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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

    对方并没有睡午觉,散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一条暗色的裙子,就这么不说话也不动,突兀地站着。

    那裙子是黑色的底,上边隐隐绣着暗红色的花,裴熙穿了有点长,就从头一直延伸到脚踝处,显得整个人苍白而病态。

    裴欢给她买过很多东西和衣服,但独独这一身裙子不是裴欢买的,是裴熙从暄园一路穿回来的,家里人都给她洗过换过收拾好了,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又翻出来自己穿上,好像很是喜欢。

    裴欢被姐姐冷不丁吓了一跳,也顾不上别的事,试探着喊她,问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对面的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裴熙平常几乎不给任何回应,但今天却开口说了话,问她:“婼姐呢?”

    这一句冒出来,裴欢不知道怎么回答,韩婼给她姐姐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前后因果连一个清醒的人都未必能接受,何况裴熙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于是她也只能先安慰着说:“她不在这里,现在我们回家了,你四处看看,这不是暄园了。”

    她说着想靠近裴熙,但裴熙突然退了一步,又往外走,裴熙绕过隔断,经过他们的衣帽间,一路回到卧室,好像真的在前后打量四下的环境,突然又回头问裴欢:“你和大哥住在一起?”

    此时此刻的裴熙像是突然醒了似的,她在来回走动,而且还在问话,说的内容也不再是胡言乱语,但这一次裴欢却有些害怕。

    她越看越觉得姐姐的目光不对劲,清醒而明确,却又直直地泛着冷,显得不那么正常。

    裴欢下意识地靠近她,问她为什么要到他们的卧室来,裴熙还是一样,目光冷如死水一般,又说:“你不听我的话,非要和他在一起,还不敢告诉我?”

    “姐……”裴欢终于明白了,裴熙这是一下子跳回到了很多年前,大家还没有离开兰坊的时候,那会儿她和华绍亭住在海棠阁里,裴熙曾经用尽各种方式阻拦,却都没有用。

    裴欢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姐姐解释,就只好先不乱说话刺激她,让她自己缓一缓。

    裴熙四处查看,一旁正好摆着华绍亭的香案,她走过去盯着看了很久,好像很好奇。

    案上散着他们早起拿出来的沉香料子,一块一块散发出沉静的味道,这味道似乎太过熟悉,引得裴熙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一双手都伸过去,慢慢地翻动。

