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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分隔开来。
毕竟一院不种二槐,这是大忌讳。
张少白说道:“走,咱们爬树出去,我带你好生看看洛阳风光。”
薛灵芝和张少白并肩而立,抬头看着槐树,面露难色:“我从未爬过树。”
“那兰芝是怎么出去的?”
“我不知道。”
“罢了,”张少白忽然蹲下,“你踩着我的肩膀,然后我再站起来把你送到树上。那根树枝比较粗,你就顺着它攀到墙上去。”
薛灵芝仔细看了看逃出别院的路线,既觉得为难,却又不愿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她的内心纠结许久终于做了决定,轻嗔着跺了下脚,然后便双手扶着树干,双脚踩着张少白的肩膀。
她一心向往着外面,已然忘记了男女之防。可张少白却没有,他努力地站直双腿,强忍着抬头往上瞧一眼的冲动。
张少白你丢人不丢人!他在心里反复骂着自己。
虽然什么都没有看到,但少年还是鼻腔一热,幸好没有鼻血流出,否则可真是丢了大脸。
薛灵芝把脚迈到树枝上,攀着它爬到了墙头。她坐在墙头,往下看了一眼,不仅不觉得晕眩或是害怕,反而有些激动。
张少白手脚并用,麻溜上树,然后来到薛灵芝的身旁,只见她正对着远方怔怔出神,仿佛看到了绝世美景,迟迟不愿转移视线。张少白自己也往那头看了一眼,没发现有什么好看的,他知道自己看腻的许多风景,对灵芝来说却弥足珍贵。
两人顺着院外的槐树溜了下去,总算是逃出了令人备感压抑的别院。
张少白回头看了眼那两棵大树,又想到方才灵芝踩在自己肩膀上,两人可谓前所未有的亲近,不由在心里赞叹这树种得真好,真妙!
薛灵芝不知道身边男子的鬼心思,她的精神完全集中在洛阳之上。她这些年跟着家族往返于长安、洛阳两地,可无论去了哪头,大多时间都被幽禁在别院之中,似乎还从来没有这般认真地观察过、感受过院子外的世界。
※
他俩由东往西走了好几里,路上薛灵芝感到有些口渴,张少白便从街边为她买了一碗醪糟,喝起来酸酸甜甜,而且解暑提神。
不好意思和店家说话,她将空碗递给了张少白,让他还碗顺便付钱。
张少白笑得眯起了眼睛:“好喝吗?”
薛灵芝刚想说话,便不小心打了个嗝,满是酒味,她一下子就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
张少白颇为识趣地装作没看到,转而说道:“那边还有家桂花糕,味道相当正宗,你肯定喜欢!”
灵芝点了点头,然后便乖乖跟在后面,距离保持得不近不远。
卖桂花糕的地方是个笼饼铺子,他家笼饼那是祖传的手艺,据说隋炀帝吃过了都说好。只可惜传了三代人,笼饼味道越做越差,估计是里面肉馅越来越少的缘故。后来他家娶了个江南女子,贤惠得紧,还做得一手美味的桂花糕,铺子这才渐渐热闹起来。
不少人就爱吃他家的桂花糕,于是店家在铺子外头搭了个棚子,只要不遇到刮风下雨,棚子下面总是坐着三三两两数人,一边吃糕一边聊天。
有两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在棚下坐着吃糕,其中一人忽然说了句“晦气”。原来有个小乞儿讨饭讨到了这边,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桂花糕,双脚已然是挪不动步了。
小乞儿身子瘦瘦小小,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吧,不知为何沦落至此。他蓬头垢面,指甲缝里满是泥土,嘴唇更是干裂出好几道口子。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估计小家伙刚当乞丐不久,对于乞讨一事还不甚擅长,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那两个书生谈笑了数句,其中一人忽地皱眉,用手掩住了鼻子。他深深看了小乞儿一眼,眼中满是厌恶,于是便随手扔了一块桂花糕出去。
可他并未将桂花糕扔向小乞儿,而是扔到了道旁。
小乞儿眼中只有桂花糕,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着,赶忙追着桂花糕冲了过去,模样像极了一条饿犬。
书生哈哈大笑,笑声爽朗,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
与此同时,一人鲜衣怒马奔腾而来。
洛阳城内向来不许纵马,但此人身披甲胄,看样子绝不普通,故而道上行人纷纷避?让。
唯独没有让开的,是一道小小的身影。
他弯腰捡起桂花糕,小手抹了抹上面的尘土,可惜抹不干净,反而更脏。小乞儿盯着桂花糕看了好几眼,内心不知做着怎样的挣扎,最后还是没有将其一口吃下。
