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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菜,厨房再次忙碌起来。
不久,菜开始上桌。
男人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只是坐在一旁看着。
服务员忍不住了,再次问道:“先生,您的朋友什么时候到呢?”
男人说:“朋友?”
“是这样的。”服务员说:“如果还得等一会儿,我们就不急着上菜,有的菜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男人微笑,“做好了就端上来吧。”
“可是”服务员还想解释,却被男人打断。
“只有我一个人。”
圆桌已经摆满食物,男人却一口都没有尝过,菜端上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因此也不能撤盘,服务员心道这真是个怪人,手上不得不往包厢里加桌,将剩下的菜摆在另加的桌上。
最后一道菜上桌,服务员留下一句“先生您慢用”,就退了出去。
包厢里顿时变得安静,只余下菜肴的香味。
男人站起身来,看着这一屋子的菜,许久,怅然地叹了口气。
很久以前,有人跟他说:“小亦,过年你会回来吧?到时候我请你去‘红妆’吃饭,点满满一桌子菜。”
那个温和得近乎懦弱的人,那个经受着无休无止苦难却始终善良的人,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男人后退几步,靠在墙边,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
眼前有些模糊,好似当画面再次清晰时,“笑谈”将不再是“笑谈”,而是当年客人满座的“红妆”。
十四年前。
为了让病重的外祖母得到更好的治疗,骆亦办理了休学,从江束镇来到静历市,外祖母住在医院,他在医院外面租了一张席子一张被子,每天晚上和许多家属一样睡在空坝上。
父母离异,一个早就不知去向,一个在沿海,不肯回来,也不肯寄钱。
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骆亦一天打两份工,一份是在工地给人搬材料,工资日结,一份是在夜店当服务员。两份工资加起来,其实也负担不了昂贵的医药费。
外祖母泪眼婆娑,几度想要寻死。
骆亦握着外祖母的手,恳切地请求:“您就让我尽一份孝吧。”
外祖母生病之前,骆亦虽然也打过工,但从来没有做过强度如此大的工作,有一次在工地上实在是撑不住了,被一个比他结实不了多少的男人扶住。
那人名叫白英,全身是汗,看上去很脏。
当然,他自己也满身尘土。
白英替他向头儿请假,送他去社区诊所,忙前忙后,耽误了工作不说,还给他垫了就诊输液的钱。
“这么小就出来打工啊?”白英端来家里做好的饭菜,“来,病号要多吃点。”
骆亦本来不好意思接,却被白英塞到手里,“都是工友,别跟我客气。”
“你怎么也在工地打工?”骆亦问。
白英耸耸肩,“我没有学历啊。我小时候是‘黑户’,‘黑户’你懂吗?就是没有身份,上不了学的。”
骆亦以前从未与白英打过交道,现下和白英坐在一起,细看才发现,对方有一张很清秀的脸。
这事之后,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白英得知骆亦为了照顾外祖母而休学,深感可惜,每天带双份饭菜,甚至帮白英干活,有时间还会去医院,陪陪那没有多少日子的老人。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骆亦这个年纪的人,最不愿意的就是亏欠他人。
白英笑道:“那你就教我英语吧。你英语肯定很好。”
骆亦的英语当然好,脑子更好,明白白英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宽心。
亲人的不舍与药物都留不住一个即将辞世的人,骆亦的外祖母在秋天离世。操丨办后事的过程中,白英又赶来帮忙,担心骆亦想不开,还打算请骆亦到自己家里住一段时间。
“我没事。”骆亦看上去并不是特别悲伤,“我做了我身为外孙该做的事。”
白英有些惊讶,旋即将骆亦搂住,让对方埋在自己肩头,“你这孩子。人啊,不用什么时候都逞强的,你想哭的话就哭吧,哭出来了,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骆亦先是僵着,然后轻轻发抖。
不久,眼泪打湿了白英的肩头。
白英轻声道:“小亦,你要好好的,外婆在天上看着呢。”
处理好所有事,骆亦重返校园,凭借着优异的成绩拿到了九中的助学金。
念高三的大半年间,白英比骆亦还紧张,时常将炖好的鸡汤或者鲫鱼汤端到学校来。
骆亦笑道:“哥,你自己吃,我不需要这些,你都没多少钱,别破费。”
“怎么不需要,你同学哪个不喝鸡汤不吃鱼?吃鱼聪明。”白英一边说一边将菜从保温壶里拿出来,“你小孩子家家,别丨操心钱的事儿,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
骆亦说:“我成年了。”
“还在念书就都是小孩子。”白英乐呵呵的,“考上大学,再读研读博,出人头地!”
