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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吗?”
秦鸣鹤聚精会神地看着玉匣,片刻后又说:“簪子上还刻了字,但并不清晰,似乎是一个‘垂’字。”
武后打开玉匣,竟真的从中取出一根金簪,随后将其递给了李治,笑道:“看来秦医官身负异能乃是确有其事,这簪子是幼时父亲赠给妾身的,上面还刻着妾身的乳名。只不过那个字不是‘垂’,而是‘華’。”
李治眼前一亮,呼吸也略显急促:“既然如此,那就快用那‘秦镜’看一看朕的脑袋里到底是什么妖物在作祟!”
张少白始终留意着秦鸣鹤的一举一动,发现他脸上不见丝毫紧张,一片云淡风轻,仿佛自己刚才所做之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他正盯着秦鸣鹤,忽然感到有道目光同样也在盯着自己,于是张少白眼神一转,竟发现是武后正看着自己。
武后只给了张少白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瞬便又挪开了视线。
这是什么意思?张少白只觉得一头雾水,完全不解武后深意。
他正苦思冥想的时候,秦鸣鹤忽然有了动静,只见他手持秦镜左右寻找角度,最终将李治的身影映在了铜镜当中。
随后秦鸣鹤向张少白点了点头,示意其来帮忙拿住秦镜:“有劳张博士拿着秦?镜。”
“好说好说。”张少白若无其事地说道,还冲秦鸣鹤龇牙笑了下。
另一边的李治见状坐直身体,看样子有些紧张,于是武后拉住了他的手,并且温柔一笑。
紫宸殿的气氛十分凝重,张少白看着秦鸣鹤的一对碧蓝眼眸,秦鸣鹤则看着秦镜,还伸出手指在镜面上随便涂抹了两下,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遮住了他的视线。
片刻后,秦鸣鹤直起腰来,面向李治说道:“陛下,臣在您的头颅中看到了一颗肉?瘤。”
李治顿时瞪大了眼睛,厉声问道:“肉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仔细说说。”
“那肉瘤约莫有鸽子蛋大小,刚好就在陛下的眉心处,颜色紫红,而且微微颤?动。”
李治一听自己的脑中居然有这等异物,既惊讶又恐惧,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按了按眉心处,居然真的感到一阵刺痛。
武后见状蹙紧眉头,问道:“如何才能去掉肉瘤?”
秦鸣鹤恭敬答道:“回天后,此肉瘤已经成熟,寻常药石怕是难以起效。”
武后忽然想起了秦鸣鹤曾提起的大秦之法——开颅。
果然,秦鸣鹤继续说道:“若是使用麻沸散以及臣自制的独门工具,再辅以臣的透视之能,臣至少有七成把握能够帮助陛下取出肉瘤。”
李治眉头一跳,显然有些动心。
突然,武后转而问张少白:“张小博士怎么看?”
张少白之前仍紧盯着秦鸣鹤不放,这时才转回头来说道:“臣以为不可。”
武后明显松了口气:“为何不可?”
“祝由之术也对人体做过颇多研究,从肌理到五脏六腑,甚至是脑颅之内。然而这一切都是通过解剖尸体而得,用在陛下身上怕是不妥,更何况陛下千金之躯,与寻常人定然有所不同。”
秦鸣鹤反对道:“医者眼中只有病患,寻常人是病患,陛下也是病患,并无不?同。”
张少白针锋相对道:“‘开颅’二字说得容易,你可知道这世间有多少肉眼难见的事物,佛门常说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若是给陛下开颅之后,引得这些脏东西进入头颅,那该如何是好?”
秦鸣鹤又说:“行医救人哪有万全之法,我辈中人能做的无非是尽力减少失败的可?能。”
“可陛下乃是千金之躯,容不得半点失误,”张少白语速极快,“开颅一事困难重重,暂不提开颅后是否会使陛下再患新疾,就说如何开颅,难道用的还是解剖尸体的铜砭镰吗?”
秦鸣鹤答道:“青铜之物不宜见血,可用我自制的骨砭镰。”
“可就算你是神仙,难道要把陛下的整个头盖骨都掀开不成,万一你看到的肉瘤位置有毫厘之差,这又该怎么办?”张少白盯着秦鸣鹤,看到他的眼眸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显然,他也没有十足把握。
秦鸣鹤不再理会张少白的无用争论,冲着李治拱手说道:“还望陛下应允开颅之法,这拖的时间越长,肉瘤也就长得越大,只怕病情还会加深。”
张少白也行礼说道:“臣也请陛下三思而后行,此法还需从长计议。”
武后问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从长计议?”
