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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元圣离卫入主青云宗后,也与卫英武帝保持书信往来,直至后者终年。”说书人干咳一声引开话题:“百多年前的旧事,谁能亲眼考证?重要的是,人间从不太平,各位身在青云才能笑谈四海。诶,方才这小娃讲咱青云宗早年也打仗……”
底下的听客立刻点上了:“给我们再说说俾夏之战!这个就数你说得好。”
“一百二十年前,也就是元圣接手青云宗第三年……哦,那时大伙儿还只称他是山长,已经吞并了几个小国的俾夏妄自尊大,趁着元圣外出之机侵扰青云宗,想占去我们北境七城。我宗奋起还击,拒敌于门外;至元圣归来,亲领大军出征,兵分三路,屡战屡胜,势不可挡!十五天内,他就拿下对手九城,第十九天就打到对方国都城,并且吞下了辅城!”
台下鼓掌,纷纷催促。
“俾夏也没料到我进军神速,但他们惊而不恐,因为都城坚固,粮食丰足,据说囤粮九千万石,自以为坚持半年无碍;并且在西边攻城掠地的军队也加紧东返,要与我军决一死战。”说书人喝了口茶润嗓子,“元圣派人挖开河道,准备引三台河水灌城。俾夏人站在城头眺望,嘲笑不已,说三台河秋冬无水、底生干草,我们挖也是白挖。元圣也不理会,言渠成水来,让大家继续挖掘。果然,河道完全挖开当晚,俾夏都城突降暴雨,规模是三百年一遇。仅一天河水暴涨,冲流直下。毫无防备的俾夏人慌了手脚,此时想再堵截,为时已晚。”
客人叹道:“元圣料事如神。”
“元圣处事决断,多神来之笔,我等凡人难以揣测。”说书人得意道,“是役,俾夏都城内溺亡者两万多人。城池被围,死人送不出去,城里的柴禾又很珍贵,烧饭都不够,哪有多余的拿来烧人,只能堆去偏门掩埋,这样不足半月,疫病就起来了。两个月内,疫疾而亡者又是一万多人。守城门的副将捱不住压力,削掉上级的脑袋,开门献降!”
“我们拿下俾夏都城,可谓兵不血刃,从头到尾也只损失了六人,还是挖河道时不慎掉进去的。”
即有人抗议:“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才三人?你这六人是哪里考据来的?”
其实这些段子在天下流传了几十年,经过口口相传又衍生出几十个版本,但人们就是百听不厌。
青云宗原本只是地方小宗,自新宗主接手之后快速强大,初期仍然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青云宗的底盘太好,从位置、土地、人口各方面看都像块大肥肉,引得周边势力心痒难捺。
青云宗终于被惹毛了,不仅三番四次打退强敌,还把敌人的地盘也一并接收过来。
谁打它,它就灭谁。
劫掠成性的俾夏人、如日中天的拢沙宗、两面骑墙的灵山……青云宗在三十年里打爆了二十七个对手,在效率特别高的年份甚至可以做到一年灭仨,给兵家贡献了无数个经典的攻防案例。
初时被动出手的青云宗,大概是打胜仗打出了戾气,后来频频主动出击,有时相距千里、中间隔着数国也要纵兵前去,旁人根本摸不到什么规律。
天下人从震惊到渐渐麻木,对它的胜绩再也不会大惊小怪。
最令各国佩服的是,尽管青云宗征战多年,对自己的新老地盘还治理得井井有条。它击败拢沙宗用时最久,足足三年。然而这一千多天里,青云百姓的赋税并没有增加一分,反而还略有缩减。
因此,百业兴旺、盗匪不生,盘面十分稳固。
反观拢沙宗就不行了,虽然战力强大,可是从民间抽人抽钱太多也太狠,没几年就生生被青云宗拖垮。
三十年间,青云宗为世间树立了长胜不败、长治不衰的太平盛世样板。
在夺取了东边的出海口、打通湖海贸易之后,青云宗就停止扩张,开始主理内政、外交盟友,给自己争取来九十余年的太平盛世。
虽然周边的王国更替不辍,但从头至尾无人敢来侵扰青云宗,甚至连国民私逃至青云地界也不敢要回、追究,反而十分示好。这当然是因为它早年战绩惊人、现今富庶强大。
以战止战。
另一个重要原因,青云宗还办了两件大事,让自己声名远播、地位超然:
首先设立瀚海学宫,广招天下人才。