    “你记起来了,是不是?”裴欢试图接近她,但刚走过去,姐姐就很敏感地回头看,她一看有人要靠近,哪怕是裴欢,也很紧张地浑身一颤,手下不由自主扶住了那一方香案。

    “没事的,是我。”裴欢尽量放轻脚步,也不再乱动,示意自己并不想吓到她。

    裴熙今天穿的裙子实在很长,不小心拖拽在案角上,紧张之下直接碰翻了香炉,铜质的器具砸在实木地板上,瞬间有了动静。

    楼下很快有人上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估计是下人听见东西倒了,想上来帮忙收拾。

    这时候绝不能让人进来,一看到陌生的外人,恐怕裴熙的情绪又要失控了,于是裴欢正想开口说话把人拦在门外,结果来人却径自走进来了。

    “裴裴?”华绍亭一进来就喊她,目光扫到一旁站着的裴熙,也就停在了门口处。

    他伸手要把裴欢拉过去,结果刚一伸手,裴熙突然定定地转向他,猛地冲了过来。

    “你别碰裴裴!”她几乎瞬间就喊了起来,跑过来狠狠地推开裴欢,不许她靠近华绍亭。

    裴欢毫无准备,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又被她狠狠拉住一推,差点摔在地上。

    她想着不能让姐姐歇斯底里再发病,结果一抬头,却看见裴熙手里竟然还握着东西,是一把小而尖的香刀。

    那本来是他们放在香案上用来切香木的小刀,此时此刻被裴熙捏在手里,只露出最锋利的刀刃,她发了狠,笔直冲着华绍亭扎了过去。

    她是真的用上了力气,狠狠地瞪着他,摆明了是想豁出去跟他拼命。

    裴欢这下急了,追过去,从姐姐身后拉住她的胳膊,于是那刀就离华绍亭一步之遥,他不动也不躲,一直就那么站在门口。

    裴熙力气用得大了,逼得她自己浑身都在剧烈发抖,裴欢拼命在身后喊她让她冷静,可裴熙恨得咬牙切齿,抿着唇角不说话。

    华绍亭由着她发疯,伸手拧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放下刀。裴欢从她手里把东西硬掰了出来,他迅速接过去扔出门外,又反手把裴欢拉到自己身边,轻声安慰了一句:“没事,她现在是清醒的,就记得恨我了。”

    她知道姐姐此时此刻说的不是胡话,可越是这样越可怕,她担心姐姐又要干出什么伤人的事,毕竟华绍亭再怎么也不可能和裴熙还手,不管最后伤的是谁,两个都是她的至亲。

    裴欢被逼到绝地,左右劝不得,真是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哽咽着,近乎哀求,对裴熙说:“姐,算我求你了,冷静一点,我们好好谈一谈,行不行?”

    事到如今,她和华绍亭这一辈子早无转圜余地,唯独姐姐不肯认。

    裴熙散着的头发都乱了,因为用力过度,她平复下来剧烈喘息。

    她今天确实像是醒过来了,只是不知道记起来的都是哪一段,她看向裴欢,那目光又恨又心疼,于是脑子里好像只剩下一件要紧事,一定要让妹妹离开华绍亭。

    裴欢一步一步试图接近她,她一靠近,裴熙就往后退,最后退无可退,死死靠在那扇藤雕隔断之上。裴欢这才好不容易走到她面前,眼下说什么都没用,就只有一句话:“你看见笙笙了,是不是?她都这么大了……别再逼自己,全都放下吧,好不好?”

    不管裴熙当年做过什么,都是她的姐姐,裴欢不愿意在亲人与家庭上再做取舍,只希望姐姐能放下心结。

    裴熙看着她摇头,认真地警告她说:“你会和婼姐一样的下场,他会害死你的!”她说完突然往外走,裴欢拦着她,想要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了。

    裴熙走出了卧室,环顾四下,眼睛里露出分外陌生而恐惧的目光,但又不像是那种疯癫的状态,好像真的只是不认识。

    她一边下楼,一边说道:“我要回去。”

    裴欢追过去,试图给她讲清楚,他们现在都住在这里,但裴熙却不信,她下了楼,对着客厅反复问:“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回兰坊。”

    笙笙已经洗过手,把那个手工的罐子涂好了颜色,正想拿给姨妈看,突然发现情况不对,她只能坐在地毯上,一时不敢说话。

    华绍亭和裴欢一起追下楼,老林很快听见动静,拦住下人们,让大家不要随便刺激二小姐,都退到了餐厅去。

    裴熙很快就看见了笙笙,她一瞬间僵在原地,好像第一次真正见到笙笙一样,竟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笙笙被她陌生又狐疑的目光吓到了,小声喊了一句:“姨妈?”

    华绍亭一个眼神就让女儿迅速安静下来,笙笙知道这时候不能乱说话,于是乖乖地坐在地毯上,他很快过来先把女儿从地上带走,让笙笙远离客厅。

    他把笙笙送到老林身边,低声吩咐下人们,谁也不要出去。

    孩子被抱走,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手里的东西没拿住直接掉了下去,它刚上好颜料,根本没干透,直接砸在了那块米灰色的羊毛地毯上。

    陶罐一路滚开,粘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红印子。

    裴熙迅速被这浓烈的颜色吸引了,她走过去弯下身,用手指触摸那颜色,反反复复,又开口说:“当年婼姐的血,也是这样。”

    裴欢试图说点什么,想要打断她的思绪,不能让她再胡思乱想,可裴熙现在思绪很清楚,并没有发疯。她变得格外警惕,但凡房子上下有一点动静她就迅速去看,远比常人敏感,谁也不能靠近她。

    她伸手把陶罐捡起来,又小心翼翼像端着一件艺术品一样,慢慢地将它放在桌子上,整个动作轻而慎重,全部完成之后才重新站起身。

    她转过身看着妹妹,这么多年第一次主动开口和裴欢说话,意思很简单:“我想回去。”

    “去哪?”