拿到录取通知书时,骆亦第一时间告诉了白英。
白英开心得跟自己考上了大学似的,赶紧拉着骆亦去吃火锅庆祝。
去首都上大学之前的暑假,骆亦除了打工,还报名参加了沐明街的社区福利活动——免费教居民们学英语。
所有老师里,骆亦是教得最认真的。
所有学生里,白英是学得最认真的。
不过因为过去没有念过书,脑子也不算特别聪明,直到骆亦必须离开静历市了,白英还是没能记住多少单词。
“没事儿。”骆亦说:“我放假回来继续教你。”
白英直乐,“去了好好念书,等我做生意发了财,就去首都看你。”
上大学之后,骆亦接触到许多优秀,甚至可以用“杰出”来形容的人物,但白英这个曾经的“黑户”,一段完整的英文句子都读不下来的,平凡到没有任何特点的人,却非但没有因此褪色,反倒在他心里愈加浓墨重彩。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白英帮助他,陪他输液,给他带饭,帮他照顾外祖母,给他一个肩膀,让他肆无忌惮地哭泣。
他叫白英一声“哥”,这声“哥”有多珍贵,只有他自己知道。
早在他羽翼未丰之时,白英就已经是他最重要的人。
春节,因为要留在学院做事,骆亦没能赶回静历市。
白英在电话里说:“安心学习,回来不回来都没有关系。对了,我找到新工作了,在那个‘红妆’!”
骆亦知道“红妆”,高三班上有个家里很有钱的同学,生日宴就办在“红妆”。
“暑假你肯定也回来不了,暑假首都工作的机会多。”白英想了想,“那就明年春节吧,我带你去‘红妆’吃吃咱们静历市最好的海鲜!”
新的一年,骆亦更加忙碌,受到导师的赏识,跟着学长学姐出国考察,在国外待了八个月。
回国之后,导师给大家放了个假,骆亦赶回静历市,想给白英一个惊喜,却得知白英因故意伤人致死入狱,有期徒刑十四年。
骆亦不相信白英会杀人,探望白英,白英却笑着告诉他,没事,回去好好读书。
“你有苦衷,是不是?”骆亦狠狠道:“是谁害了你!”
“是我犯了错。”白英难得严肃道:“你别担心我,我在里面认真悔过,争取减刑,应该不回待满十四年。小亦,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们做个约定吧。我出来时,你来接我。到时候你已经是受人敬仰,事业有成的大人了。”
骆亦在白英的眼中看到了请求,看到了纯粹,又看到了懦弱。
白英是在用一个人的懦弱,保护着心中重要的人。
骆亦知道,自己也被白英保护着。
都是在社会底层挣扎求生的人,骆亦怎么会不懂。他站起来,向白英深深鞠躬,“哥,我听你的话,等你出来。但我也要向你求个保证——等我,变得强大。”
白英双眼含泪,被狱警带走时,回头冲骆亦笑了笑,“我们都会变得更好。”
回到首都,骆亦将所有精力投入学业,迫不及待地成长,顺利前往b国名校q.e大学深造,噩耗却再次从静历市传来。
白英越狱了。
他那懦弱的哥哥怎么可能越狱?
白英绝不是越狱,而是被人害了!
一直以来的坚持顷刻间溃散,骆亦赶回国,只看到警察蛮横地对待白英的养父乔应。
所有人都说白英是个杀人犯,说白英越狱,只有他与乔应相信,白英不是这样的人。
这年下半年,q.e大学医学院最有名望的教授迟明岳做了一场心脏移植手术,手术保密进行,接受心脏者是冬邺市楚氏集团的楚信,提供心脏者则是一位非法入境者。
无数个不眠的日夜,真相终于呈现在骆亦面前。
而真相就像一把生锈的刀,将他的灵魂撕扯得千疮百孔。
“‘红妆’已经没有了。”骆亦说:“这里开了一家新的餐馆,都是你没有吃过的菜。我全都点了,你尝尝,看最喜欢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