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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平川在这种阵势里,那话痨的毛病看来是治好了一些的,但时不时的还是在小声碎碎念,时不时的还在马上些微侧侧身对着李长安小声说话,只是怎么听,都觉得这家伙牙关在打架,但其实他在说什么李长安完全没听进去。

    此刻的七皇子手心里全是汗,虽说他从长安城的那座皇城里跑出来,再一路走到这云州,又在云州城北的谯楼下盼了个把月,天天都想着怎么上阵杀敌。但是这正儿八经要提着刀枪去会一会蛮子的马刀的时候,还是要紧张的。这跟是不是三境巅峰的武夫关系不大,毕竟要杀人,还要防着被人杀,他李七皇子又不是那修魔道的,没有那要见血半点儿不害怕反而兴奋的毛病。

    边军点将出征的这个仪程向来就并不繁琐,尤其是在如今这出城迎敌的当口上。大军开拔出城的路上听老梁说北边的蛮子马蹄到了云州城外二百里处。

    云中军与蛮子打架向来不给对面蚁附的机会,用大都督的话讲就是:“你突勒蛮子的狗头不在老子的步骑刀下滚三滚,哪有资格见老子的家门。”

    这话说的豪气,赵平川当初笑着给帐里的几个新兵同袍转述他听来的这句大都督的流传极广的名言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一股与有荣焉的振奋。

    ……

    端岳的步军赶路是不用走的,帝国从当初立国开始就一贯重视马政,所以战马充足。大军开拔迎敌都是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大军出城只用了半日的光阴就跟对面遇上了。近乎年年月月都在打仗的边疆,这种数万人规模的大战虽说打的不少,但是毕竟这是这一个新年头里双方的第一次见面,就如那江湖高手过招,除了那些太不要脸不讲究的,一般双方还是要和和气气试探一下对手底气的。

    李长安他们看到对面蛮子那并不算太严整的阵型的时候,觉得这些人跟传说里突勒蛮子都是凶神恶煞、杀气纵横的形象不大对的上,所以面上的表情都有些怪异。

    老梁瞥了眼几人怪异的表情,缓缓开口,但是言语中的凝重之意半点不轻:“突勒人是草原上游牧打猎长大的,他们向来不注重严整的军阵,但这却不代表对面这些人的杀力会像你们想的那样轻巧。心里的轻视该收的收一收,战场上轻敌,等于取死有道!”

    几人手里的长槊就攥得更紧了一些。

    正当几个人在军阵中窃窃私语的时候,两军的主将已然开始在两军阵前那不足二里的地界上开始了言语厮杀。

    李长安惊奇的发现这打架前先要互相骂一架的规矩还真的是跟小说话本里写的一样!只不过他后来才知道,这种费口水的事情一年其实也就那么一两回,毕竟这一架打起来是要打一年的,杀人的时候远比骂架的时候要多得多,大家都太累,费口水的事能少还是尽量少一些。

    突勒大军的锋线的确是看起来散乱,可战马跑起来的时候,李长安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突勒骑军名震天下的杀气!

    蛮子的骑军在起步的那一刻即开始提速,散乱的马蹄声渐次统一,直至万骑踏地如一声,地面在渐次统一的马蹄声中开始缓缓震动起来,地面石子从轻微震颤逐步开始弹跳而起,等到蛮子骑军锋线奔至近处,那地上的石子弹起最高处已离地一寸有余!

    双方的阵线也从起步那一刻开始拉近,二里地、一里地、八百步、五百步、三百步!

    几乎同时,突勒骑军一边奔行一边弯弓如满月,端岳步军弩手蓦然抬起了手中的弩机……

    “铮!”

    一声脆响,突勒的箭矢如一道弧线先上再下,而端岳的弩箭则是平射,同样转瞬即至。

    空中寒星点点,箭矢如林,平视如墙遮天蔽日般黑压压一片!

    突勒骑军在放箭之后继续奔行,战马在上战场前便披了简单的披挂。这一身披挂不算太重,远不如突勒铁浮屠重骑那一身披挂来的厚实,但简单的防护能力还是有的。突勒骑士则从马背上抄起各人大小不一小圆盾护在身前,前冲的速度半点不减。

    突勒箭雨落脚处皆是端岳步军,弩手后撤,盾牌手大盾相接,头顶上亦如是,不动如山。

    这一波箭矢交锋所带来的杀伤在双方都有所准备的情况下见效低了不少,但总有那倒霉蛋运气不好,如墙的箭矢总会射中护不到的地方。突勒骑军锋线上有那连马带人一起跌倒再绊倒后面的骑军的,端岳的步军也有被射中裸露之处一击致命的。但是这点儿也就百十来人的伤亡对于接下来即将拉开的这场大战,那就只能算是零头了。

    端岳锋线上不计其数陌刀手,陌刀在前,如墙而进!常理而言,骑军与步军对冲,从来都是步军要吃亏的,但是此时对阵的步军却是同样名震天下的陌刀军!

