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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有些为难。张少白倒是大大咧咧地将其捡起,一看做工精致,上面的绣图更是美妙。
“明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找个干净地方放好,不要耽误工夫。”
明崇俨罕见地严肃,继续向前走去。张少白随手将绣球放在一旁,然后赶紧追了上去,开始不停地絮絮叨叨:“这里的宫女都这么放肆吗?”
“大唐盛世,万国来朝。后宫的人也知道这些,所以骨子里透着骄傲,再加上天后心思大多放在朝政上,反而疏忽了后宫的管教,这里也就变得松散起来……说起来这也不是坏事,毕竟不过是一群女子,活得自在些又能怎样?”
有个小宫女正直勾勾地盯着张少白,不料张少白忽然看向自己,还做了个鬼脸,顿时吓了一跳,随后又捂着嘴笑了起来。
明崇俨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了阻止张少白的胡闹,只好和其讲起了自己初次入宫的场景,转移一下少年的心思。
“我初次入宫时,陛下出了道难题测试,想要看看我是否有真才实学。”
“什么难题?”
“往你的右手边看,那里有座假山,陛下说那座假山每到正午便会传出奏乐之声,实在是太过恼人,让我把此事解决一下。”
张少白依言看去,果然有座假山:“难道是假山会自己奏乐?”
明崇俨继续讲道:“当然不是,所谓怪力乱神总有人为。”
“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画了一道‘惊心符’,于院中将其烧尽,随后奏乐声就停止了。”
张少白苦思冥想了一番,也没想起“惊心符”是个什么东西。
“别想了,天脉三家各有神通,我这一脉擅长的秘符你肯定没听说过。”
“那道符有什么用处?”
“陛下在假山下面挖了条地道,里面藏着几个宫女,每到正午就开始奏乐,其实这是陛下故意刁难我而设的一个局。我用了‘惊心符’后,那些宫女便会突然见到恐惧幻象,故而也就停止了奏乐。”
张少白佩服道:“明兄的祝由之术果然厉害,小弟佩服。”
明崇俨微笑道:“怎么突然改了称呼?”
“小弟在想,明兄既然会这么一手,咒禁科的博士理应由你来当才对。”
“呵呵,别看正谏大夫是个五品官职,但也不过是个虚职罢了。你父亲所在的咒禁科却是统领天下祝由的核心所在,官职虽小却举足轻重,我是万万比不了的。”
“对了明兄,敢问你们一脉的秘符是否外传?”
“传闻你们张家有三道秘法,其中‘望气之法’更被称为术中魁首,敢问是否外?传?”
“不传。”
“巧了,我家的也不传。”
张少白翻脸如翻书:“明大夫还是快些带路吧。”
明崇俨哑然失笑:“臭小子!”
前些日子洛阳有人搅风弄雨,害得武后心烦意乱,于是便搬到瑶光殿住了几日。此处挨着九州池,风光颇好,水汽氤氲也极为养人。
两人有说有笑地来了此处,想是武后之前已经下过命令,所以一路畅行无阻,就连瑶光殿也空空荡荡,专门为二人的调查做好了准备。
这瑶光殿装饰可谓极尽奢华,其中有凉亭小池,甚至还建了一座白石小桥,看上去玲珑可爱,别有一番风味。武后休憩之处位于殿内深处,比起外界的奢华显得简朴许多,里面并无太多珠光宝气,反倒更像是寻常大户人家的书房。
明崇俨介绍道:“此处偶尔会被用来批阅奏折,但平时很少住人,所以里面的床榻等物都是新添不久。”
张少白将房间格局细细打量了一番,面色凝重:“你对这里有何感觉?”
“只是隐隐觉得不好,可惜我什么也看不见,所以说不清是哪里不好。”
“屋里放了十数块铜镜,东南西北四角各设烛台,这是为了照明?”
“应该不错,毕竟陛下和天后时常忙至深夜。”
张少白走到房间一角,从袖中摸出个火折子,然后点燃了该处的烛台。此处烛火一亮,顿时映在四处铜镜之中,而铜镜之中的烛光又再度投映到其他铜镜,这般循环下来,整间屋子瞬间亮得如同白昼。
“天后自打住到这里之后,便遭梦魇缠身?”
“也不全是,天后在长安的时候便时常这样,尤其是萧、王二人死后。我还曾经在大明宫做过一场法事,驱散了那二人流连不去的亡魂。但那之后天后仍是心有戚戚,所以时常求着陛下摆驾东都。”
张少白疑惑道:“那在此处惊扰天后的又会是谁?”
“天后说应该是个女子,长发及地,每夜都会双手掐住天后的脖子,口中反复呼喊着‘还我儿来’。”
“还我儿来?天后抢了别人的儿子?”
“也有可能是……杀。”
不知为何张少白忽然想到了前太子李弘,外面一度传言是武后鸩杀了自己的长子,可这完全说不通,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掐着天后脖子的人……就是她自己。
张少白深深蹙眉,感觉事情变得尤为棘手,他现在身处皇宫,行事多有不便,而且若是此事不能给武后一个十全十美的交代,只怕自己小命不保。
“我尚且不能肯定,但屋中的铜镜或许有些蹊跷。”
明崇俨问道:“你是指有人在故意用这些东西害天后?”
