阻止他逃回日本。”高岩很自信地说。

    关长武说:“如果你未能在葫芦岛抓住青山重夫,那么最后的机会就是海上。”

    “海上?”高岩有些吃惊地说。

    “是的,到时候,特情局将派出一支特遣小组在海上接应你,等待你发出的信号。这支特遣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和青山重夫一起接回来。”

    “明白。”高岩说。

    关长武对高岩说:“接照你的要求,我们对园田早苗进行调查。尽管我们的调查还不太深入,但已经掌握了她的一些情况。这女人很了不起!她不仅外表美丽,而且智慧超群。她小时候就才华出众,能讲几国语言。她生在中国,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日本人,是早稻田大学的教授,因为与当时政见不同被关进巢鸭监狱。园田教授在监狱里受到了百般折磨,宪兵们把他的四肢钉在地板上,然后用电钻钻透他的膝盖骨,致使这位教授在受到酷刑后竟变成了傻子。”

    高岩惊叹道:“真不可想象!”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高岩呆呆地望着关长武。

    “宪兵们先把园田教授绑在桌子上,然后在肚皮上方放一只老鼠,再用玻璃罩扣住老鼠,然后用火烧烤玻璃罩,老鼠受不了高温,就连撕带咬地钻到教授的肚子里。”

    高岩问:“园田早苗知道了这些事情吗?”

    关长武说:“她只知道园田教授被抓进监狱,但并不知道父亲已经被宪兵迫害致死。日本情报机关将园田教授扣为人质,逼迫园田早苗为他们服务。她痛恨自己的国家,痛恨这场战争。我怀疑……她可能同时为几个国家服务。”

    高岩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她究竟为谁服务……是苏联人还是美国人?”

    关长武说:“不知道……她可能是苏联间谍,也可能是美军G2情报部的间谍,当然,也不能排除为日本服务,因为她的父亲毕竟一直被关在巢鸭监狱扣为人质,为了自己的父亲,她必须违心地做一些事情……另外,她有两年时间不知去向,没人知道她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

    高岩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没想到这个园田早苗的背景这么复杂。

    “还记得‘蝴蝶’吗?”关长武问。

    高岩说:“就是那个曾给许多国际组织带来麻烦的‘蝴蝶’?你提他干什么?”

    关长武说:“特情局让我提醒你,‘蝴蝶’也飞来了。他的目的恐怕与你和园田早苗一样——追踪青山重夫。你要利用与园田早苗的特殊关系寻找‘蝴蝶’……我敢肯定,她也在寻找随时给人带来麻烦的‘蝴蝶’。”

    高岩说:“为着各自的目的,我与园田早苗之间早晚会有一场生死决杀!”

    关长武说:“祝你成功!”说完他伸出一只手,并与高岩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来去匆匆的关长武走了,高岩的心突然沉重,他闷着头往回走,脑海里尽是关于园田早苗的往事。当他走回自己的住处时,刚想推门,却见房门虚掩着,难道大哥还没走吗?这样想着,他推开了房门。因为脑海里想着园田早苗,推开房门后果真见到了园田早苗——她坐在自己的床边,露着亲切的笑容。高岩一时间没有找到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所以他怔住了,竟有些痴傻地望着园田早苗。

    园田早苗很快收敛了笑容,很惊愕,因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高岩这副表情。她站起身来,甚至想上前摸一摸,是不是真的高岩回来了。

    高岩很快恢复正常,问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的门没有关死,我以为你在屋里,就进来了。”园田早苗慌忙解释,“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走前不关门?”

    “啊……我只是出去方便一下,没有必要关门的。”高岩支吾说,“你坐,我去打水给你喝。”说完他便拿着水壶,走了出去。

    园田早苗独自坐在那里,显得好生无聊,于是走到桌前,顺手拉开抽屉,看见里边有一个金属护套的火柴盒,便拿了出来,然后她四下里搜寻着,希望能找到一支烟,但没找到。正当她准备放下火柴盒时,高岩端着水壶走进来。

    高岩看见园田早苗手里拿着那个金属护套的火柴盒,脸色一下变了。他放下茶壶,上前一把夺过来,大声说:“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

    园田早苗一惊,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火柴盒竟使一向非常斯文的高岩发这么大的脾气。她睁大一双迷惑不解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高岩,半天才说:“我……我只想找根烟抽……而已。”

    高岩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强作微笑说:“对不起……”

    园田早苗受不了高岩的粗暴,赌气说:“哼,石头碰陶罐,倒霉的是陶罐;陶罐碰石头,倒霉的还是陶罐。我也许不该到这儿来!再见。“说完,她一扬头,转身走了。

    “园田医生……”高岩叫道。

    “砰!”门被关上了。

    高岩望着关上的门,又端详着手里的火柴盒。等他打开查看时,见青山重夫的照片还在里面,并未被人动过,他这才稍稍放下心。

    其实园田早苗并没有真正的离开,关上门后,敏感的她一下子意识到不对劲。她从未见高岩抽过烟,可他保存一个火柴盒,而且保存到连我都不许碰的程度,难道那个火柴盒有什么问题吗?