    陌刀宽刃,突勒锋线上那一排骑军在撞上陌刀阵的一瞬间,人马俱碎!战马与马上骑卒在这一刻残肢横飞,鲜血横流,无一活命!不过,虽说陌刀军挡下了突勒骑军冲阵,但也并不轻松,大片陌刀手在骑军巨大的冲力之下瞬间被撞飞,顷刻毙命!且后面的阵型也被撞飞再落下来的同袍尸体砸的不免一乱!

    双方同样都是百战精锐,虽说在撞上这一刻谁也不轻松,但是也同样绝无一人后退,前仆后继,悍不畏死!

    两个帝国之间,在端岳治正十六年里的第一场绞杀,自此开始!

    ……

    端岳步骑之间在近百年的边军大战中早已练就一份配合无间的默契!步军以陌刀军为锋线成功挡下突勒骑军冲阵的这一刻,玄甲军为锋头的重甲骑军缓缓起步,声如闷雷,杀气同样半点不输突勒骑军。并且,严整的军阵和清一色黑衣黑甲的军容在这一刻气势尤甚北人!

    突勒人游牧为生,征战以骑军为主。战场上骑军虽杀力巨大,但是骑军一旦失去速度,杀力却是要少去三四成的。

    陌刀军卸掉了突勒骑军的冲势,玄甲的任务便是侧后迂回并将之拦腰斩断,再来回冲上几个回合,这蛮子的阵型便必然七零八落,下场不死也残。

    这种战法,是当年端岳太宗皇帝年少跟随着高祖皇帝逐鹿天下时最先用的办法。当年李氏一族定鼎天下,这步骑配合的战法出力不小,直至最后天下各路大大小小的割据诸侯闻端岳玄甲陌刀之名皆丧胆!

    只不过,突勒和端岳之间的战事绵延了百年,突勒人若是一百年里都一直这么直勾勾挨打自然也不配与端岳掰腕子掰上百年。

    所以,端岳骑军起步提速之后,突勒的应对之策接踵而至。

    突勒本阵大军的侧后方,一队突勒骑军近万人突入战场,为首之人大笑道:“翟临,你以为想断我大军军阵就这么简单的吗?是不是蠢了些?”

    李长安后来听伍长老梁说这为首杀出之人便是突勒左大当户赫蛮。

    而赫蛮所说的翟临,便是此刻这端岳骑军的领军先锋,朝廷正四品怀化中郎将,此刻正自骑军锋矢的锋尖之处,一马当先!

    见着这从战场一角大喇喇横插进来的一队骑军,这位身形魁梧、脑门上近乎刻着猛将二字的先锋大将翟临一点都不惊讶,显然早有预料,同样是报以大笑:“赫蛮,老子等的就是你!今日即便断不了你这蛮军的本阵,但是剁了你的狗头,老子也能回去跟长史大人交差!”

    翟临言罢,平举起长槊,槊锋直指对面的赫蛮,大喝一声:“弟兄们,杀!”

    跟在身后的骑卒齐齐一声大喝回应自家先锋:“杀!”

    气贯长虹!

    一战之外再开一战!

    ……

    四十三帐的新兵们最开始的紧张随着战阵厮杀的漫延缓缓消散。人与人之间的刀刀见血最坏人胆气,可杀红了眼却又是最霸道的壮胆虎狼药。

    骑军之间交战的阵型一般是一排排骑卒横排列阵,举槊冲锋,每一排骑卒之间间隔大概在两丈左右。每一个闯阵的敌人要面对车轮一般的一排排攻击,两军交错那便是互相之间的车轮战了。

    李长安骑在马上,右手平举长槊,左手提着自备的那把横刀,跟在老梁身后,混在端岳骑军军阵之中,来回冲阵、杀人,一遍遍目睹自家袍泽被一刀枭首或是坠马身死,再一遍遍见识自己人手中那丈余长槊弯出一个满弓一般的弧度再猛然绷直,对面被刺死的蛮子尸首坠落马下再被来回的马蹄踩成肉泥。

