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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知道劝他是多余的。他依然是那个一往无前的小警察,但世间再没有东篱君。

    天色渐暗,阴雨绵绵。顾耀东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福安弄,脸上的血迹混着雨水流了下来,他木然地用袖子擦了擦。福安弄一片萧瑟。杨一学在时,每天都会把弄堂扫得干干净净,如今已是满地泥泞和落叶。

    一个邮差打扮的男人在顾家门口张望,“先生,请问这里是顾耀东家吗?”

    “是。”

    对方递上了一封信:“这是给顾先生的信。”

    顾耀东关上房间门,拆开信,一把钥匙掉了出来。

    信纸上是沈青禾的字迹——不知家里是否平安。如有事需周转,床下小木箱内之物可帮衬一二。望福安弄一切顺遂。

    顾耀东从床下拿出小木箱,用钥匙打开。里面是一本存折,一些现金和不算昂贵的首饰,这便是沈青禾的全部家当。这些原本会带来希望的东西,现在却让顾耀东更加难过了。

    赵家的小面摊热气腾腾。赵母在炉灶旁煮面,赵志勇忙着给客人端面、收钱。

    一位客人在他身边的桌子坐下,赵志勇一边埋头数钱,一边招呼着:“阳春面、清粥小菜都有,您想吃点什么?”抬起头,是顾耀东。

    “还没吃晚饭吧?有刚熬好的骨汤,配阳春面正好。”

    “赵警官,我想去提篮桥看看杨一学。”说话时,顾耀东看着别处,眼里没了往日的神采。

    “你进不去。”

    “所以我来找你。你把他送进去,总应该有通行证。”

    “我不想插手杨一学的事。别逼我了。”

    这似乎是顾耀东意料之中的回答,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小面摊的客人来了又走,旁边那桌又有新的客人坐下了。

    “老板!一碗阳春面——”

    “来了——”

    赵志勇应了一声,转头对顾耀东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说完他便回了炉灶前,闷头煮着面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顾耀东一个人静静坐了片刻,起身离开了。

    其实来时便不抱什么希望,只是不知道还能去哪里,还能做点什么,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在街上晃着。

    恍恍惚惚走在街上,仿佛过了很久,赵志勇忽然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他:“你带钱了吗?”

    “什么?”顾耀东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天送杨一学他们过去,我看那几名看守很喜欢喝酒。”赵志勇不敢看他,像个做了错事又不敢乞求原谅的孩子。

    赵志勇领着顾耀东去了一处废旧防空洞,手里拎着两坛用顾耀东的钱买的酒。那天囚车根本没去提篮桥监狱,而是来了这个防空洞。他不知道自己把顾耀东带来这里能有什么用,但至少能自己安慰自己,他也在赎罪。

    洞口竖着“洞内失修不得入内”的牌子。二人穿过黑漆漆的通道朝地下走去。越往下光线越暗,通道尽头是一扇铁门。

    赵志勇上前敲门。

    “谁呀?”一名负责看守的警员走了出来。

    “我是刑二处赵志勇。那天押送犯人来的。”赵志勇递上证件。

    “那天走的时候没跟你说吗?这儿不许带外人来。”

    赵志勇赶紧递上两坛酒,小声说:“里面有个犯人我们认识,您也知道过两天就要……就当积积德,让我们送送他吧。”说完他又把自己的钱都掏出来塞给了对方。

    警员瞟了二人几眼,总算给开了门。

    通道内阴暗潮湿,一路能听见滴水声和老鼠窸窸窣窣跑过的声音。赵志勇捂着鼻子咳了两声,这里的气味让他有些作呕。

    警员白了他一眼:“别嫌臭,这些人拉屎拉尿吃饭都在房间里,能不臭吗?这儿就是人间地狱,早死早解脱啊。”

