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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一过,夜里便渐渐凉了下来。
昨夜张少白回到张宅之后便忽然发了病,先是浑身发烫,整个人神志不清,紧接着还呕了一口血出来,看样子是饮脂蛊又在作祟。
茅一川不忍离去,就在床边守了好几个时辰,等到天色微亮的时候,他双眼微微泛红,眉头依旧紧皱。天天和明珪看到张少白的模样之后也是一夜无眠,但又帮不上忙,只能默默着急。
“爹……娘……”张少白不知梦见了什么场景,口中发出梦呓,其中还夹杂着似是抽泣的声音。
茅一川见状脸色更加阴沉,虽然张少白只与他说了厉千帆是受了反噬而死,说得云淡风轻,但他却知道那过程一定凶险万分。
自从认识张少白以来,茅一川始终觉得他是个滑头小子,能出七分力气就绝对不出十分。甚至有些时候,茅一川一度认为张少白是故意装成弱不禁风的模样,为的是勾出对他心怀不轨的宵小之徒。
可是直到此时,他方才肯定张少白确实是身虚体弱。如此说来,当初张少白为了帮他查九罗的案子而四处奔走,也真是冒着不小的风险。
“唉。”茅一川向来是心中有再大的苦也绝不出口抱怨,今天却破天荒地叹了口气。张少白身中奇蛊,昨夜请了几位医师过来看诊,但什么都看不出来。想来也是,就连张少白自己都解决不了身上的蛊毒,寻常医师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棺材脸苦思冥想许久,越想脸色越黑,看着简直黑如锅底。终于他牙一咬,做了个决定,然后就把张少白背了起来,向着张宅外面走去。
明珪一听到这边有动静赶紧追了出来,想要跟着一同出去,却被天天一把拉住,只好满腹担心地问道:“您要带先生去哪儿啊?”
茅一川只是冷声答道:“能救他的地方。”
日头渐渐升起,各坊市的门也陆陆续续打开。茅一川找了辆马车,就这样带着张少白去了薛府别院。
其实他与薛灵芝并没有什么交集,他只是在暗中护着张少白的时候顺便关注了一下那个女子,也是因此得知她精通医术。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这次薛灵芝一定可以治好张少白,于是便来了这里。
当然,其实治好张少白把握最大的人,应该是秦鸣鹤。只可惜张少白与其医道相悖,说什么也不愿意求他帮忙。
茅一川对此颇为惊讶,他从不知道向来惜命的张少白竟也有着这样的一面。
抵达薛府别院之后,开门的依旧是石管家,他一看那人乃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棺材脸,便赶忙将人请进了府里。
这时薛灵芝刚好准备去病坊行医,看到茅一川背着张少白来了后院,心中顿时大?乱。
茅一川说道:“他中了蛊,需要救治。”
薛灵芝虽然慌乱,但在危急时刻还是尽力保持着镇静。由于时间紧迫,她没有让石管家准备一间厢房,而是直接将张少白安置在了自己的闺房里,还让府里的下人送来了热水、火炉等物。
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用手抓着张少白的手腕,摸了许久脉搏:“脉象极为虚弱,再不治好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茅一川站在床边,面色凝重道:“他体内藏着一只‘饮脂蛊’,你有办法将其取出?吗?”
“饮脂蛊?我似乎在书里见过这个名字……”薛灵芝仔细回想了一番,决定先将张少白的病情稳定下来,然后再去查阅根治之法。她取出一盒银针,看着张少白忽然一阵为难。
“怎么了?”