    有些对手本事还是要好一些的,只不过躲过了那杆长槊,一不留神又会迎面撞上一把突如其来的横刀,压境六年的三境武夫手底下的力气自然也不弱,所以若没那足够顶尖的本事,免不了来个一刀两断的下场。

    混在普通人之中的修行者,确实是有些欺负人的。

    先是热乎乎横飞的鲜血溅到脸上手上身上,再是原本黑光闪烁的铠甲被鲜血染得分不清颜色,最后是满眼血色、天地皆红。

    ……

    在周围震天的喊杀声、战马嘶鸣声和金铁交击声之中,新兵们在一幕幕生离死别里怒气横生,越来越盛,汹涌的怒气将原本清明的意识冲的支离破碎逐渐模糊,直到最终只剩一个念头霸占心头:

    这战场之上,凡不着端岳战甲之人,入眼皆当死!

    李长安如此,赵平川如此,张从武如此,平日里冷面冷心的刘文周更是如此。

    伍长老梁借着厮杀的间隙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四个新兵,轻叹一口气,本该是少年郎心头的风花雪月、年轻人肩头的草长莺飞,就在这一刀刀来回中渐行渐远了……边军年年岁岁人人皆如此。

    …………

    这一场照面之战,在打了一个时辰左右之后,双方便哗啦啦各自收兵后撤。

    突勒人这恶客登门先砸门的一仗投入了五万的兵马,一战下来撤回去的人比来时少了四成;云州边军同样是先头来了五万将士用刀枪待客,战果比之突勒略有小胜,但是也有近三成多的将士把命留在了这战场之上。

    甲九营四十三帐里的几个新兵这一个时辰下来基本上就人人带伤了,这还是被伍长老梁约束着时刻跟在他身后的结果。虽说几人都是有本事傍身的,但到底是战阵上争锋的本事经验浅了,对上对面那如车轱辘一般递过来的弯刀劈砍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好在玄甲营的甲胄都是上等的板甲,有些没顾上格挡的弯刀砍过来都是一通电光火石,伤到皮肉的还算少数,伤到了也不算太严重,多是些皮肉之苦。

    大军回撤的时候不如来时那般紧张。李长安抽空看了眼身后的战场,尸首遍地,残旗兵刃更是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失了主人的战马在战死的尸首之中来回晃荡,声声哀鸣寻找自己那大概已被来往的马蹄踩成了肉泥的主人。

    景象确实是惨烈了一些,几万人同时尸首横呈这种场面饶是自觉见多识广的李长安都有些后背发凉,这种场面上能活下来虽说手底下的本事算一点关系,但是更多的,还是要感谢老天爷青眼有加。

    李长安抬头朝天上看了眼。老梁说的对,这塞北数百里之内,食尸的秃鹰着实是多,这么一会的功夫已经有许多在天上伺机盘桓。

    边军打仗多得是那两方一场火并下来一个都活不成的时候,对于饿了几个月的食尸鹫来说,遇上一回那就是久违的一场盛宴。只不过虽说打仗的时候这些当兵的都是六亲不认,但是打完了只要有人活着就绝不会就这么把袍泽的尸首扔在这荒地上,都会有安排军士专门负责收尸。

    双方历来都是各收各的,也不会在这时候再打起来,这也是这边塞交战时一个双方为数不多都默认的规矩。若是一方尽没,活着的一方也会帮忙一把火烧了对手的尸体,不至于曝尸荒野。

    几万的伤兵伤将就在一片沉默中后撤前往后军筑起来的临时大营休整,大军殿后的是骑军先锋大将翟临。在大军后撤二十里之后,翟临便从后军策马往前军奔去。

    这位先锋大将在路过老梁这一伍的时候已奔过去几十步又停下,调转马头回来仔细看了眼老梁身后的几个新兵,操着一口云州边地方言笑道:“我说梁老哥,这几个新兵又是你从哪里踅摸来的?虽说经验浅了,但是瞧着本事都不俗嘛!”

    老梁骑着马随着队伍缓步前行,遥遥抱拳行了个礼,呵呵笑道:“小的替这几个毛头小子谢翟将军夸奖了。他们都是今年刚来的新兵,没见过战场杀敌,经验不济还得历练。”

    翟临甩了甩手里的马鞭:“那是小事,经验不济杀敌来凑嘛!杀他个两三场经验自然就有了。你梁老哥护犊子护得太严实,这好苗子就该让他们打几场硬的!”