张少白答道:“再过数日便是七月十五,据臣所知,到时佛门过盂兰盆节,道门过中元节,长安城内更会举办普度大会,引得各方高人前来,不如看看他们是否另有妙?法。”
武后轻咦一声,疑惑道:“你怎会知道普度大会?”不过说完之后她便恍然大悟,“我险些忘了,六年前张云清便是在普度大会上一鸣惊人。”
这普度大会出现于贞观年间三藏法师从西域取经归来之时,每六年举行一次,现如今已办了六次。明面上看,七月十五这天既是盂兰盆节又是中元节,所以长安的普度大会也就极为热闹。可从暗里来说,其实这一日乃是各家门派宗教争抢信徒的大好时机,只不过大唐佛道两门最为兴盛,所以每次普度大会到了最后,都成了佛门高僧和道门大能的辩法罢了。
唯独六年前有所不同,被视为旁门左道的祝由出了个张云清,可谓是力挽狂澜。只可惜成名不久便遇到了太子弘一案,受其牵连而亡。
张少白此番提起普度大会,倒也提醒了武后,她转而向李治说:“妾身觉得此法可行,普度大会召开之时慈恩法师也会赶来长安,到时候不妨问问大师的意见,陛下觉得?呢?”
李治没有回答,而是揉了揉眉心,略带疲惫地说道:“朕有些倦了。”
武后点了点头,又说:“你等先退下吧。”
“臣告退。”
两人行礼后便离了紫宸殿,待到出了殿门,秦鸣鹤似是早已忘记了方才的争论,笑着说道:“张博士,你我一同出宫如何?”
张少白微笑应允,于是两人便跟着内侍往宫外走去。
※
此时日头西斜,眼看已是傍晚。落日余晖将皇宫映得金灿灿的,仿佛在外面包了一层金纸,更添几分庄严肃穆之感。
带路的内侍在前面一言不发地走着,微低着头,身子也有些佝偻,不知是因为刻意还是早已习惯。
张少白和秦鸣鹤跟在其后,两人并肩而走,保持的距离不近不远、不前不后,仿佛生来便有默契。
谁也没有转头看谁,张少白悠悠说道:“想来给陛下治疗头疾并不是秦医师的真正目的吧?”
秦鸣鹤面不改色,步履也未受影响:“张博士说笑了。”
“我听说大秦人崇拜景教,更听说秦医官来大唐之后可没少宣扬景教的诸多妙?处。”
“这是我的夙愿,我想要把家乡的圣火带到东方,这对大唐子民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你还需要借助陛下的手将其点燃,所以治疗头疾就成了点燃这把火的引子。”
“这对陛下也无坏处。”
张少白忽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怎么没有坏处?你现在都要给陛下的脑袋开刀了。”
秦鸣鹤面不改色,“开刀是为了治病。”
“如若陛下的脑子里没有你所说的肉瘤呢,抑或是那个肉瘤压根就不在你说的眉心之处,又当如何?”
“无非是一死了之。”
张少白抬起头看了眼远方,除了宫墙还是宫墙,一眼望不到边:“看来我所料不?错。”
秦鸣鹤轻挑眉头:“说来听听。”
“据我观察,你是个极为自信的人,即便是用透视异能为皇帝寻找头疾根源,你的表现也不见丝毫慌乱,这一点极为难得,要知道我当初第一次面见武后的时候可是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既然秦医师如此自信,那么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的答案应该是——我不会错,可你说的却是一死了之,这未免有些自相矛盾,说明你之前说了谎,所以有些心虚。”
“是张博士理解错了,我指的是如若开颅出了问题,陛下自然会一死了之。”
张少白顿时哑口无言。
两人的谈话陷入僵局,直到许久后出了宫,站在朱雀大道之上,张少白方才重新开口:“知道华佗是怎么死的吗?”
秦鸣鹤耐着性子答道:“张博士问的是真相还是民间说法?”
“我就有话直说了,我知道的真相是华佗乃是被曹操处死的,可你知道曹操为什么要处死华佗吗?”
“还请张博士赐教。”
张少白讲道:“华佗说可用开颅的法子取出曹操头内的风涎,所以曹操杀了他。但实际上华佗诊断得丝毫没错,若是按照他的法子做了,曹操起码能多活几年。我曾仔细想过曹操杀害华佗的原因,后来我觉得一种说法的可能性最大。”
“哦?”
“华佗是一个神医,比起医治曹操,他更想医治天下人。而在当时的情况,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华佗或许会借着治病的借口害死曹操,毕竟他若打开曹操的头盖骨,害死他简直易如反掌。”
张少白自然不会无来由地提起华佗,他话里的话被秦鸣鹤“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面对咄咄逼人的张少白,秦鸣鹤终于做出了反击,他说:“第一,我知道的华佗并不是这么死的。第二,他为曹操治病的时候,早就过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第三,我不是华佗,陛下也不是曹操。如果你话说完了,就此告辞。”
说罢秦鸣鹤转身就要离去,不料张少白却突然冷笑着说道:“狗屁的透视之能,狗屁的秦镜照骨,你骗得了别人,但唯独骗不了我。”
秦鸣鹤停下身子,侧过脸来,说道:“你在宫里的时候就一直在寻我的破绽,这一路上又阴阳怪气说些无来由的话,无非就是觉得开颅一事不足为信。”
张少白的情绪有些激动:“没人会觉得这事可信,所以才会让你演了一出透视之能的好戏,借着秦镜的名头,更是坐实了你天赋异能的说法。这样一来你说陛下的头里有东西,他就会多相信几分,对你所说的开颅之法也会更认可些。”
秦鸣鹤转过身子,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张少白,面色平淡地问道:“都说张博士用祝由之术缓解了陛下的头疾,你既然出身祝由世家,却不相信我有透视之能?”