“麻烦你将他的衣物脱掉。”薛灵芝脸色通红,仿佛可以渗出血来。
茅一川对此却丝毫不觉得尴尬,三下五除二便将张少白的上衣脱了个精光,还把他摆成了趴在床榻上的姿势。
薛灵芝心中既是担心,又是害羞,她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心想:一直以来都是少白在悉心帮我治病,如今轮到我来帮他,绝对不能出现差错。
她缓缓呼气,再度睁眼的时候,脸上的红色已经尽数褪去,眼中也闪着不一样的神采。此时此刻薛灵芝已经彻底抛去了所有杂念,眼中只剩下张少白这个病人。她要做的事情也只有治病救人,仅此而已。
茅一川看着薛灵芝的转变,心中不由发出一声赞叹。
薛灵芝打开针盒,用手指轻轻拈着其中一根,另一只手则在张少白背部各处用力按了按,发现有些部位触感奇怪,就像是那层皮肤下面竟是空的一般:“这虫子应是以膏脂为食。”
茅一川不通医术,只能默不作声。
薛灵芝神情严肃,开始落针,这期间竟没有眨过一次眼睛。若是张少白醒着看到这一幕,定会赞叹一句:“腠理之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即乖,神存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
待到银针落尽,薛灵芝已是满脸汗水,她舒了口气,说道:“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去查找医经,有事便来喊我。”
说完她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这里,前去书房查阅医经。温玄机早年曾住过这座别院,当年他留在薛家为薛元超治疗疾病,在这里住了很久,故而留下了不少医书。
薛灵芝虽然强作镇定,但难免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她循着印象翻找着医书,随手将无用的扔到了脚边。若是以往爱书如命的她,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六年前薛灵芝曾在上元节见过一次张少白,那时人来人往,但她却能记住少年面孔,更能在六年后将其认出。可见薛灵芝从小便记忆非凡,所以她坚信只要自己觉得见过“饮脂蛊”这个字眼,那便绝对没错。
脚边的书越来越多,逐渐堆成了小山,薛灵芝却丝毫不见疲惫,仍在不停翻找着。
只是,她心中难免焦急,这份急切悄无声息地唤醒了藏在体内的另一个自己。
薛兰芝的声音忽然在心头响起,“你想救他?”
薛灵芝手上动作不停,心中回答道:“我绝对不会让他就这样死去。”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帮过我许多,若是没有张少白,我现在还被囚禁在别院当中,痛苦不堪。”
“所以你是要报答他。”
“也不仅仅只是报答,他对我来讲是个十分重要的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他。”
薛兰芝声音幽幽:“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会落到今天这般境地,都是因为和天煞孤星太过亲近了呢?”
薛灵芝不为所动:“姐姐,我已经不再相信那道批命了。即便相信,我也不再对它束手无策,假如真的是我害了少白,那我现在就更要救他。”
“救他,救他,救他,你一直这么说,可你实际上连自己都救不了。”
“是的,我救不了自己,就像他也救不了自己。但我确信他能救我,而我也能救?他。”
薛兰芝疑惑不解:“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一个个自身难保的人却想着拯救别?人?”
薛灵芝说道:“姐姐你也不是一样吗?当年你我在山坡上玩耍,我一不小心险些失足滑落,是你拉了我一把,结果自己却不小心跌了下去。”
“你想起来了?”
“我从不想忘,更不敢忘。”
薛兰芝忽然陷入沉默,许久无言。
“在你左手的方向,往下看第二排,应该有一本《伎术医卜》。”薛灵芝心头忽然再度响起兰芝的声音,她赶忙依言翻看书架,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本名叫“伎术医卜”的书,书页旧黄,仿佛碰一下就会碎掉。
薛灵芝拿着书,却丝毫想不起来自己何时看过它。如果她真的从未见过这本书,那兰芝又是从何得知呢?
兰芝应是感受到了妹妹的疑惑,又说道:“应是在这里见过,你找一找吧。”
“谢谢姐姐。”
薛灵芝收回心思,开始小心翼翼地翻看起了《伎术医卜》,果真从中找到了饮脂蛊的描述,并且得知此蛊一旦入体,便会不断向内蚕食。治疗方法有二:其一,饮脂蛊生养之处不出七步必有草药可以克制,服用该药便可驱赶蛊虫;其二,饮脂蛊贪吃,嗅到香气便会躁动,露出行踪。
可是如今草药必定是找不到的,能够引得蛊虫躁动的香气,又会是什么呢?
薛灵芝返回卧房的时候,张少白已经醒来,可惜背上扎了不少银针,只能继续光着身子趴在床上。
“少白你醒了?”薛灵芝见状面露喜色,“现在感觉怎么样?”
张少白的声音里满是虚弱,不过更多的则是羞涩:“还好,不过你能不能帮我把针拔了,我好把衣服穿上。”
“恐怕不行,我现在用银针延缓你体内精血流动,同时也能减少蛊虫对你的伤害。如果拔了针的话,你的病情会迅速加重。”
“算了,都听你的吧……反正现在我是你的病人。”
薛灵芝点了点头,强压下心头羞意,把方才自己从书中找到的治疗之法说了出来。可惜张少白听后也对此束手无策,更想不出有什么替代之法。
茅一川对医道一窍不通,他想了想,终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我去求秦鸣鹤!”