    门里的高岩也在想,难道她是为青山重夫的照片来的吗?她是无意翻出这个火柴盒,还是有意为之?那么她究竟在为谁服务?

    他们都是一头雾水。迟疑一会儿,园田早苗悄悄离开了。

    87

    南大营收容所的难民终于等来了去葫芦岛的日子。头天夜里,许多难民彻夜未眠,除了收拾能带走的东西,他们都尽情地挥洒着自己的情绪,欣喜若狂,悲哀仓皇,痴呆麻木,愤怒难平……许多民主联军战士来了,并且带来了路上的急需日用品,这让怀着各种情绪的难民重归感动,尤其那些病残老弱以及妇女,感动得直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肩伤尚未痊愈的亚美来收容所与哥哥做最后告别。她特意身着民主联军的军服,流着惜别的泪对大召威弘说:“哥哥……原谅我不能同你一起回日本……可你知道,爸爸、妈妈、二哥平川还有那么多日本人都死在这里,永远回不去了……我想我也该留下来。日本曾经是我非常热爱的地方……它是我们的祖国……可现在,我却不想再回到那里。它遭到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民的反对,它给人类带来了无尽的苦难……我耻于再回到那里。”

    大召威弘轻轻地揽住亚美,说:“我完全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不怪你。但我必须回去……我们大召家的根毕竟在那里。我跟你不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亚美点点头:“我相信……我们还有重逢的时候,也许……那一天不会太远。”

    “我也相信……”大召威弘紧紧抱住妹妹说。

    翌日清晨,近万名难民拿着自己的东西集中在收容所的空地上,等待去火车站。高铁林来了,站在高台上要对难民们说话。人们立即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曾一次又一次把他们从危难中解救出来的高铁林,他们自动安静下来。

    “日本侨民们,”高铁林说,“我知道你们早已归心似箭,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日本……给邻国带来巨大灾难的日本毕竟是你们的国家。爱自己的国家,这是天经地义的,无可非议的。但我反对国家主义,并且对此深恶痛绝!国家主义经常披着民族主义的外衣,相当迷惑人,是当今世界最为可怕的力量。因为国家主义,希特勒德国悍然发生欧战,因为国家主义,日本加入了法西斯轴心国与世界人民为敌!可悲的是,时至今日仍有成千上万的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军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曾说过,他既不是一个雅典人,也不是一个希腊人,而是一个世界公民。我理解这位生活在2000年前的老先生的这句话的真正意义就是‘世界是我的祖国,人民是我的同胞’!不知我的话你们明白吗?如果不明白,也要记在心里,回到日本后你们再好好地想一想。”

    肩伤未愈的亚美将高铁林的话同步翻译给日本难民。

    高铁林继续说:“再过一会儿,我们将把你们用火车送到本溪,移交给国民党方面,然后再由他们组织你们去葫芦岛。你们将在葫芦岛乘船回日本!到了本溪,我们就得分手了,无法再继续陪同你们……我真高兴,你们就要回家啦!”

    人群前头的大召威弘低下了头,思索着高铁林前面讲的话,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一向为人正直而又知书达礼的矢村英介为什么会在苏军大兵压境时,仍愚蠢地固守要塞不肯投降,因为他错将国家主义当成了爱国。

    高铁林又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灾难,通过杀戮是不可能征服别国的。如果我们有权选择,那么我们就应该选择和平——我们必须这样做,让战争的罪恶远离人类,让和平的阳光永驻人间!”

    日本难民再也忍不住,百感交集地痛哭流涕。

    高铁林也有些哽咽:“每个人每时每刻都会遗忘一些东西,这是正常的,但有些东西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

    小雪和良子已经泣不成声了,有的妇女甚至哭倒在地。

    高铁林是亲自将日本难民护送到本溪桥头的。令他没想到的是,国民党方面负责交接的代表竟然是随同米特雷斯少校去方正处理“粮食事件”的杨戬。此时,他已提升为少校。

    “杨少校,这是这批日本人的名册,请签字。”高铁林对仍板着面孔的杨戬热情地说。

    杨戬首先同他握了握手,然后在接收名册上签了字。“请放心,高先生,我会按着我们双方签订的协议把这批人安全地送到葫芦岛。”杨戬还算客气地说。

    “希望如此。”高铁林行一个军礼,也很客气地说。

    高铁林办完交接手续后,来到日本侨民的休息处,对大召威弘等人说:“我们已经把你们交给了国民党方面,过了桥头,你们就归国民党方面负责了,你们将继续乘火车去奉天,然后再去葫芦岛。路不算远,要照顾好自己,尤其是那些孩子们。一路上你们可能还会遇到很多困难,因为国民党方面不会始终派人护送你们,许多事情就靠你们自己了。”