“也可能是无心之举,毕竟这间屋子本不是用来居住的。”
“有些道理,那你打算如何确认此事?”
张少白试探道:“我能不能在这里留一夜?”
明崇俨脸色一变:“后宫怎可留宿男子,少白休要胡思乱想!”
虽然遭到拒绝,但张少白却仿佛成竹在胸,笑嘻嘻地说道:“天后既然派你陪我调查此事,肯定给了你不小的权限,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吓唬我了。”
“你本就身处险境,如若贸然留宿宫中更是惹祸上身。”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何况我已经入了虎穴,住上一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当真要如此?”
“一点不假!”
明崇俨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吧,不过明日一早天后定会问询此事,你到时候若是找不出丁点线索,我也帮不了你。”
“富贵险中求嘛。”张少白一口吹熄了面前的烛火,他的眼睛显得很亮,好像那团烛火仍然燃烧在他的瞳孔之中。
能否重查五年前的旧案,就看他如何帮着武后解决梦魇一事了,为此冒些风险也无不可。
日头西下,黄昏匆匆而过,转眼间天色便暗了下来。明崇俨找了个僻静角落打起了坐,一言不发,就连呼吸声也轻不可闻。无聊的张少白试着和他说过几句话,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只得作罢,转而把瑶光殿转了个遍。面对那些名贵物件的时候,少年强压住心头诱惑,否则真要顺手拿走两件出去卖钱。
出乎意料的是,即便到了深夜,殿外依然无人看守。张少白知道这是武后传递的信息,首先她不担心一个小小祝由能翻起什么风浪,其次她给了张少白充分的自由,若是查不出东西那不如干脆自刎算了,免得脏了她的眼睛。
张少白其实是有些紧张的,毕竟他对梦魇到底从何而来也没多大把握。可是如若他连这个事情都解决不了,那么五年前的案子就更是碰都甭想碰到。
少年心甘情愿地走了一条死路,并且要用尽全部力气从中找到出口。
之前有宫女来过一趟瑶光殿,为二人点燃了殿中各处灯火,但卧房处却被张少白拒绝了。他心头有一个疑惑,需要在黑暗中方能解开。
明崇俨如老僧入定,依旧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他修炼的到底是哪脉的祝由术,感觉和张氏祝由截然不同。
屋子里一片昏暗,张少白摸着黑走到窗子旁边,轻轻摆弄了一番,将其推开一条缝?隙。
有缕月光顺着缝隙进入房中,刚好照到一面铜镜上,随即铜镜之上的月光又映在另一面铜镜上,如此交替反复,下一刻整间屋子竟处处充斥着月光!
张少白感觉真相已经触手可及,他说道:“明大夫,你快来帮我个忙。”
明崇俨睁开眼睛,缓缓站起身来,问道:“何事?”
“你过来站好就行。”张少白将明崇俨扶到了窗户边,让他的半边身子遮住了月光,顿时屋子变得暗了些许。
接下来张少白做了件胆大包天的事情,他居然大咧咧地躺在了武后的卧榻之上!
明崇俨有种不祥的预感:“少白你在做什么?”
张少白没有答话,因为他早已陷入震惊之中。不知这间屋子是何人设计,床榻的位置视线极为诡异,居然能够看清四周所有铜镜。
此时此刻,明崇俨的上半身躯遮住了月光,于是被月光照亮的铜镜上便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半个人影!
而更可怕的是,这半个人影映在每一个铜镜上面,躺在床上看去就好像被无数鬼魂包围了一般!
“少白,到底怎么了?”
张少白转头看向明崇俨,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月光和铜镜捣的鬼。如果把明崇俨所在的位置换上其他东西,比如一个木偶,就可以营造出更加诡异恐怖的氛围。
可是,这一切到底是谁做的呢?
明崇俨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感到这间屋子透着不寻常的邪气,可惜我看不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和我解释一下吗?”
总算是弄懂了房间布置的古怪之处,张少白解释道:“那扇窗子只要打开一点点,便会透入月光,而月光又刚好照在铜镜上,继而铺满整个房间。可是只要有人在窗边放些东西,便会造出无数恐怖的黑影,将床榻重重包围。在这种情况下,任谁睡着都难免受到影响,然后被梦魇缠身!”
“原来如此,”明崇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只要把这些铜镜撤掉就可以了。”
张少白却摇头道:“还不够,铜镜只是小把戏而已,但真正导致梦魇缠身的却是自身。心魔越重,引来的梦魇也就越强烈,我既然受命给天后看病,就不能治标不治?本。”
“你有这种想法是对的,可你打算如何治疗天后?”
“找出梦魇的真实面目乃是关键,只有这样才能对症下药,可这事极可能关乎皇室隐秘,恐怕天后不会同意。”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我为何不会同意?”