“呵呵,说来巧合,我虽然出身祝由,却偏偏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张少白伸出一只拳头,挑衅道,“方才在宫里我就想用我的法子考考你,不过怕你过不了这关犯了欺君之罪,现在你倒是猜猜,我这只手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秦鸣鹤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那你倒是先说说,我是如何猜到武后在那匣子里放了什么?”
“戏法的答案或许有千千万,我不确定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但我随便就能想到一个能够达到同样目的的法子,那就是买通宫里的内侍,让他们给你暗中传信。”
秦鸣鹤嗤笑一声,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张少白的那只拳头,一对碧蓝色的眸子仿佛海水,宁静深远。
看了许久,他开口说:“你手里什么都没有,但指缝里却夹着一根银针。如果我说你手里有一根银针,你就会把它藏起来,说我错了。如果我说你手里什么都没有,你又会把它露出来,说我错了。”
张少白摊开手,什么都没有,他又伸开食指与无名指,果然在指缝间藏着一根银针。直到此刻,他的内心终于有了些许动摇。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实话和你说吧,”秦鸣鹤盯着张少白的双眼,“大秦的医术与唐国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在那里用刀开颅不是什么稀罕事情,甚至有些君王还用换血的法子来续命。”
张少白不屑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我当然知道,我更知道有些医术原本的目的就是治死君王,这样才好让权力更迭。可我不同,我只想治病救人,我的透视异能也是真实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家乡才会容不下我。”
“为何容不下你?”
“因为他们不想让我治好那个本该死去的人,可现在我来了大唐,就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这一次,我一定会治好陛下,用你们唐人的话来说,我这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医?道!”
※
这边两人不欢而散,那边紫宸殿内两人仍相视无言。
李治的脸上隐有怒容,武后的神情平平淡淡。
或许是沉默太久,所以李治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透着那么一股子杀意:“皇后总是在为难给朕治疗头疾的人,难道是不想朕的头疾被他们治好?”
武后神色不变,情真意切地说道:“妾身对天发誓,这世上再没人比我更想陛下的头疾被人治好。但治好您的法子,必须是万全之法。”
“可这世上哪来的万全之法,朕的头疾治不好,就会死,而朕死后,不成器的儿子坐不稳这个江山,就正好遂了某些人的心意。”
“请陛下相信妾身,今年的普度大会定会找出一个法子,即便不能根治,也能让您的病情好转一些。但是至于开颅之类的法子,还是要谨慎些好。”
李治冷笑道:“为何谨慎,因为它真能治好朕的头疾吗?”
面对这个不讲道理的夫君,武后不见丝毫怒色,而是耐心解释道:“陛下是知道的,妾身曾服侍过先帝。”
提起先帝,李治怒容稍缓,或许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武后继续说道:“先帝晚年也颇受头疾困扰,那时候寻了不少法子治疗。其中不乏道士炼的丹药,妾身至今还记得,先帝吃了那些药丸之后的确精神好了许多,可是脸上的红润却绝不健康,反而像是一个人透支了精气神,硬生生地憋出来了几分好脸色。”
她又说:“而且那时还有位异士进了个方子,说是取八百童男童女的心头血,便可治好头疾,若不是有一干老臣拦着,只怕先帝真就动了心思。”
李治的表情已从愤怒转为了惆怅:“你说得没错,刚刚是我不对。”
武后站起身来,将李治的头部贴在自己的腹部,轻声安慰道:“佛门的高僧、道门的真人,再不济还有大秦的景教,还有祝由天脉。我不在乎它们到底谁是正统,谁又是旁门左道,只要它们能治好陛下的病,妾身就打心底地认可它们。但若是这次普度大会它们没能治好陛下的头疾……”
她悄悄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忽然话锋一转:“不说这些恼人的事情了,最近妾身听说长安城里出了桩怪事呢。”
李治闭着眼睛:“哦?什么怪事说来听听。”
“据说在曲池坊那边有鬼怪现身,搅和得百姓不得安宁。说来奇怪,长安县和刑部先后派了人去探查,却一无所获,只看到了一些野兽残骸,”武后轻轻抚摸着李治的头发,“想来是头茹毛饮血的畜生吧,只是不知怎么闯入了长安。”
李治说道:“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早些时候城南还射死过一头虎。”
“陛下说得是。”
夫妇二人又说了一些话,见李治开始打瞌睡,武后便颇为识趣地离了紫宸殿。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个老太监悄悄进了殿。
此人身为殿中省主官监,掌管天子服御一事,职位称为“太监”。他年岁已老,但满头白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脚步也悄无声息,每一步迈出的距离都是刚好。他手里端着碗汤药,药呈红褐色,闻起来味道诡异。
“老奴已验过此汤,陛下请用。”
李治“嗯”了一声,接过汤药一饮而尽,随后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只有这一刻,他才感觉自己苍老的身躯又重新年轻起来,那恼人至极的头痛也被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