    这话仿佛是鞭子抽在赵志勇脸上,他蓦然停下了脚步,心情复杂地朝顾耀东笑笑:“耀东,我不过去了。我在外面等你吧。”

    顾耀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地走下去。最终,他跟着警员到了一排门洞前,每个门洞都有铁门封锁。警员走到其中一间门口,用钥匙打开铁门,里面还有一道铁栏杆门。

    “杨一学!”警员大声喊道。

    肮脏狭小的门洞里,只有一个砖石砌成的台子,这就是床。墙角放了一只木桶,用来装排泄物。一个瘦削的身影缩在墙角。那个平日里最爱整洁,即便一身旧衣服也永远干净体面的男人,那个几十年如一日天不亮就把福安弄从头到尾扫得一尘不染的老实人,生命里最后一段时日却像老鼠般窝在这样一个恶浊龌龊的角落。

    尽管顾耀东已经竭力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他失控了。他拍着门喊着:“杨先生!杨先生!”

    杨一学抬起头,茫然地望向窗口。

    “我是顾耀东!”

    于是杨一学眼里有了亮光,他踉跄着起身过来。顾耀东看见他被剃了头,满脸胡子,身上穿着囚服。那个平日里总爱穿一件干净白衬衣的男人,变得如此憔悴邋遢。

    “福朵还好吗?哭得厉害吗?”他抓着铁栏杆,眼巴巴地问。

    “她很好,放心,弄堂里的邻居都在照顾她。”顾耀东忍着没有哭出来。

    杨一学松了口气,又恳切地说:“顾警官,你能不能帮我跟他们解释一下,或者帮我借下纸笔,我把事情经过写出来。警察都是讲道理的人,我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就说我是绑架犯呀。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人家误会了呢?”

    顾耀东有些激动:“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有人做了错事不敢承认!”

    杨一学怔了怔:“有人?”

    一阵沉默。

    “这么说,我是给人家当了替罪羊?”他木然地说。

    “我会拿到证据的!我知道有证据能证明你没有绑架人,再给我点时间!”

    杨一学抓着铁栏杆的手颤抖了:“没关系,我有心理准备。被关在这里,其实我也知道可能出不去了。”

    “一定能出去的!我还在努力!”

    顾耀东哆嗦着从挎包里拿出取保候审申请书,保释金收据,一一从铁栏杆塞进去,“你看,这是取保候审的手续,已经办好了。这是一千万的保释金收据,钱已经交了,警局既然愿意收钱,那就说明还是有希望保释出来的!这是我的存折,这是沈青禾的存折,还有我们家在福安弄的房契,这些全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钱!我带着这些再去求钟处长、王处长,求副局长,求局长,总有人愿意收这些钱帮我们的!”

    忽然,杨一学从铁栏杆里伸出手,按住了顾耀东的手。他苦涩地朝他笑笑:“耀东啊,辛苦你了。”

    “对不起。”

    “不怪你。要怪只怪我当初不该贪便宜,买了赃物。”他把东西全都还给了顾耀东,“回去吧。别费心了。年轻人在外面谋生本来就不容易,别因为我一个人的事得罪了长官。你是个好警察。”

    顾耀东强忍着眼泪:“第一天去警局报到时,我说我当警察是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大家都像在听笑话,现在看来真的是个笑话。”

    “我们是百姓吗?错了,是蝼蚁。”

    又是长长的沉默。绝望袭来的瞬间,人总是会有短暂的麻木,总是会本能地让一切静止,让痛苦延后,让自己再残喘最后一刻。

    “除了福安弄的房子,我也没有其他东西留下来了。房契在书柜第二个抽屉里。我在外面没有欠债,也没有得罪人,福朵一个人……”杨一学的嘴唇开始颤抖,他拼命保持着平静,却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声音,“她一个人也可以安心过日子。”

    “绑架案当天有人无意中拍下了照片!我亲眼看到过!五名绑匪的脸清清楚楚!照片可以证明警局偷梁换柱拿你们当替死鬼!给我点时间,我能把照片拿回来的!”顾耀东压低声音红着眼睛吼道。

