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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二年,太子李弘暴毙于合璧宫绮云殿。关于五年前的那桩旧案,仅仅只有这样一句描述。而且自从李弘死后,李治便再也没有去过合璧宫,尽管那里曾是他最为喜爱的一座离宫。
尤其是绮云殿,更成为禁地中的禁地,若无皇帝武后的手谕,无人胆敢靠近。
毕竟李弘的死,是这对夫妇心头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此番张少白进宫巧破梦魇案,因此获得了帝后二人的信任,这才有机会重查旧案,若是换成其他人贸然提出此事,恐怕现在早被挫骨扬灰。
至于艾娘这个人,茅一川并不陌生,他之前查阅了不少旧案卷宗,早在其中留意到了这个名字。
艾娘乃是太子李弘的乳娘,两人关系甚好,远胜寻常主仆。故而太子成年之后,仍让艾娘陪伴左右。而在李弘离奇死亡之后,艾娘不堪刺激,因此变得疯疯癫癫,她不愿离开合璧宫,就好像太子弘的魂魄仍徘徊在那里一般。
茅一川认为艾娘发疯应该还有隐情,她作为太子弘最贴身且贴心的人,理应在李弘死亡之前发现一些异常。可惜她已经疯了,无论是谁都无法从她口中套出信息,不过现在有了精通祝由之术的张少白,或许此案便有了转圜余地。
武后此番将手谕给了张少白,并说当手谕和金令箭同现,方可自由出入合璧宫,其实还有着另外一层用意……那就是让张茅二人互相牵制,免得以权谋私,做出什么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情,同时也为了防止有心之人借此机会暗中兴风作浪。
如此周密的安排之下,如果张少白不能治好艾娘,怕是张氏祝由真要就此断绝了。
查案不能急于一时,三人约好明日一同前往合璧宫后便分头而行。明崇俨回了自家府上,茅一川则打算寸步不离张少白,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
“谁告诉你我要回家了?”
“不回修行坊你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用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两人一番针锋相对,之前贞观殿里的相依为命已经荡然无存。茅一川按捺着怒火,说道:“你爱去哪里我管不着,只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你独自出行怕是会有危险。”
“我又不傻,”张少白执拗道,“我要去济世堂,你非要跟着不成?”
茅一川恍然大悟,心道原来他是不想自己跟去碍眼。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想到张少白作为张家的最后一根独苗,肯定有所依仗,便也不再强求,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总算甩掉了两个无关人士,张少白得以孤身一人,可他却站在原地呆立许久,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破,明日去了合璧宫,说不准就要死在里面……真是不太甘心啊。”
“罢了罢了,今日有酒今朝醉,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张少白满怀心事地到了济世堂,得知薛灵芝今日没有出诊,于是又改道往别院去了。这一路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诉薛灵芝,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毕竟她之前就受到伏龙牡丹一案的牵连,有时候一个人知道得越多,就越容易遭受飞来横祸。
只希望自己明日可以查明真相,同时保住小命吧。
少年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嘉庆坊。自从薛灵芝离开薛家之后,石管家等人也不复往日那般神气,一见是张小先生登门拜访,二话不说就开门迎客了。
“小娘子今日有些疲倦,差不多辰时方才睡醒。”石管家和张少白寒暄了几句,送到后院门口便停住了脚步。他对“天煞孤星”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太过靠近,免得再惹来什么祸端。
张少白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这里的下人怎么胆子都这么小,难道他们真以为鬼祟会比人心更可怕吗?
薛灵芝正坐在凉亭里翻看着医经,见到张少白来了顿时面露喜色,主动行了一礼,“先生来啦。”
张少白撇嘴道:“你家下人真是顽固得很,都这么久过去了,怎么还是战战兢兢的模样。”
“毕竟他们会被薛家留在这里照顾我,也算是我的过错。”
“照顾你有什么不好的,这里少了高门大院的钩心斗角,活得才算真正舒心。”
“先生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
张少白颇为自恋地笑道:“那是当然!”
两人相识已久,薛灵芝也知道白衣少年是故意做出自恋姿态逗自己开心,便颇为捧场地笑了笑,转而说道:“我正打算去济世堂,先生要不要一起去?”