    日本难民就像一下子失去主心骨似的,再一次泣不成声,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高铁林在桥的这边,看着众多的日本难民一步三回头地走过桥头,进入了国民党的控区,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高铁林长叹一声,蓦然回首之际,看见身边的亚美早已泪流满面,嘴里喃喃地叫着“哥哥”,他很想抓住这位善良的日本姑娘的手,但他没有这样做。刚过桥头,国共两党对待难民的态度不同就初露端倪,那便是国民党当局严格规定了日本人可以带回日本的物品数量:每人只允许携带1000日元、毛毯一条或棉被一床。金属类包括手表、金笔等一律禁止携带。这在日本难民中立即引起轩然大波,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一致的观点认为这是有意刁难,无非想趁机撷取日本难民的钱财,属于我们的东西为什么不允许我们带走呢?可有的老于世故的难民说,不要计较这些了,我们是战败国的难民,能放回我们一条命就不错了,谁让你们来到别人家的土地上,又有谁能保证你们手里的东西不是属于中国的?甚至是从中国人那里偷来的?我们欠人家的东西太多,就是留下性命也偿还不了的,就不要计较这些了。话虽这么说,那些贪财的和手里有财的难民仍然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的钱财,有钱的把钱借给没钱的,只要对方不超过1000日元就行。有的想方设法藏匿起来,有的干脆毁掉。但大多数难民归心似箭,并不珍惜什么财物之类的东西,索性扔掉了事,只带了很少的东西便匆匆上路了。

    从本溪到奉天,从奉天到葫芦岛,日本难民的行程依然千辛万苦,依然风雨如磐,依然在流泪,依然在流血,依然在死人,但日本难民归家的脚步从未停下。在这段行程中,仅1000多口人的东大屯开拓团就有25条生命扔在了路上,当然都是老人和孩子。

    年轻人也有,那便是眼中只有钱的商人成田进二。他的死与松藏作次的死一样离奇、一样玄幻,是被人活活掐死在奉天难民收容所附近的树林里的。对他的死的猜测也是众说纷纭,一致的推论是有人图钱害命,这一推论被虚张声势做一番调查的国民党当局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终于到葫芦岛了,日本难民终于听到了海浪的声音,终于看到了海水的颜色,还有那些停泊在海面上的船只。那么多的难民下了火车就拼命地向海边扑来,他们跪下来,望着家乡方向号啕大哭。泪水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泪水是苦涩的,海水也是苦涩的。他们甚至想,这海水就是千万年来生生世世人们的眼泪汇集成的。有的干脆直接向海水走去,他们忘记了海水是能把人吞没的。如果不是中国的遣返人员喊住了他们,拉回了他们,他们就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苦涩的海水里。

    那长长的海岸线上,站满了衣衫褴褛的人。艰辛的路途,生死存亡的奔波,他们把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注入一个个深深的脚印里,留下的仅仅是对根的思恋。什么战争,什么名利,什么幸福生活,什么大东亚共荣,在他们此刻的心里,统统一文不值。他们苦苦寻求,抓住不放的是生存的本源。那个产生他们生命的地方,那里存留着母亲的奶水、父亲的血汗,那是他们生命中的基因。人无论漂泊到哪里,一旦要失去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他就会用整个生命去保护它、捍卫它。即便是客死他乡,他也要把自己的骨灰留给它。家乡的魅力就在于此,生命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

    可是,就在战败后的日本国内,有许多人不愿意他们回来,说日本国内的粮食很紧张,生活很困难,希望他们永远滞留在满洲,甚至干脆放弃国籍。许多日本难民,就是在这与家乡隔海相望的海边上听到这些话的,他们突然没有了眼泪,回想九死一生的过去,面对这样的世态炎凉、残忍刻薄,他们伤心!伤心!只有伤心!

    就是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鹤田洋一的病更加严重了,他突然拒绝吃喝,拒绝与人说话,甚至拒绝欢笑。他抚摸着即将临产的良子,只有痴呆的表情。良子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生不如死的悲哀。

    因此,在滞留葫芦岛的日子里,也可以说是在日本难民的家门口,日本难民中出现大面积的死亡,他们是死于绝望。还有人不断发现海面上漂浮着投海自尽者的尸体,他们是死于天底下最苍凉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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