    “回家,回兰坊。”裴熙的声音很平静,她确实看起来十分清醒,因此这话才显得格外突兀,也让他们更加担心。

    华绍亭走到沙发旁边,裴熙显然与他有太多隔阂,一直和他保持距离,但也不再冲动地贸然行事,她仿佛是在一瞬间就冷静下来了,又转向他开口,尽可能带着一丝恳切,几乎算是央求地问他:“大哥,可以让我回去吗?”

    华绍亭的手抚着沙发,指尖点着那些柔软又带了韧性的皮面,腕子上的香珠很快就在上边压出一道痕迹,他听见了裴熙的要求,却迟迟没有回答。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带着十足的压迫感,盯着她那双眼睛问她:“为什么想回去?”

    “我看见了不该看的,而你不希望裴裴知道。”裴熙有些后怕,慢慢地向后退,她的想法直来直往,完全不绕弯子,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这是你们的家,不是我的。”

    “好。我让司机送你,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告诉他。”

    这两个人几乎面对面很快就做了决定,只剩一旁的裴欢满脸震惊,她不知道华绍亭为什么要答应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如今裴熙是个病人,需要密切监护,今天只是暂时性好转,不可能随便让她外出。

    裴欢不同意,跑过去企图阻止,让他不要安排司机,可华绍亭的话却又说得明白:“你看看阿熙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欢自然清楚,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她看着姐姐就像看见了那袭缎子,好不容易藏在心里此时此刻突然穿上了身。

    可是华绍亭说得对,裴熙清醒的时候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谁也没有权利在她有自主意识的时候强迫她做任何事,谁也不能再把她关起来。

    司机很快就把车停在院子外边,下人们上楼帮二小姐拿了外套和遮阳伞,裴熙太久没外出,这些都是必需品。

    裴欢想陪她一起回去,但华绍亭拦下来。她实在为难,也只能眼看姐姐走了出去,她心里实在懊恼,完全不知道好端端的一家人正在过周末,怎么突然闹成了这样。

    “她不该回去,兰坊现在根本没人照顾她。”

    裴欢着急,想了又想,还是想追出去。华绍亭抱住她,强迫她安静下来,和她一起站在窗边向外看,裴熙头也不回上了车,很快就离开了。

    他轻声说:“阿熙突然要回兰坊,没事最好,有事的话……我们就静观其变吧。”

    裴欢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听着听着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想起从暄园回来那一天,大家在兴安镇上的小医院里暂时中转,韩婼被推出来,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人,也是韩婼此生最后一次开口说话。

    对方没头没尾地一直在喊她姐姐的名字。

    当天裴欢受尽惊吓,恸哭之后根本没有心力多想,事到如今,她却觉得韩婼那句话别有深意,当一个人重伤之下已决心赴死,还有什么事值得反复提醒?

    裴欢再也不敢想下去,眼看送姐姐离开的车已经开出道路尽头,她克制不住发抖,把韩婼临终曾经说过的话全都告诉了华绍亭。

    她脑子里已经想出一千种离谱的可能性,恨不得就在这三两分钟里把敬兰会上上下下都担心了一遍,她紧张到气都不敢喘,一口气把前后因果都说完,可华绍亭却半点忧虑都没有。

    他竟然还有闲心取笑她,让她先去把笙笙叫出来,又去可惜那块被弄脏了的地毯。下人们一看华先生没有更多的吩咐了,很快就解除了警惕,人人各归其位。

    他告诉她不用过度紧张,说:“不过就是过个周末而已,阿熙好不容易情况好转,她想回兰坊,就让她去看看吧,那条街上那么多人,你放心,饿不死她。”

    他说完就特意吩咐老林:“打给会长,提前通知一声,告诉他二小姐回去了,让他们好好照顾。”

    裴欢亲自跟着老林去打电话,直到听见陈屿的各种保证,一颗心才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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