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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婶祖辈是生长在兰坊的老人,到她这一代走的走,散的散,晚辈里的年轻人也有打小就被带出去脱离兰坊的,终究只剩她一人孤老,她过去没有去过暄园,但她知道有那么个地方。
她也不清楚那园子究竟在沐城的哪个方向,只在年轻的时候听说老会长在外边有个住处,偶尔去住一段,就是为了躲清净,所以离着不算近。
除此之外,丽婶还很清楚地知道华先生有一座水晶洞,那不是名贵的东西,顶多算是过去大宅院里兴起来的风水物件,对于一个沉迷于古董奇珍的人来说,收藏一座材质不算珍贵的白水晶洞实在奇怪。
但华绍亭一直都带着它,丽婶告诉裴欢:“老会长去世,华先生成为敬兰会的主人,他用了三个月肃清会里的威胁,那会儿正好赶上海棠阁被清理出来,那地方接地气,环境又好,他就选了那座院子住,第一天让人搬东西进去的时候,我就见过那块大石头,水晶那一面看不见,说是都被封上了。”
裴欢也知道,敬兰会的每一任会长都是住在朽院的,只有华绍亭例外,说到底他其实不是陈家人,朽院还有原本的陈家亲属要住,所以裴欢记得,从小她就跟他一起住在海棠阁。
丽婶之所以能记得这东西,肯定因为华绍亭当年是特意派了人从朽院把这座水晶洞请出来,不合情理,所以这些老一辈的人想起来都有印象。
陈家人的东西还应该由陈家后人接手,他带走算什么?明显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他最后离开兰坊出去自己住,也一样不嫌麻烦让人又把这座石雕一样的东西抬出去了。
丽婶看出裴欢一时有点想不明白,给她解释道:“所以我觉得这一定是会里的东西,因为老会长要留给下一任继承人,不是留给陈家人的,华先生才一直都要带着它。”
“那是什么意思?我看见它里边……都是血,谁的血?”
丽婶一时没说话,静静看着她半天,去柜子里翻出一盒烟,她上了岁数身体不好,平常都戒了,只有在想事情的时候才抽一根。
她点了烟,慢慢给裴欢回忆:“当年外边那个园子里出了事,水晶洞是凭证,老会长欠了一个女人一条命。”
那这事和他们现在又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了,华绍亭那时候恐怕也刚出生,怎么算也不对。
丽婶摇头说:“那个女人死得很利落,这条命是为了给她的孩子要的,我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后来听说是私生女,不知真假。”她弹了烟灰,看着明灭的烟头半天才继续说:“那个孩子按规矩应该平安长大的,但后来老会长食言了,孩子也出了事,于是这条命就欠下了。敬兰会讲规矩,会长一早当着所有人承诺的话,绝不能收回来。你也知道,老会长最后病倒了,人老怕报应,可能就把它传给了下任会长,他给华先生留下嘱咐,兰坊的人,欠下的东西,一定要认。”
这倒是敬兰会一贯的作风,各行其是,但绝不能忘本。
裴欢想着想着有些错愕,突然看向丽婶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现在回敬兰会找这座水晶洞,是为了找人偿命?”
“我不确定是什么情况,但水晶洞绝对不是好东西,谁来找它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既然回来了,明知现在的会长不是华先生,她不去陈家找麻烦,还闯到你们那里,就证明这个人……”
裴欢也明白了,接着丽婶的话说下去:“证明这个人过去就和我大哥有关,而且裴熙还被带走了,所以对方还认识她。”
这么多天,丽婶把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这一下终于都说出来了,反倒心里轻松不少,她掐灭烟,看着裴欢说:“甚至有可能,这个回来找华先生的人,就是我说的那个故事里的私生女,只有她才这么迫切地要回来翻旧账,找人来偿这条命。”
要是这样顺着想下去的话……
千头万绪拼在一起,裴欢需要时间好好理清楚,她走到窗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丽婶开始收拾碗筷,直到一张桌子都清理干净,裴欢突然回头又看着她说:“如果老会长当年真有一个私生女留下来了,那我大哥就不是唯一的继承人。”
陈年旧事,一扯出来就没个完。
丽婶一抽烟就勾出瘾来,有点停不住,又去拿了一根点上,点头告诉她:“而且华先生前两年都离开兰坊了,为什么不把水晶洞再传给陈屿?”