※
下一刻,只见武后在众多宫女的陪同下如众星拱月般款款走来,只不过此时的武后不着粉饰,比起白日的装扮多了一分柔和。有个宫女进了卧房,将四角的蜡烛点燃,随后便弓着身子回到了天后身后。
张少白吓得赶忙滚下床榻,跪倒在地:“天后恕罪!”
“臭小子,你若治不好我的病,休怪我两罪并罚!”
两罪并罚?让一个人死上两回吗?
张少白反应过来,武后这是懒得追究自己的不敬之罪。她屏退了左右宫女,让她们去殿外候着,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武后、明崇俨和张少白三人。
武后说道:“我把所有都给了陛下和大唐,没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你不必忌讳这些,有什么招数就尽管施展出来吧。”
明崇俨对张少白说道:“之前我已试过‘摄魂之法’,可天后魂魄异于常人,难以撼动,所以这个方法是绝对行不通的。而且此法即便可用,怕也没什么大用。”
本以为张少白会因此颇为失落,没想到他反而抬起头咧嘴笑了起来:“不瞒天后,我张氏祝由有一妙法名为‘入梦之法’,或许有用。”
“入梦之法”,乃是张氏祖传,后由张云清修改完善。说起它的来源,还有一件旧事。祝由流传千年,所用最多的便是“摄魂之法”,可以凭借其分辨谎言、窥探隐秘,甚至达到操控人心的程度。然而“摄魂之法”却有一弊病,那就是它只能让人说出自己知道的事情。
可有些事情却看似已被遗忘,成了“不知道”,其实却依然记得,比如往事,又比如梦境。
张云清就曾遇到过一个这样的病人,此人整日浑浑噩噩,一天要睡上十多个时辰,可醒来之后又完全记不得梦见过什么,明明身体毫无问题,却就是想要时时刻刻睡去。张云清便是为了治他而施展出改良的“入梦之法”,使其想起梦境内容,从而找到了此人嗜睡的原因。他并非身体有恙,而是有邪祟入了梦境,化身成美妙女子,这才令他流连忘返。
如今张少白便要重新布置一下卧房,为施展“入梦之法”做些准备。
武后安稳地坐在床榻上,看着张少白忙前忙后,将四周墙上的铜镜通通摘除,还一个劲地解释说“梦魇都是这些玩意儿招来的”,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还有一些惆怅。
她对玄学方术并不陌生,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有两个人曾试着用“厌胜之术”谋害于她。虽然最后并未成功,还因此遭到反噬,但武后每次想起仍有些心有余悸。
世人传言,说武后是个命硬的人,以至于万般邪术都难以伤害。可她不仅命硬,更是铁石心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所以她为了后宫之主的位置,亲手掐死了女儿安定公主,又为了掌握大权,毒死了太子李弘。
流言蜚语就像看不见的刀枪剑斧,令武后苦不堪言。皇帝嘴上说着不足为信,实际上却渐渐有所疏离。这世上的道理就是这般,三人成虎。到了后来,谁也说不清到底是武后生来就这样地迷恋权力,还是他们说得久了便成了这样。
武后揉了揉透着酸痛的眉心,她已接连失眠好几日,实在是有些倦了。今夜她移驾别处,本以为能睡个清净好觉,可一闭上眼睛就隐约看到那个长发女鬼,实在是睡不安稳,于是干脆来瑶光殿看看张少白在做些什么。
张少白忙碌的身影让她觉得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喜爱的大儿子。还记得有天李弘不知听谁说了武后曾险些受“厌胜之术”戕害一事,忽然冒冒失失地冲进宫中,非要仔细检查一下母亲身边有没有奸诈小人留下的诅咒之物。
那种来自骨肉亲情的关怀,是她最为眷恋的一份温暖。
过了许久,张少白总算布置完毕,开始为武后介绍并解释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些黑色的绳子叫作‘清绳’,我把它们交错拴在卧榻顶端,相当于将其织成了一张网。”张少白伸手指了指武后头顶的那张绳网,看着通体漆黑,上面的每一个网眼都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透着一股摄人心神的感觉。
“梦网上挂了二十四个大小各异的铃铛,它叫‘明铃’。这‘清绳’和‘明铃’组合起来,就成了‘清明网’,一会儿您会在它的帮助下睡个好觉,而且这次会清楚地记住梦境。”
武后打量了一番头顶布置,随后又把目光落在了张少白身上,满是好奇地问道:“早就听搜身的侍卫说你藏了一身破烂玩意儿,还真是不假。”
张少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为了混口饭吃嘛。”
“你这个‘清明网’看起来不错,不过还是显得有些小气,若是弄得更大一些或许效果会更好。”
“天后慧眼如炬,不瞒您说,这网本身是有三百六十五个铃铛的,可我实在是揣不下了。”
“罢了,懒得和你废话,你接下来又要弄什么古怪?”
“还请天后躺好。”
武后哼了一声,但还是依言躺下,顿时视线被“清明网”彻底填满。她觉得那张怪网更像是一块棋盘,铃铛则是棋子,乍一看去星罗棋布,恍若置身人世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