张少白犹豫了一下,他转头望向那棵熟悉的老槐树,还有树后那面生了苔藓的墙壁,一时间百感交集,往日里与薛灵芝经历的种种忽地一股脑涌上心头。
他和她也算是经历过生死险关,也携手看过人情冷暖。少年自打五年前便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遇到一个年纪相仿又兴趣相投的少女难免动心。薛灵芝患的是“双魂奇症”,发病的时候仿佛整个人失了魂,张少白则是孤魂野鬼,要多落魄有多落魄。
两人一个失魂,一个落魄,说起来倒也登对。
张少白露出一丝苦笑,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毕竟薛灵芝是薛元超的孙女,即便她有着“天煞孤星”的批命,也绝对不是自己所能胡思乱想的。
“唉。”张少白怔怔地看了许久墙头,最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薛灵芝看出少年装着一肚子的心事:“要不不去济世堂,像那日先生偷偷带我溜出去一样,只是随意逛逛?”
张少白没想到佳人竟会主动邀约,顿时眼前一亮,随即忙不迭地点起了头。
薛灵芝又伸手指了指墙边的老槐树:“今天我们也翻墙出去吧,总觉得这样子比较有趣。”
“你可真是……现在好不容易没了禁足令,怎么又想要翻墙了?”
“先生不知,翻墙此事对我来说,本身就是乐趣的一部分啊。”
张少白哑然失笑,看着薛灵芝动作灵活,三两下便踩着树枝翻上了墙头,惊讶道:“看你这架势,自己在家没少练习吧?”
薛灵芝坐在墙头,小脸红扑扑的,说道:“嗯,不过只敢上来,却不知道怎么下?去。”
“这个我拿手!”张少白也爬了上去,随后翻身跃下,动作轻盈,颇为熟练。
少年站在墙根,看着上面的少女,笑道:“你大胆下来,有我接着你呢!”
薛灵芝稍加犹豫,还是鼓起勇气打算尝试一番。只见她双手用力抠着墙壁,可是双脚却笨拙得找不到着力点,乱蹬两下便又回到了墙头上。她匍匐在墙上,从远处看就像谁家墙头在晾晒被子,既可怜又好笑。
张少白忍不住笑了两声,随后觉得这样有些不太厚道,便强行忍住了笑意:“你尽管松手,别怕。”
“我……我不敢。”
“没事,松手吧。”
薛灵芝心想不能让先生觉得自己这般胆小,一咬牙一闭眼便又试着把双脚双腿以及身子垂了下去,然后松开了紧紧抓着墙头的手。
“呀!”下坠的感觉令她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料想中的疼痛,反而是……一阵羞涩。
薛灵芝落下后被张少白刚好接住,身子完全靠着先生,鼻尖嗅着他身上的清新味道,一下子羞红了脸。
张少白抱着怀中佳人,迟迟不松手,他倒不是刻意如此,而是看着薛灵芝怔怔出?神。
不知不觉间,她已变了许多。初见面时她就像一朵养在花园中的娇嫩花朵,让人不忍触碰,仿佛碰一下便会不小心伤害到她。而后她在薛家遭千夫所指,又变成了一只孤孤单单的飞蛾,想要扑火却缺少一分勇气。直到如今,或许是坐堂行医带给了她许多信心,让她如同重生一般,成为一片自由的云朵。
她的柔弱中多了一分坚强,自卑中也多了一分执着。
“先生……”薛灵芝声如蚊蚋。
张少白终于回过神来,赶忙松手,也是脸红不已:“哎呀,是我唐突了。”
薛灵芝脸上的绯红仍未散去:“没事……我知道先生不是故意的,不过,你刚才在想什么?”
“哈哈,其实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的双魂奇症痊愈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叫我先生了,到时候你叫我少白就行。”
张少白嘴上这样说,心中却莫名泛上一丝苦意,因为薛老太爷曾经说过,治好病后他便要远离薛灵芝。
是啊,茅一川说得对,门不当户不对。
薛灵芝却不知道先生在想这些,她只是觉得如果有天自己的病好了,或许就可以……和他走得更近些。
这便是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愫,柔软得仿佛一根蜘蛛丝,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想抓在手心里更是千难万难。可一旦这丝结成了网,便又铺天盖地一般,猎物一旦被粘在其上就别想脱身。
过了许久张少白总算开了窍,主动说道:“不说那些烦心事啦,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今天想去哪里玩耍尽管说!”
说完还颠了颠宽大衣袖,发出阵阵铜钱碰撞的声响:“先生有钱!”