他和这个私生女,一定还有故事。
这意思多明显,可能连她姐姐都有印象,只有裴欢置身事外,只有她当年是个无忧无虑的幼童。
这么多年她和华绍亭在兰坊休戚与共,偏偏能有人翻出些更早的事。
一场暴雨,古董店里来过的一个古怪女人,竟然能把裴欢圈出那段故事之外。
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丽婶看了看她的脸色,狠狠吸了一口烟,低声说:“这话要真讲出来,都是几代人早该烂在肚子里的事,你和先生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笙笙都上学了,说出来让你别扭没意思,所以我也不愿说。”
裴欢笑了,事到如今,她根本没有心情纠结别的事,于是摇头安慰丽婶:“我只想把原因弄清楚,找到那个人,或者你们说的那个园子。”
丽婶实在为难,说:“这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从来没去过,而且二十年都过去了,那地方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沐城这边区县变化太大,有可能也不叫过去的名字了。”
这下事情难办了,兰坊里可能还有老一辈的人留下来,但大多数也不知情,知情的人一旦明白深浅,轻易也不会松口,如果她再和丽婶出去抛头露面四处打听,难免又会惹人注意。
这一时半刻,裴欢除了静观其变,做什么都没用。
窗外突然放晴,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她套了一件外衣去院子里坐着,正对丽婶院子的大门,脚底下胡乱踢着碎石头。
丽婶收拾完东西,在屋里正好看见她的样子,冲外喊了一句,逗她说:“你小时候就爱在我这赖着,每次先生找不到你,还要亲自来接。”
裴欢十二三岁那一阵迷上了看电视,追了两部当时很流行的武侠剧。华绍亭那会儿正是最忙的时候,一开始没怎么管她,后来老人劝他要限制三小姐,说她还小,这么没节制要看坏了眼睛,于是他觉得有道理,破天荒为了这点小事随口说了她两句,裴欢就知道大哥不愿意让她看了。
她小姑娘的脾气上来,别扭得很,非要从海棠阁跑出来,偷偷躲到丽婶这里来。
后来丽婶也习惯了,正好每天顺带给她做晚饭。
那时候的小裴欢吃饱喝足,瘦瘦小小一个人影,也是这样坐在院子里踢石子,等到后院柿子树开始结果的季节,她还要指挥陈屿给她摘柿子,几个小孩闹在一起没完没了,最后总是以姐姐裴熙躲起来大哭,把大人招来才算了事。
丽婶永远都记得,有些孩子从小就招人喜欢,就像裴欢,聪明漂亮,偏偏气性大,像只小狮子一样。也正因为她年纪小,这点脾气就成了招人喜欢的特质,那几年兰坊里人人都爱去逗她玩,如今连当年那个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她也不容易,二十岁就做了母亲,很多事跌跌撞撞经历过来,好歹一路平安,走到今天。
可惜这条街上的孩子逃不过命里坎坷,人人皆知三小姐被华先生宠上天,可今时今日一样没有退路。
裴欢起来走了一圈,绕到了葡萄架下,她坐在铺了靠垫的木头椅子上,终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她并不知道丽婶一直在看自己,只是想要冷静一会儿,坐久了,渐渐觉得风里还是有点凉,于是拉紧了衣服。
她年纪小的时候总爱盘腿坐,现在人长大了,这椅子却长不大,容不下她那么没规矩的坐法,现在她后背就只能靠在一旁的葡萄架上。
这角度刚好能看清四下,丽婶家里一直没怎么变。她看着看着,忽然心里怅惘,也不知道如今海棠阁怎么样了。
裴欢抱着肩膀出神,想着想着还是想起他。
夏时梦长,秋日昼短,人生四季,唯有时间不可挡。
那时候天色晚了,华绍亭一天忙完空闲下来,总是会亲自找到丽婶这里来接裴欢。
她看完电视剧就在院子里吃葡萄,远远能听见街边上一群人的脚步声,最后到了院外,华绍亭就让人都站在外边等,他自己进来找她。
他也不多往里走,大概只到门边就喊她,裴欢就老老实实地把剩下的水果都吃了,蹦下来往他身边跑。
丽婶也是辛苦,那时候总要随时盯着她,跑快了还要追,生怕她磕了碰了,不好跟华先生交代。
毕竟大了,很快就是上学的孩子了,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起,他渐渐不再随便抱她,只伸手拉她回去。
裴欢一直记得一个细节,华绍亭平日里周身十分讲究。尤其这条道上鱼龙混杂,什么怪人都有,他外出必须戴手套,不管对方多大的脸面,在他面前都谈不上交情,他从来不和任何人直接握手。
只有一个例外,他每次来接她的时候,不论何时何地,他总会先摘下手套,握紧她的手再带她走。
有时候她刚从地上捡完掉下来的柿子,连人带东西端着,脏兮兮的还要塞给他看,华绍亭也不介意。后来隋远来了兰坊,天天抱怨华绍亭讲究太多受不了,裴欢还觉得奇怪。
再后来,他纵容她的脾气越发没了边,让她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丢脸。年轻的时候真是打打闹闹什么都干得出来,华绍亭明明对外人原则分明,可是一到了裴欢这里,好像天大的事都能让。
每个人可能都有一段过去要讲,而裴欢的过去,统统都和华绍亭有关。
人人都知道先生对她的好,兰坊风雨如晦,人间锋利,世事伤人,他为她挡下了所有艰难坎坷,薄情于痴,贪小于妄,只有裴欢幸免。
她想着想着只剩苦笑,她过去一直活在他搭建的乌托邦,几乎所有人生美梦都被满足。现在回忆起来,大概上辈子真的拯救了银河系。
所以不管明天还能走到哪一步,她无怨无悔。
裴欢仰头看,葡萄架上的藤蔓一年又一年,又到了发芽的时候,当年那个跑来乘凉的小女孩,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丝毫不懂世态炎凉。
故事易写,年岁难唱。
那是华绍亭的自负,这条路上根本没有什么好归宿,他乡作故乡,他也要给她一个家。
云散尽了,日光暖暖地打在身上,裴欢手脚暖和起来,整个人终于可以放松下来透口气,看着远处,有些困倦。
丽婶出来在院子里忙前忙后,她一直养着这片葡萄架,四月正是缺水的时候,于是一直忙着浇水。
裴欢想起这葡萄架的事突然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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