或许心中仍在牵挂某个人吧。他想把桂花糕揣在怀里,一想到小妹看到桂花糕时一定很开心,自己的心里也就乐和了起来。
偏偏此时,那匹大马呼啸而来,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身上。
小小的身子瞬间飞出,像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麻袋,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仍瞪着双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鲜血从他的口中、鼻孔和耳朵里涌出,但他仍然紧紧攥着手,手里的桂花糕已然稀碎。
小乞儿瘪了瘪嘴,疼得想哭,可发现自己就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骑马的人只是淡淡地看了小乞儿一眼,然后便纵马离去,他应是有着天大的事情,和这事情比起来,一个街头的乞儿死了不算什么。本就是洛阳城的垃圾。
张少白和薛灵芝刚好往这边走来,目睹了这一幕,张少白赶紧往小乞儿的方向冲去,刚跑了两步就感到身旁有道身影和自己擦肩而过。
原来是薛灵芝,她跑得居然比张少白还要快些。
她毫不在乎衣服染上血渍,跪坐在地上将小乞儿抱在怀里,眼眶中含着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流下。她仔细地检查着孩子身上的伤势,发现他的肋骨有错位迹象,内脏似乎也受了伤,所以才会往外吐血。最糟糕的是头部,方才重重地撞在了地上,结果七窍都在往外淌血。
张少白蹲下身子,先是翻看小乞儿的眼睑,又伸手试探了一下鼻息,颇为严肃地说道:“应是头部和内脏受了伤,若不及时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不料薛灵芝却一反常态,竟然自行按住了孩子的膈俞穴和地五会两处穴道,顿时鲜血便被止住。
小乞儿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隐约感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又香又舒服。
他嗫嚅着,似是梦呓:“娘……漱儿好痛……”
薛灵芝眼中满是怜爱,安慰道:“没事,娘亲在这儿呢,漱儿不怕。”
张少白见状也赶忙施展祝由之术,一通忙活之后,小乞儿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下来。他将孩子的小小躯体抱了起来,动作尽可能地轻柔,避免碰到胸腹处,以免错位的骨头伤到内脏使得情况更糟。薛灵芝则问了路人最近的药铺在哪儿,然后两人便带着孩子匆忙赶去。
或许是漱儿命不该绝,药铺离得不远,最厉害的医师也刚好正在坐诊。老头子把孩子从头到脚摸了个遍,费了一番工夫才将肋骨归位,又在胸前背后套上夹板。
实在是万幸,小家伙除了肋骨错位,五脏六腑受伤不重,只是头上的问题有些麻烦,不知醒过来之后会不会遗留什么症状。
张少白付了大笔诊金,却不心疼,只是恼火。他见漱儿迟迟不能醒来,便打算再回笼饼铺子一趟。
薛灵芝放心不下,跟在后面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做什么?”
张少白没有回答,只是走得怒气冲冲。
只可惜,两人重返笼饼铺子的时候,往外扔桂花糕的书生已经离去。张少白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只好买了一大包的桂花糕,往嘴里塞了一块,用力地大嚼特嚼。
仿佛他口中嚼着的是那个纵马狂奔的恶徒,也是那个扔糕的狗屁书生。
薛灵芝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张少白也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于是她也伸手取了一块桂花糕,小口地轻轻咬着,觉得味道着实不错。
待到张少白吃了个半饱,心头怒火终于消散,他想起了之前薛灵芝果断救人的模样,赞叹道:“看起来你的医术造诣不低。”
薛灵芝有些脸红:“温道长毕竟是孙神医的徒弟,医术高超,其实我只从他那里学了一些皮毛。”
“太过谦虚就没意思了啊,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不是吹牛,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庸医。”嘴上说着不是吹牛,但其实少年就是在吹牛,“对了,让我来考考你,《难经》第六十一难曾提过医之纲领,知道是什么吗?”