    “耀东啊,我以为自己会看着福朵慢慢长大,将来看着她有自己的家庭。也许我还会有当外公的那一天……”他抹掉眼泪,依然强装坚强地笑笑,“替我转告她,一个人长大会比别人更辛苦,但还是要与人为善,认真努力地生活。我……”杨一学哭得跪倒在地上,这个硬撑了很久的老实人终于崩溃了。“就算再艰难,再筋疲力尽,我也从来没有弯过一下腰。我这么努力这么认真地活,为什么临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这个世界不该这样啊!”

    低沉的哭声回荡在肮脏阴暗的通道里,锤击着这个见不得光的世界的每个角落,也锤击着赵志勇的良心。他并没有在防空洞外面等顾耀东,而是一个人站在转角咬着袖子无声地啜泣,直到痛哭流涕。

    《海上女郎》杂志社的大门被“啪”地推开,顾耀东双眼充血地走了进来。

    “我是上海市警察总局刑二处警员。现在有一起勒索案需要你们协助调查。主编在哪儿?”

    两年前,那名记者曾经因为骚扰丁放被顾耀东带回警局。警局档案室依然留存了当年的案件记录,顾耀东很快查到记者叫何祖兴,又从户籍科找到户籍卡,查出他的供职处所正是这家《海上女郎》杂志社。

    “他去南京了。”主编战战兢兢地迎了出来,“英国政府送的‘重庆号’和‘灵甫号’要在中山码头靠岸,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一张海军总部的茶会邀请函,说是要去登舰参观拍照。”

    当天下午,顾耀东就踏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

    坐在同一列火车上的,还有赵志勇。就在顾耀东离开杂志社五分钟后,王科达也从丁放那里打听到了《海上女郎》杂志社。于是他又找上了赵志勇。

    赵志勇靠在车厢边,木然地望着窗外一棵棵树闪过。原本以为丁局长拿到照片,那个记者也就没有威胁了。但是王科达担心记者哪天缺钱了又会跳出来,再说谁也不能确定他有没有留备份。

    离开上海时,赵志勇什么都没问,他已经麻木了,仿佛自己接到的命令不是要去南京杀人灭口,只是去长江边的登舰茶会聊聊天喝喝茶就回来了。

    赵志勇走了,顾耀东也走了,刑二处桌上只留了一张外地探亲的请假条。

    钟百鸣拿着请假条回了处长办公室。他盯着假条看了片刻,关上门,拿起了电话。电话是打给保密局湖州分站崔站长的。

    “保密局湖州分站在南京的眼线,你还能联络上吗?帮我查一个叫顾耀东的人,最近几天是否到了南京……对。就是匿名信举报在莫干山有问题的那名警察。暂时没有找到通共证据,但是嫌疑很大。”

    南京中山码头,江水苍茫。天空阴沉沉地下着小雨,江面便更显得烟波浩渺了。顾耀东站在码头上,细雨纷飞落在他身上,只觉得有些清冷。不远处是富丽堂皇的望江饭店,海军总部的登舰茶会就设在那里。

    顾耀东在门口被警卫拦下来了。

    “先生,请出示证件。”

    顾耀东递上了身份证。

    “邀请函呢?”

    “我从外地过来,是来住店的。”

    “不好意思,这几天望江饭店被征用了,现在是海军总部的专用接待点。只有受邀参加的来宾才能入住。”

    顾耀东只得去了饭店对面的小吃摊,要了碗馄饨。他心不在焉地拿勺子搅着,目光一直停留在马路对面的望江饭店。

    一辆货车从远处驶来,停在饭店侧门。司机下了车,饭店里出来几个穿厨师服的人,从车上往下搬大麻袋。顾耀东似乎想到什么,扔下勺子到就朝饭店跑去。

    侧门外,警卫检查完了麻袋里的白菜,示意他们可以搬去后厨了。一名厨师费劲地扛起麻袋,朝侧门走去。顾耀东忽然冒出来,接过他的麻袋,闷头就朝侧门扛去。厨师还以为他是跟着货车司机来帮忙的,没有在意。

    警卫拦住了他:“你是哪儿的?”