学宫传授内容广博,上至帝王心法、下到商贾之学,五花八门,有教无类,皆有专人讲习。
更重要的是,它不限国别、尊卑、地位,只要通过学宫审查认定,就可以入学听讲。
每年三次,元圣亲自开坛授课,底下万人听讲,场面蔚为壮观。
第二件大事就是设立天心阁,为天下梳理文脉、保存功法、典藏珍籍。
只有公认的传世之作才能被收录其中。对当世大家而言,自己的著作入藏天心阁,就是最高荣誉。
并且天心阁对瀚海学宫所有弟子开放,除了少数修为心法秘藏,其余典籍皆可堂阅。
当这消息传开,世间轰动一时,都说功德无量。
此后,大小国度、宗派,都千方百计将王孙、世家子弟送来瀚海学宫,学成归国即成栋梁。
有好事者统计,当世二百一十七国、宗,只有十二国与青云宗无关;其余的,都有瀚海学子在朝堂为官、在宗派掌权,执政议事。
门生故吏遍天下的青云宗从此地位超然、如在云端,无人再敢打它的主意。
时人评价青云宗成就,绕不开它的领袖。举世公认,青云宗一百二十多年来都由这位宗师坐镇,才能稳渡风波,如日中天。甚至当世许多大佬认为,青云宗潜力强大,根本远未到达巅峰时刻。
接下去说书人又讲了几个故事,都是关于元圣的秩闻。
“宣国明帝颜奕在位六十年,与我青云宗关系匪浅。宣国迟迟未立太子,因为明帝认为麾下七子皆很出色,尤其老三和老五,他不知传位给谁才好,于是求元圣指点迷津。”他喝了口茶水润嗓子,“元圣不曾明说,但授他一套考较之法,以此筛立太子。后来这套办法流传开去,成为多国设立储君的标准;有志于上位的皇子,就要依规律己,泽被百姓。”
酒客纷纷道:“知道知道,后来这套办法被收入《人书》之中。”
“是啊。”说书人感慨一声,“元圣之所以被称‘圣’,是因为他发下鸿愿,立志成《天》、《地》、《人》三书。《地书》、《人书》写成之日正逢深秋时节,本该天地肃杀,可青云山偏偏一夜之间百花齐放,天空万鸟来朝,地面异兽磕首。”
他指天立誓:“那一幕我亲眼所见,如有半字浮夸,天打雷轰!”
酒楼的大掌柜笑眯眯听到这里,也点头道:“我也看见了,那几天我恰好在青云山办事。天地异象,好生轰动。哎哟,那一年我十八岁,年轻得很哩。”
卢雪仙以手托腮,忽然问道:“元圣这么了不起,为什么没有续弦?”
女孩子的关注点,总是和糙爷们儿不太一样,哪怕议论的是元圣。
众人的笑声小了。卢雪仙奇道:“我说错什么了?”
“六道皆知元圣的夫人美艳无双、修为通天,却非人类,而是阿修罗。”说书人轻咳一声,“自她殁后,对元圣大献殷勤的佳人、才女无数,但他不为所动。后面这几十年,听说他很少踏出青云山,更无这类传闻。”
卞将军听到这里,突然插嘴:“我还听过一种说法,你们青云宗这位宗主当年征伐四方,为的不是解救黎民于水火,而是要追杀一个仇人!后面他开办瀚海学宫、天心阁,广开学路,更只是往天下王廷安排心腹,以利于搜捕仇家、斩草除根!”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都笑了:“奇才,能想出这么个理由的必定是奇才!”
也有酒客好奇:“到底什么仇家?”
阴谋论最得人心。
“神人!”卞将军面色肃然,“那是天道派下来的使者,青云宗主胆大妄为,敢逆天行事!你们这些升斗小民不知就里,还在欢欣鼓舞,不知何时就要天降神怒、大祸临头。”
他的话铿锵有力,说完许久,酒楼里一片沉默。
也不知道谁先嗤了一声,众人哄堂大笑。
卞将军翻了个白眼,懒得与这帮平民计较,只摇头道了句:“无知。”
坐他对面的白衣人笑道:“这番话,你从哪里听来?”
“你也觉得好笑?”
“不。”白衣人悠悠道,“好似有两分道理。”
卞将军有些意外:“你不是青云人?”
“最开始不是的。”白衣人抚了抚猫头,“我们来自梁国。”
“梁国?”卞将军皱眉,“七十年前就被拢沙宗所灭。”
“那么我们算是遗民。”白猫也喵呜一声,仿佛有些感伤。
卞将军看他的眼神更加怀疑。
若祖上是梁人,他应该说自己祖籍梁国才对。
此时,女娃那一桌的首领吴叔归来,急匆匆落座。白衣人看了他们一眼,又问卞将军:“我记得卞云山有两个儿子,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卞将军吃了一惊,警惕心起:“与你何关!”