薛灵芝微笑道:“经言,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简单来说,便是望闻问切。”
“其实我祝由也有类似的纲领哦。”
“是什么?”
张少白故作高深道:“坑蒙拐骗。”
薛灵芝忽然愣住,好久才反应过来,憋着笑意不知说什么是好。
两人提着桂花糕回到医馆的时候,漱儿终于悠悠醒来,感觉脑袋昏昏沉沉,他已经记不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自己弯腰捡了一块桂花糕,然后再一睁眼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的糕呢?”孩子的声音有些嘶哑,但透着一股狠劲,好像谁跟他抢桂花糕他就要咬谁。
张少白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小包:“别急,没人和你抢!”
看来伤得不重,居然还记得吃,之前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叫了辆马车,按照漱儿口述,七转八转便拐到了一条破旧的小巷中。
张少白抱着孩子,灵芝手里拎着桂花糕和药材,一起走入了一间破院。这里之前修过寺庙,不知为何如今已经荒废了,成了洛阳城众多乞丐的栖身之所。
破院里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看到有陌生人便都纷纷转头看去,一个个眼珠仿佛带着钩子。
张少白皱了下眉,觉得把漱儿安置在这里极为不妥。他刚想开口建议把孩子带到修行坊住上一阵,便有个比漱儿还要瘦小的女娃跑了过来,她看着哥哥稀奇古怪的打扮,眼中满是好奇。
漱儿费了好大力气才站稳身子,明明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哥哥给你带了桂花糕吃!”
“哇!”妹妹的眼中仿佛有星星一般。
薛灵芝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随后院子里的乞丐们仿佛发现了什么,居然向着这边靠拢过来。
张少白虽然紧张,但还是微微往前挪了半步,挡在薛灵芝身前,同时抓住了她的手腕,打算见势不妙便溜之大吉。
反倒是薛灵芝面色如常,只是看向张少白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皱起了眉。
乞丐纷纷聚拢,他们先是交头接耳一番,有个鼓起勇气向着薛灵芝战战兢兢地问道:“若小老儿没看错,您就是给不少乞丐看过病的女神仙吧?”
张少白已经完全弄不清楚状况:“女神仙?”
他转头看向薛灵芝,后者只是冷淡地说了句“认错人了”,然后便转身离去。张少白仍抓着她的手腕,便跟着一同离开了破院子。
乞丐们没有追上去,只是纷纷跪在地上,目送着薛灵芝走远。其中有些人还号啕大哭起来,口中呼喊着“女神仙”,有些则喊着“女菩萨”。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半里路,薛灵芝忽然猛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手腕处不言语。张少白满肚子的疑问,一时间倒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他只是感觉身边有股杀气,而且愈来愈烈。
待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薛灵芝已经盯着自己看了许久。此时此刻的灵芝换了个人一般,脸上挂着平常从未有过的嫌弃表情,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她钱一样。
薛兰芝冷声说道:“还没抓够?”
张少白这才悻悻然地松手,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不知道收回来的手应该放在哪里。放在前面觉得扎眼,放在后面觉得不妥,最后干脆把两只手踹到了衣袖里,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一股滑稽。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不记得之前薛灵芝打过哈欠啊,怎么就莫名其妙换成了兰芝?
这个女人让人愈发地看不透,原本以为她只是个大家闺秀,性情温婉,没想到她还精通医术。而且后来出来个古灵精怪的兰芝,还装疯卖傻骗了许多人。直到今日,她在危急关头的冷静态度更是让张少白刮目相看,尤其是身处破院的时候,被众多乞丐团团围住,她居然能面不改色。
想到这里,张少白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们怎会叫你女神仙,难道你之前还帮过他?们?”
薛兰芝快步往别院的方向走去,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关你屁事。”
“哎,我说你这个人能不能好好说话。对了,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我倒想要问问你,你是怎么带着我偷跑出来的?”