    说着这位先锋将军拿马鞭顶了顶自己那晃歪了的虎头兜鍪,嘿嘿笑道:“要不本将跟梁老哥打个商量,这几个新兵划到我帐下来,本将带他们打几场硬仗就练出来了。咋样梁老哥?”

    老梁斜眼看了看这位一憋坏就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的先锋大将,笑了笑:“翟将军哪里的话?您是朝廷正四品的怀化大将军,要调兵小的自然不敢不从,要不您拿一份大都督或者长史大人的手令来,这甲九营的兵您还不是想要哪个点哪个?”

    翟临一张脸憋得通红:“好你个老梁头,他娘的不就是要你几个兵吗?姥姥的咋还搬出来大都督了?还他娘的怀化大将军,即便是个散官那他娘也是正三品!比长史大人的品秩都高!老子是怀化中郎将!你他娘平时没个声,这种时候噎人的本事比谁都高!”

    先锋将军骂骂咧咧拿马鞭抽了自己的战马一鞭子,战马吃痛往前跑去,先锋将军的骂声也渐次远去。

    老梁看着远去的翟临背影摇了摇头,回头对身后的几个新兵说道:“不是我不放你们去这翟将军麾下,也并非这翟将军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这位战功彪炳连咱们大都督都夸赞的怀化中郎将太好战,一打起仗来哪里人多他就带着亲兵往哪里冲。一场仗下来战功确实不小,可是手下亲卫也死的太多。你们都是新兵,不适合到他手下去。”

    听着老梁的话,李长安轻蹙了蹙眉,刘文周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话痨赵平川小声说道:“伍长说的对,容易死人的地方还是少去,在哪杀敌不是杀?”说着胳膊肘捅了捅旁边马上的张从武:“是吧大个子。”

    张铁蛋跟着憨憨点了点头。

    老梁看了眼没说话的李长安也没出声,场面再次恢复沉寂。新兵们继续跟着大队人马往营地走去。

    ……

    回营之后,四十三帐的几个新兵各自帮忙包扎身上那些不大不小的伤口,都有些沉默,平时话多的跟整箩筐往外倒一样的赵平川也破天荒的一句话都没有。

    老梁看着这几个新兵,心里清楚,他们是被这生平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人亡命的场面给刺激到了。都是肉体凡胎,第一次两手沾了人血还能跟没事人一样的人不是没有,不过这几个新兵明显都不是那块材料,这也才正常。

    见帐下几个新兵都包扎收拾停当,老梁才缓缓开口:“你们都看到了,边军的命就是这么不值钱。不光是云州边军的命,只要上了战场突勒人的命也一样的不值钱。”

    见几个新兵都抬头看着他,老梁继续说道:“所以你们都应该明白,男儿当杀敌报国,马革裹尸还这个话,不能说个有错二字,可真要说死也就是只在一刀之间的事情,是没有机会喊出来那些个豪言壮语的。”

    几个新兵听了这话,情绪更低落了些,场面也更清冷了许多。

    但是老梁的声音却是一点起伏也无:“但是,倘若今天没有这命不值钱的数万数十万的边军将士在这里,不出一天,蛮子的马蹄就会踏在我端岳百姓的庄稼田垄之上,蛮子的马刀就要砍在我端岳百姓的身上,不出十天我端岳百姓、父母妻子就会被对面那些蛮子像是贩卖牲畜一样随意宰割,任意欺辱。”

    老梁的声音说到这里就突然寥落了几分:“所以,咱们在这里生或者死,却又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们的命在,百姓的命就在,你们若是死了,百姓的命也会变得不值钱!也所以……”老梁停顿了一瞬,目光在每个新兵的脸上扫了一圈:“边军的命最值钱!”

    “你们要记住,边军的命不值钱,你们得替自己惜命!边军的命最值钱,所以你们更得惜命!须死可死,能活须活。”

    ……

    自这一日开始,往后的几个月里,云州城外百里的这片地界上,厮杀就没再断过,每一天都有人在与人豁命,每一天都在流血,每一天都有人死。

    有时候是大规模的数万人大战,有时候是零星的厮杀。几十个人的斥候探马在野外遇见了,不足百人的一战都能杀出来一股子气冲霄汉的杀气和煞气,这是在长安城里活了十六年的李长安从来都没见过的壮怀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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