话音刚落,张少白便用尽力气骂道:“不许去!就算我死了都不许你去求他!”
薛灵芝皱眉道:“少白……”
张少白虚弱地咳了两声,讲道:“你们不知道,秦鸣鹤的一身医术源于‘牺牲’二字,这是他的医道,也是我最为唾弃的医道。假如我受其恩惠,被他治好,就等于是我认可了他的法子,这还不如让我去死。”
茅一川摇头道:“我没法理解。”
薛灵芝却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总说祝由中人不愿沾染因果,也是因为如此……我尊重你的想法,也会尽全力救你。”
张少白艰难地侧过头来,看了眼薛灵芝,又看了看茅一川,挤出一个笑脸:“谢谢你们,只不过生死有命,倒也不必强求。”
“我取来了一个东西,你看看有没有用?”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从房顶传来,随后有道身影出现在门外。
那人穿得邋里邋遢,腰间挂着个大酒葫芦,正是常年藏于暗处的张家五叔。可如今张少白命悬一线,他也只好主动现身。
五叔扔过来一个香炉,说道:“这个炉子是厉千帆的宝贝,里面还剩有一些香料,点燃之后可以吸引蛊虫。”
茅一川一把接住香炉,将信将疑道:“你是谁?”
五叔没有回答,身影一闪即逝,张少白答道:“他是我家五叔,你大可放心,他绝对不会害我的。”
茅一川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忽然想起早在洛阳的时候,就发现张少白身边似乎一直有人跟着。只是那人身法太过高明,又藏得极深,故而茅一川始终无法抓到他的马脚,只好认为是自己想太多了。
薛灵芝更是没有丝毫怀疑,毕竟她在崤函道就知道了五叔的存在。她直接取过香炉,先是打开闻了闻里面的香料,觉得不似毒药。她说:“我觉得可以试试。”
张少白曾经说过,他觉得薛灵芝和自己是同一类人,但具体是哪里相似却说不清楚。如今他终于明白,原来两人最像的地方便是对医道的理解和对治病救人一事的尊?重。
当薛灵芝决定施展医术的时候,她的神情无比严肃,再也不见往日的忧愁与怯懦,仿佛换了一个人,一个既不是薛灵芝也不同于薛兰芝的人。
看着这样的薛灵芝,张少白不再说话,决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托付。
茅一川同样没有阻拦,只是轻声问道:“可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
薛灵芝看了眼他腰间的刀,说道:“你会武功?”
“嗯。”
“那你的手够不够快?”
“极快。”
“很好,”薛灵芝将张少白身上的银针通通收起,然后又取出了一柄柳叶大小的锋利小刀,又点了根蜡烛,将柳叶刀放在火上烤了烤,“如果香炉里的东西有用,虫子必定会有所反应。一会儿我会尽力找到它的踪迹,然后下刀切口,你需要在看到虫子的时候将其抓出。”
茅一川重重点头:“明白了。”
“那你先把手清洗干净吧,最好清洗到掉了一层皮的程度。”说罢,薛灵芝便点燃了香炉,一手轻拂张少白背部,一手持刀,眼中仿佛含着精光,“动作要快,要稳。”
这句话她既像叮嘱茅一川,也像在提醒自己。
香炉点燃后散发出几缕青烟,不知是不是里面香料不足的缘故,这次的香味淡了少许。不过与上次一样,香气似乎与蛊虫有着看不见的联系,竟然自行往张少白那边蔓延过去。
薛灵芝神情严肃,双眼紧紧盯着香气轨迹,同时用手掌抚摸着张少白的背部,努力寻找着蛊虫的迹象。
茅一川把手洗得通红,随后便来到薛灵芝对面站好,等待出手抓蛊。这期间他不经意看了薛灵芝一眼,发现她全神贯注,连呼吸声都低不可闻。
突然,薛灵芝左手用力一按,紧接着指尖触碰之处隐隐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浮现在张少白的背后,并且开始快速移动起来。
蛊虫应是嗅到了香气,所以变得极为狂躁,痛得张少白忍不住哼了一声。
薛灵芝原本还有些怀疑香炉的作用,此时见它有用,便又把香炉贴近了背部一些,果然看到那虫子活动得更加剧烈,甚至在背部顶起了一个小包。
“准备。”薛灵芝冷声说道,一手猛地用力叩下,刚好将蛊虫紧紧固定在了一处血肉之中。而她的另一只手则持着柳叶刀在该处划了一刀,速度不快不慢,力度也颇为均?匀。
随着刀尖移动,张少白背部的皮肤向两侧分开,鲜血也从伤口处涌出。茅一川俯下身子做好准备,眼睛微眯着,努力从中寻找着蛊虫。终于,他从一片血肉模糊中隐约看到了一丁点黑色。
几乎眨眼的工夫,茅一川出手如电,食指和中指竟是直接塞入了伤口之中,一下子便将那只蛊虫抓了出来,随手扔在地上。
饮脂蛊通体黑色,背覆甲壳,不过指甲盖大小。它身上沾着血,掉落在地之后仍未死亡,居然又挣扎着翻了个身,想要重新飞入张少白体内。
不过,茅一川看清其长相之后便一脚踩死了它,还颇为解恨地碾了两下。
薛灵芝并未留意那些,她只是在蛊虫取出之后立刻拿来一块棉布,还往上洒了些药粉,然后用力按在了伤口处,鲜血顿时止住。
背部被人开了一刀实在太痛,这时张少白再难忍住,终于发出了杀猪般的号叫:“吼啊!”