“俗话说有问有答,先来后到,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凭什么解答你的疑惑?”
薛兰芝“哼”了一声,脚下生风,走得更快:“爱说不说。”
张少白算是遇到了克星,这个兰芝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用美人计把他收拾了一番,今日又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招数。因为薛兰芝知道这个祝由先生是个话痨,自己压根不需要追问,只要表现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他迟早会把事情全部交代出来。
可怜茅一川就看不破这一点,总是跟在张少白屁股后面,求爷爷告奶奶才换来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张少白一路上都没说话,似乎是和兰芝置气,只是老脸憋得通红,眼看着就要忍不住开口说话。薛兰芝懒得搭理他,她觉得这具身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但自己却不知道,这种事情实在让人恼火。
天色越来越晚,眼看着就要到了响净街鼓的时候,两人刚好回到了别院。张少白自行蹲在老槐树下,等着薛兰芝踩着自己的肩膀爬到树上去。
没想到等了许久身后也没有动静,张少白扭过头,看到薛兰芝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问:“你这是干什么,等不及要解手了吗?”
说完,薛兰芝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真是毫无淑女风范!
张少白在心中腹诽着,没好气地重新站起身来:“我倒要看你怎么翻墙进去!”
“等等,你和她之前是翻墙出来的?”
“不然呢?”
薛兰芝翻了个白眼:“真是一对蠢货。”
薛府的别院坐落在洛阳城的东南角,叫作嘉庆坊,这里地处偏僻,几乎挨着城门,所以住的人家不多。嘉庆坊本就人少,别院又刚好建在坊里最偏僻的地方,若非府上下人出去采买东西,恐怕一整天也不会有人路过这里。
故而谁都想不到,在别院的高墙之下,居然有一条地道将闺房和外界连在了一起。
洛阳城是个神秘且富有魅力的地方,历经多次磨难,如今依然屹立不倒。故而嘉庆坊出现一条密道也就不是没法接受的事,或许这间别院之前的主人为了自己逃命故意挖了条地道吧。
不知道在他抛弃别院之前,这密道有没有派上过用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薛兰芝没少利用它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地道只有半人高,长度大约二十步。薛兰芝习惯性地摸了一下绣包,发现自己没带火折子,幸好张少白掏出一个,不然两人就要摸着黑往前走,那感觉实在是不舒服。
走到尽头处,薛兰芝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头顶处,将木板挪开,顿时有光线照了进来。张少白熄了火折子,爬出密道方才发现原来它就在床底下。
薛兰芝拍了拍身上的灰,又对着衣服上的血迹发了会儿呆,那是救治漱儿的时候留下的。然后她对张少白下了逐客令。毕竟天色已晚,赖在女儿家的闺房里还要不要脸。
张少白有不少话想问,可惜薛兰芝不给机会,他只好偷偷摸摸地溜出房间,看到后花园里没什么变化,只有那块怪石仍在发出鬼叫,心中大石这才落下。
看来自己之前玩的一手“水中捉鬼”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居然把石管家和一干仆人全都唬住了,整整一天都没敢踏足后花园半步。张少白哪里知道,石管家不仅不敢去后花园,甚至受到惊吓之后患了风寒,现在正流着鼻涕喝着姜汤。
白衣翩翩的祝由先生收起怪石,鬼哭狼嚎之声戛然而止。然后他又去厢房大肆翻腾了一番,努力做出一副自己在这里休息了一整天的景象。
不过做这些就实在是多余了。
张少白本打算就此向石管家告辞,不料连石管家的面都没见到,只听说管家生了病,正在静养,实在是不宜见客。
所以那两名脸熟的大汉便把张少白扣了下来,以时辰太晚,净街鼓响之前送不回家为由强行留在别院休息一晚。
张少白被关在厢房,外面留了仆人看守,不过看其胆战心惊的模样,恐怕张少白打个喷嚏都能把他吓个半死。
“看来薛家摊上事儿了……而且是大事。”张少白仔细回忆了一番白日里石管家的种种举动,想到这间厢房是早就事先备好的,便明白打今早他被请到别院里的时候,他们就没打算让自己再出去。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会让薛家这般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