只是少年没说,这些钱都是从你家赚的。
薛灵芝想了想,面带羞涩地说道:“上次喝过一种酸酸甜甜的汤……”
“酸酸甜甜的汤,你是说醪糟?”张少白恍然大悟,“好说,今儿要喝多少有多?少。”
藏于暗处的五叔看到这一幕,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要知道自己平时找大侄子借钱买酒那叫一个困难,从未见过张少白如此大方的一面。
都说女大不中留,男大也一个德行啊。
※
张少白第一次带着薛灵芝出来游玩的时候,她左瞅瞅右看看,觉得处处都是新奇。可这次出来却有所不同,她只是低着头走路,偶尔偷偷看先生一眼,然后又赶紧把视线挪开。
夏日炎炎,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卖醪糟的老地方,没想到她家居然搭起了凉棚,看来生意不错。于是便坐了进去,招呼着老板来两碗醪糟。
不得不说,她家的醪糟确实好喝,生意也着实不错。凉棚里坐了不少人,店家居然有些忙活不过来。还好有个胖子见不得店家手忙脚乱,主动出手相助,端了两碗醪糟向着张少白这头走来。
“两文!”胖子没好气地说道,除了卖醪糟的小娘子,他对其他人可没有什么好脸?色。
等了半天也没人给钱,胖子这暴脾气顿时上来了,打算开口骂人,结果一看到少年顿时蔫了下来。
张少白和薛灵芝四只眼睛全都闪着精光,似乎对于刑部主事为何来街边卖醪糟深感好奇。
卓不凡皱着胖脸,低声说道:“小祖宗,咱不该说的话不说,好不好?”
张少白看了一眼那头忙里忙外的小娘子,哪里不清楚卓不凡的如意算盘,龇牙笑道:“啥是不该说的话呀,我说你是刑部主事算不?”
卓不凡急得赶紧用手捂上了张少白的嘴巴,张少白好一番挣扎,用力推开卓不凡的胖手,还呸了两下。
“醪糟算我请客,能不能堵上你的臭嘴?”卓不凡见软的不行,干脆沉下脸来呵斥?道。
张少白见状也来了脾气,把手高高举起,大声招呼道:“店家店家!”
那边做醪糟的小娘子闻声放下手里的活,向着这边走来,一看是张少白在喊自己顿时笑眯眯的,“张小先生来啦。”
卓不凡顿时如坠冰窟,打死他也想不到,张少白居然和小娘子相识已久。
张少白洒脱笑道:“甘姐姐叫我少白就好,何必那么见外?话说回来,甘伯的病怎么样了,以往可都是他忙活这个醪糟摊子的。”
“爹前些日子患了风寒,一直没好利索。”
“这么严重?要不要我去看看?”
“不用麻烦你啦,他就是上了年纪,以前阿爷也是这样,一旦得了病不休养个把月是好不了的。”说完另一边也有客人招呼,甘小娘子便又急匆匆地去了那头,走的时候还瞪了卓不凡一眼,似乎是在埋怨他没有眼力见。
待到甘小娘子离去,张少白转而笑眯眯地看着卓不凡:“我给你一个道歉的机?会。”
卓不凡不愧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果断挤出一个笑容:“我错了。”
“很好。”
“那您二位喝着,小人先去忙了?”
“去吧。”
卓不凡谄媚的模样实在是令人反胃,张少白也没了捉弄他的心思,赶紧挥手赶人了。胖子离去的时候那叫一个毕恭毕敬,生怕张小先生一个不高兴,再毁了自己的大好姻缘。
薛灵芝一面小口喝着醪糟,一面问道:“卓主事怎么会在这里卖醪糟?”
张少白一脸不屑:“相中甘姐姐了呗。”
“甘姐姐?我记得上次你带我吃醪糟,店家并不是她。”
“那是她爹,我还给他治过病呢。”
“什么病?”
“这就说来话长了。”
薛灵芝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张少白,轻声说道:“你说吧,我有时间,可以听得完你的故事。”
那一刹那,张少白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了幻觉,他莫名感到眼前的世界开了许多花。天上的云、地上的人、碗里的醪糟、街边的小贩,全都变成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忽地绽开、盛放,唯独薛灵芝没有,可她一身鹅黄衣裳,在花团锦簇中,却比花更加恬静、秀美。
少年的眸中映着花,少女的眼中藏着星星,两人就像多年未见的知己好友,一路有说有笑,从洛阳城南走到了洛水之畔。
洛水将洛阳城分作两段,皇宫与北城在那边,南城则在这边。当人站在洛水附近的时候,会不由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就好像两只脚分别踩在不同的世界之上。
张少白叫了一位船家,两人便在洛水上泛舟而游。
薛灵芝问道:“先生还记得漱儿吗?”