“卢雪仙的祖父卢士高大器晚成,三十七岁才入瀚海学宫,武艺神通始终平平,但于卜卦推演很有天赋,替天心阁注释和补全许多书籍。他算到卢家三代之内或有灾祸,就用那几年积下来的功劳,向青云宗换取一个庇护。”
白衣人下巴朝着吴叔等人点了点:“如今,卢氏遗孤前来兑现承诺,青云宗不会不允。”
卞将军越听越奇:“既然卢士高有言在先,卢家后人怎么不及早避祸?”
“言灵之术,十有二三成真即谓了得。便是天道,也不能窥未来全貌。卢士高一生不知做过多少预测,家人怎会事事较真?”白衣人侃侃而谈,“再说,天有常理、命有定数,知之也未必能改之。”
卞将军盯着他问:“你到底是谁?”
“那孩子自有青云宗照应,你可以回去了。”白衣人语气平淡,仿佛谈论天气,“卞将军并非领命而来,只想争这个功劳罢?这样说来,你是卞云山次子卞白了。”
卞白眼里震惊难以掩饰:“你在青云宗身居何职?难道今日专为卢家而来?”
他越是观察,越觉这人奇异难测。按理说,强者气度自然流露。可他面白衣人时却一点儿气息都察觉不到。若是闭上眼,这人简直就像不存在。
不,更像是他已经融入天地。
“也不能这样说。”白衣人微微摇头,“我只是来碰碰运气,看看自己的推算是否——”
话未说完,同在窗边的客人轻呼一声:“快看天上!”
天上?
众人凑到窗边去看,竟然见到浑圆的太阳多了个缺口,一点一点扩大。
天色也渐渐变黑。
“天狗食日。”白衣人嘴角的笑容蓦地扩大,眼里闪过喜悦的光芒,“果然发生了。”
“你测算天狗食日?”卞白心觉怪异荒诞,“为了这个,你特地跑来离原镇?”
“不,天狗食日只是先兆。”白衣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今日今时在此,只为迎故人归来。”
听不懂。卞白怔怔看他半晌,突然站起,摆了摆手:“走!”
他带着两个侍从,扬长而去。
被追杀的卢家人一直关注这里,见状都有些惊讶:“卞白怎么走了?”
吴叔望着白衣人低声道:“我看卞白与此人交谈甚久,莫不是内应?”
卢雪仙咬了咬唇:“现在怎办?”
“卞白走了,我们就好好吃饭。”吴叔已有主意,“大家奔逃百里已经疲敝,且在这后头的客房休整一晚,明天买马上路。”
这里是青云地界,众人也更安心,多叫了些吃食上来。卢雪仙小声道:“吴叔,我要去后头。”
“危险未过,不可外出……”吴叔顺口应了一句,才反应过来,“哦!张宣,你护着小姐出去。”
人有三急嘛,免不了。
被点名的侍卫抹抹嘴站了起来,跟在卢雪仙后头往外走。
酒楼后头十丈外,才有一座小茅楼,又臭又破。
哪怕逃亡期间,在野外就地解决都比这里干净啊。卢雪仙看得小嘴噘起,做足心理建设才往里走。
张宣当然在外面等着。
好一会儿,卢雪仙走了出来,在边上的木桶里取水洗手,才走向侍卫。
茅楼一边是高墙,另一边是竹林。卢雪仙才走出几步,林子里“唆啦”一声响,把侍卫吓了一跳,手在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武器都扔在青云界外了。
好在林子里蹿出来一只小狮子狗,两只前爪趴地伸了个懒腰。
张宣这才松了口气,笑骂一句:“小东西,吓死你爷爷了!”
话音刚落,竹林里黑影一闪,突然蹿出一头巨狼,不声不响直扑卢雪仙!
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反应,视野就被黑狼的血盆大口塞满。
这头狼妖的肩高快要赶上马匹,比狮虎还大一号,若真咬实了,一口就能咬掉小女孩半个身子!
张宣大惊,本能地扑上去撞歪狼妖。
黑狼被撞退两步,伸嘴叼住他脖颈,晃晃脑袋就把他甩了出去。
卢雪仙吓呆了。
黑狼转头,红彤彤的眼珠子瞪着她,又要扑去。
此时忽然有几枚石子儿从后方飞来,砸在黑狼脑门儿上。
黑狼下意识抬头,才发现边上的民宅二楼窗口探出个小脑袋,有孩童冲着卢雪仙大喊:“快跑啊,别发呆!”