    顾耀东用麻袋遮掩着脸:“跟着货车来的,帮忙卸货。”

    警卫看他快扛不住了,半信半疑地放了行。

    顾耀东在后厨放好麻袋,顺手拿了件厨师服披上,然后快速穿过安静的走廊从后门进了饭店大堂。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一群负责迎宾的女大学生举着各种各样的标语和欢迎横幅,挤满了大堂。

    顾耀东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终于,他看见了远处正在等电梯的何祖兴。他一边从人群里往前挤,一边挥手大喊:“何记者——何记者——!”学生们的笑闹声盖住了顾耀东的喊声。

    就在这时,侧门外的警卫带着司机跑了进来,警卫指着顾耀东问:“就是那个穿厨师服的!是跟你的货车一起来的吗?”

    司机:“不是啊!我不认识他!”

    警卫立刻吹响哨子:“站住!”

    顾耀东更拼命地往电梯口挤。电梯门开了,何祖兴第一个挤了进去,就在顾耀东离电梯口只有几步时,被两名警卫冲上来按住了。

    “何祖兴——!”

    何祖兴似乎听见有人喊自己,踮起脚朝电梯外张望,然而顾耀东已经被两名警卫狠狠按在了脚下。他什么也没看见,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就在顾耀东被赶出去的同时,赵志勇到了大堂登记处。他出示了王科达给他准备好的通行证和邀请函,顺利拿到了入住客房的钥匙。他拎上行李,漠然地朝楼上走去。

    顾耀东满身泥泞地坐在小吃摊,面前摆着的还是那碗馄饨。他死死盯着饭店,一脸不甘心的样子。

    一旁的老板好心问道:“你是小报记者吧?”

    顾耀东回过神:“什么?”

    “想混进去拍照呀?行不通的,年轻人,他们查得严着呢!整整两艘军舰要开过来,听说连海军总部司令和国防部副处长都要亲自来!哪有那么容易混进去。”

    “我实在有急事。”

    “那你得想办法搞通行证。海军总部或者国防部认识人吗?有人就好办事。”

    猛然,顾耀东想到了一个人。

    黄埔路最北端1号,便是南京国民政府国防部。大门外戒备森严,令人望而生畏。顾耀东踌躇片刻,鼓起勇气走上前。

    警卫拦住了他:“证件。”

    顾耀东赶紧从挎包里掏出证件递过去,“我想找监察局一个叫夏继成的监察员。麻烦您通报一声。”刚刚被推出望江饭店时摔了一身泥,这会儿手拿着证件,也蹭得证件满是泥污。

    警卫用两根手指嫌弃地夹过去看了两眼:“你是警察?”

    “是。”

    对方显然很怀疑他的身份,上下打量着。顾耀东一身脏兮兮的,穿得又很朴素,实在看不出来他是从大上海来的刑警。顾耀东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尴尬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泥泞。

    警卫把证件还给了他:“国防部在开大会,任何人不得入内。”

    “麻烦您托人转告一声,我叫顾耀东,我有急事找夏监察官!拜托你了,你告诉他我的名字他会见我的!”

    见警卫还在犹豫,顾耀东硬把证件塞还到他手里,苦苦恳求道:“人命关天,拜托了!”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后,一名警卫打开了铁锁。终于,伴随着长长的吱呀声,沉重的国防部大门缓缓打开了。高墙环绕的大院内,绿树蓊郁。大院正前方,是一栋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式建筑,气势逼人。那便是夏继成正在开会的地方——国防部大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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