“当然记得,你担心他了?”
“不担心,我相信他会活得很好。”
张少白有些惊讶:“为什么这么说?我还以为你会想去看看他呢。”
薛灵芝望着洛水两岸的风景:“先生,我觉得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水上飘零的舟,有时相遇可以同行,但到了分岔口难免又要离别。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艘艘孤零零的小船,最后要走到哪里谁也说不清,你也改变不了,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相信他会活得很好。”
张少白莫名觉得有些伤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先生,我一直相信,你会活得很好。”
“怎么突然说这些,好像咱俩要永别了一样?”
薛灵芝打了个哈欠,似是有些倦了,她说:“只是有些感慨罢了,这些日子见了不少病人,有些治好了,有些却没能治好,所以难免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别人又没法说,便只好和先生说啦。”
张少白回应道:“这是难免的事情,我也曾为了无法帮助别人而无比恼火,不过渐渐就会看开。有时候实在看不开了,就安慰自己说,全都是命。”
“其实我和姐姐的分别也是一样,或许死亡只是把她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是啊,生死之事谁也说不清的,总不能让已逝之人重新活过来给咱们讲上一?讲。”
船夫摇桨的速度不快,小船就那么慢慢悠悠地往前划着,映衬着蓝天白云显得格外惬意。
薛灵芝抬头看着天空,说道:“这些天多亏先生陪伴,我感觉自己的病已经好了许多,而且前些日子我还经常见到她。”
张少白一听顿时变得格外认真严肃:“你见到兰芝了?”
“没错,有时是在梦里,有时是在白天发呆的时候。”
“那你们有没有聊些什么?”
“每次我都在向她道歉,但她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她只是自说自话,说着一些我从来没有印象的事情,仿佛她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张少白点了点头:“这就有些奇怪了,我得好好想想。”
两人各怀心事,随着小船缓缓前行。少年想的是双魂奇症,少女却是在后悔,为何又把话题引到了病情上。明明今天应该做一对好友,而不是医患。
忽然,张少白一拍脑门,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灵芝,说道:“哎哟,瞧我这个记性,差点忘了正经事。”
灵芝接过扶龙玉,只觉得这东西做工极其精美,却不知其含义,于是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这块玉佩是我家传之物,有趋吉避凶、安神静心的功效,我可以把它借你戴上一段时间。”
薛灵芝感受着玉佩上残留的体温,有些羞涩:“不行,太珍贵了。”
张少白洒脱地摆了摆手,说道:“我这是看在咱俩交情上才借给你的,你看之前不熟的时候,我就从来没和你提过这件事。”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薛灵芝便也不再矫情,悉心收好扶龙玉。奇怪的是,一碰到这个号称具有安神静心之效的宝物,灵芝突然感到一阵倦意来势汹汹,竟是难以抵?挡。
“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睁不开眼睛了……”薛灵芝嘴上说着,随后便抱着双腿,将脸埋在了襦裙之中,看起来疲惫不堪。
张少白惊讶无比,突然想起每当薛兰芝取代灵芝的时候,便会出现这种情况,只不过近来已经很少这样:“没关系,累了就睡一下,等你醒过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你的身边。”
少年坐在少女对面,看着她渐渐睡去,然后另一个她随之缓缓苏醒。她的气质由温婉变成冷漠,由柔和变得孤独。
兰芝抬起头向着四周扫视了一番,初时有些茫然,可随后便冷静下来。
她问道:“你想带她私奔?”
张少白解释道:“不敢,只是单纯来洛水泛舟,咱俩倒是有阵子没见了。”
她没有回答,继续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很讨厌吗?”
“不知道,我从小就招人喜欢。”
“因为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你靠近我是另有所图。”
张少白眼中闪过一抹歉意。
薛兰芝不屑道:“像你这种心怀不轨的人,是不可能治好她的。”
张少白莫名觉得有些生气,但还是努力维持着笑容:“你一口一个‘她’,如果她是她,那你又是谁?”
“我自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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