薛灵芝随手放下柳叶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没事了。”
茅一川见张少白叫声中气十足,便也不再担心,主动向薛灵芝道谢:“多谢薛医师出手相救。”
他主动叫薛灵芝为薛医师,可见比起薛家小娘子的身份,此时茅一川更为认可她的医?术。
薛灵芝笑着摇了摇头,她很喜欢别人称呼她为医师:“分内之事。”
张少白仍不停地叫唤着,就好像喊得大声一些便能疼得少一些。茅一川实在是听得心烦,便主动离开薛家别院,继续追查“药试”一事去了。
于是屋中只剩下张少白和薛灵芝,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张少白不好意思继续喊疼,嘟囔道:“这次真是多亏了你。”
救完人之后薛灵芝再度变回了往日羞涩怯懦的模样,小脸通红:“如果不是五叔拿回来那个香炉,我也没有办法的。”
“嘿嘿,等我多买两壶好酒犒劳五叔,当初他把咱俩从崤函道救出来,我就说要请他喝长安最好的酒水。”张少白转而问道,“对了,那只饮脂蛊呢?”
薛灵芝看了眼地下的虫子尸体,说道:“被茅一川一脚踩死了。”
“哎哟,可惜了可惜了……”张少白一副肉痛的模样,不过这时他也的确在肉?痛。
“留着它有什么用?”
“这你就不懂了,医书上只说是药三分毒,却没说是毒也三分药啊。”
薛灵芝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张少白侧过头看着薛灵芝,颇为享受此时此刻的宁静,连背部伤口的疼也被他忽略了大半。
“我这段时间没来看你,是害怕像在洛阳的时候,不小心把你带入那些阴谋诡计之?中。”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你也应该知道我的想法……我并不害怕那些事情。”
“崤函道咱俩九死一生,就算你不怕,我却害怕再发生一次类似的事。”
薛灵芝温柔地取下张少白背部的止血布,又换了一块新的,然后用布条缠绕身体一圈,将其固定。
她想起前天家中闯入的不速之客,便说道:“就算你努力保护我,不让我受你牵连,麻烦事也还是会自己找上门来。”
张少白疑惑道:“什么意思?”
“前天夜里有个受了重伤的道士翻墙进了我家,我本想帮他治伤,不过他只是歇了歇便偷偷离去了。”
“你可记得他的长相?”
“脸上满是血污,看不太清,不过应该不难看。”
张少白追问道:“跟我比起来呢?”
薛灵芝有些羞涩:“应该没你好看。”
张少白喃喃道:“一个道士,又没我好看,估计是那个失踪不见的成玄风。不过他怎会碰巧到了你这头?真是奇怪。”
“先不要想那么多啦,好好休息一下吧。”薛灵芝包扎好伤口后,起身便离开了房间,“少白,我不想一直拖累别人,能够用医术帮助你,我觉得很开心。”
薛灵芝前脚刚走,五叔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屋子。
“薛小娘子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五叔一边说着,一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张少白翻了个白眼:“麻烦把那个香炉扔出去,闻着恶心。”
五叔依言收起香炉,又说:“你这次可是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啧啧,不好还?啊!”
“麻烦的是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你。”
“没办法,如果不是我把香炉送了过来,你现在怕是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喽。”
张少白说:“灵芝倒是没啥,而且她早就知道你,不过茅一川就说不定了……”
五叔说道:“你不信任那个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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