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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坐在书桌前回忆那些遥远的面孔。除了血缘,我们有很多关联吗,或许就像大树根部的枝枝蔓蔓,细小绒毛,你不能说它们绝无关系,可是每分每刻,它们的一部分藤蔓或者根须的确在干枯、掉落,冲到河水,和鱼虾、泥土融合成淤泥状沉聚。
曾连接的部分,一个院落、几句方言、细微面貌,我们不关注,却影响现在的我们——还没有枯死却正在随水飘落的部分。它们多么倔强啊,有时候拼命抓住树根,强壮起来,同时也在衰弱,日益抵不住河水的浮力、拉扯或者浸泡。
我实在想不出和老祖宗的太多实际关系或者记忆,除了以此称呼她。我几岁的时候时常在她的院子里玩耍,我和姐姐弟弟们都怕她。她走路很慢,我没看到过她的小脚脱了鞋子的样子,但我见过她坐在一把竹木凳子上,屋檐下。阴郁乌青的大屋檐挡住了阳光,但传出的热量仿佛还是使她静谧而幸福,她爱看孩子们打闹。可若是我们的玩意儿不小心抛到了她的脚下,她就满脸怒色,我记不清她具体的脸,大概是满脸皱纹。我看见她穿着黑色的棉裤,白色的布袜漏出一角,她的脚很小,但她手中的拐杖从不会客气。
那根拐杖乌黑发亮,大概是她手日夜摩挲的结果。她把拐杖挥舞的快速而有力,姐姐跳起来了,但是我看到了她眼中的眼泪。“真疼啊。”姐姐揉着脚踝、面有不悦地走开,并发誓再也不靠近她。
我们玩耍,渐渐忘记了墙角的老人,甚至没有注意她什么时候开始终日躺在床上,屋檐下太阳的余晖也不再关照她了。我们孩子们仍旧在欢歌笑语、叽叽喳喳,她有躺在床上听我们、孩童的嬉闹声吗?她在想什么呢?会无聊或者伤怀吗?总不能私下也给自己一副严峻的面孔吧?她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吗?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不可能会想到她的父母,虽然我是他们的后代,我看不见他们,也想象不出。
于是我看到了他——老祖宗的孩子,太老爷,以及他的妻子,老太。可是这个时候太老爷已经年迈了,虽然只是行动迟缓。我还是无法想象三个老人在一个院子里的生活,他们几乎无话,也从来不会一起晒太阳。我从没有见过太老爷给下不了床的老祖宗端饭,当然必定是有的,他们就一天天在静谧的村庄里等待各自渐渐行走不了、更加衰老直至随河水消失的一天。
是的,村子里的河水也会干枯,空洞的凹陷不会吸引调皮的孩子多看一眼。
人是多么无助啊。
他们的意识大概还很活跃,他们也会想起遥远的记忆,但是父母的样子渐渐也模糊了。大概会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意识轻盈地仿佛一阵风,触摸远方的花草、踏过泥泞的小路、奔向父母的灶台、抚摸恋人的手,或者它们吹斜争吵的雨声、驱赶怕冷的老鹰,它们漫无边际的游荡,在荒原、在黑夜,看到黑暗中狗的亮眼睛、看到河水中时而窜动的鱼...睁开眼,自己的每个动作都像因时代久远卡壳的磁带,乌拉拉说着自己都要听不明白的话...然而他们不会流下一滴眼泪,不就是如此吗?时间是人类自己强行做的标记,然而潮汐涌动、覆盖,时间从来不拥抱它们。空间是人类最安全的角落,他们终于会有某个角落,安睡,哪怕晒不到次日的暖阳。
我见过最大年龄的亲人的老祖宗,在她九十九岁那年像枯败的树根一样随水流走了。我和兄弟姐妹在欢声笑语中长大了,只记得她爱打人的拐杖,但没了恐惧,甚至丝毫不会提起她。唯一的惋惜,大概像姑姑和姑父的对话,“差一点就一百岁啦,就是咱们村最老的老人啦。”更多的是惋惜那一个自豪的夸耀,自豪家中有百岁老人。至于她怎么度过床上的那一年,百岁后任何一天都可以死去了吧?没人在乎。
姑父带回家另外一个女人,爷爷第一次和他怒目而视。本来除了在打谷场合作,不会有任何必要对视的两人。姑姑不愿意离开这个男人,因为离婚不齿,以及两个儿子。
五次三番的争吵与大闹,突如其来的爷爷的病逝,姑姑有愧疚吗?大概没有,因为她在照顾孙子了,很疲累但很开心。可是她最怕听见姊妹们说父亲的突然离世和丈夫的“胡闹”有关,这怕自然也说明她的愧疚和不自在。但无关紧要,因为她还要照顾摇篮里不时就大哭的孙子。
如果说老祖宗具体去世的经过我几乎一无所知,或者从不记得,爷爷去世的那天,我和姐姐却在身边。他被几个人扯下旧衣服,换上崭新的寿衣。院子里热闹了很多天,伴着喇叭唢呐,多数吊丧者口中塞满肥肉,聊着自己的家事丑闻,头戴孝布的人则是端菜递水的服务人员。一切过后,这些远方来客坐着“突突”叫唤的卡车回到自己不远的家里,或许他们也有一个时日不久的亲人在房间里。
“赶紧换了衣服,身子硬了就更不好换了。”邻人催促奶奶的话语我至今记得,而奶奶的表情我却看不到,大概更多的是忙乱吧。等到极其忙碌的几天过去,她会有大把时间感受悲伤并思考自己“消失”的那天。空洞的大眼睛,微微塌陷,来不及想着什么。
他们都会“消失”,我可以无动于衷,但到自己呢?我怎么可能不会在深夜偷来几分钟去玄想是否有“神”?手机关闭,眼睛酸涩,世界上有多少人同时也躺在在思考死亡呢?当然不是因为事业或者感情问题,就是单纯的那么想,大概是会有的时刻吧。因为孤单。我想谈谈孤单,但发现这太平常不过了,每个人都在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