卢雪仙一个激灵,转身就逃。
黑狼当然要追,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它没料到身后突然又冒出一个更加庞大的身影。
那是一头巨狮般的怪物,从后方轻松按塌其背,猛地一扑,一口咬住黑狼脖颈!
黑狼的咆哮立刻变成了哀鸣,四肢疯狂挣扎。
但双方力量相差太过悬殊,这怪物压在它身上如大山压顶,它连一丁点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卢雪仙回头一看,跑得更快了,正好撞在闻声赶来的吴叔腿上。
吴叔一把将她抱起,正要后退,却见酒楼里的白衣人不知何时跟来,对着巨狮打了个响指:“小金,它的主人也交给你了。”
卞白等人果然不死心,还要找机会灭门卢氏,用的是自带爪牙的狼妖。
巨狮闻声扭头,径直把黑狼的喉管扯破,鲜血喷溅,沾得它满头满脸。
吴叔赶紧捂住卢雪仙眼睛,不想令她见到这般血腥场景。
边上的白猫不满地叫唤一声,太不优雅了!
转眼工夫,黑狼就无力抵抗,只有四肢微搐。
“救命之恩,无以言表!”眼看白衣人走过来,吴叔口中称谢,但没有放松警惕,“敢问阁下是?”
“我姓燕。”白衣人笑了笑,“听说,你要将卢士高的令牌转交给我?”
转交令牌?
吴叔怔怔看他两息,眼睛突然瞪大。
他、这人居然说自己是、是?
此时巨狮把狼尸挪到民宅底下,咂了咂嘴,又变回小狮子狗,飞快地跑没了影儿。主人布置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那是……碧水金睛兽?
吴叔终于看清它的真面目,目光再挪回白衣人身上,下巴都差点掉了。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青云宗主的座骑是碧水金睛兽!
此物来自修罗道,全天下只此一头,平时好化为细犬,战斗时方显本尊。
这和每一条传说,都对应得上呵。
“您是……”刚进青云地界就找到正主儿,吴叔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圣人?”
“唤我山长也行。”燕时初向他伸手,“那牌子应该是青竹刻成,天生斑斓,上头有‘甲第’字样。”
说得分毫不差。吴叔再无怀疑,双手递上牌子,又将卢雪仙轻轻推到身前,眼眶微红:“请元圣开恩,救卢家最后一缕香火!”
“我等这枚牌子,已经很久了。”燕时初接过,翻过来仔细看了两眼,收起,“卢氏可以留居青云地界,至于卢雪仙能否入学瀚海,视资质而定。”
有这句话,吴叔长吁一口气,终于放心。
他就要给燕时初磕头,可是膝盖刚弯,对方拂了拂袖子,他这里就跪不下去了。
元圣虽然和气,但吴叔不知怎地,就是不太敢抬头看他。若是壮胆多盯两眼,心头都会惴惴惶恐。
他想起一个词来:
天威。
从前即便面对卫国天子,他也绝没有这样畏缩过。
“过来。”青云宗的宗主好像对卢雪仙特别和气。后者也不怯生,走去他面前抬头打量着他:“在酒楼里,你为什么不杀卞白?”
燕时初微哂:“小小年纪,杀气这么重么?”
吴叔赶紧道:“小姐,对宗主不得无礼!”又对燕时初解释道,“圣人见谅!卫王下旨后,父兄就在她面前被杀,小姐深感苦痛。”
“无妨。”青云宗的宗主摆了摆手,又问她,“你几岁了?”
“九岁!”
年龄对得上。他点了点头,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盏残破的小灯,对卢雪仙道:“请伸手,接住它。”
堂堂元圣、青云宗主,列国君王都要仰望的存在,居然对一个小孩儿说出“请”字,吴叔代自家小主人受宠若惊的同时,也觉出一丝怪异。
不就是资质测试么,燕宗主为何看起来这样……郑重?
燕时初的确稍有停顿,才将小灯交到卢雪仙手中。
百多年的丰厚阅历,早就让他喜怒不形于色,也把忐忑深藏心中。
这灯也就成人巴掌那么大,并没什么出彩之处,并且箱壁布满裂纹,像是轻按一下就会全部碎掉。不过小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足见持有者的用心。
元圣拿出来的,怎会是寻常之物?站在一边的吴叔就很担心,卢雪仙一个不小心把灯给弄坏。
幸好,并没有。
小姑娘稳稳地提住了这盏灯。
卢雪仙主仆二人看着燕宗主,见他直勾勾盯着小灯,眼里都是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