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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幽凄然一笑:“这个孩子……”随即转身,同着出云和尚、匡老人去了。
麦小乔悠悠醒转的时候,窗外已笼罩着浓浓的暮色,由正殿传过来的声声暮鼓,每一声都洋溢着半天的回音,间歇而有规律地轻轻震荡着。
那是一双充满了力道,却又显然留了几分仔细的手,不停地在她两肋之间摩挲按动着。
每一次当它有力而又温柔的推动之时,就会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机,透过这双手掌,徐徐地散播向她身上,从而引发起无限温馨,遍体舒畅。
她几乎已沉醉在眼前这般温馨的旋律之中,像是在睡梦之中,这种和谐的动作已经开始,于是她的睡意越浓,越发地赖在沉沉的昏睡里,起不来了,直到现在,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小小的禅房,朴素而清洁,和她刚来时,并无不同,只是这时看上去,却另有恬静的感觉,这显然和心情有关,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顺眼、都高兴,反之,一切均将不同。
从心阶里弹出了一个清脆的音符——麦小乔初绽笑脸地“呀”了一声,蓦地坐起身来。
也就在她坐起的同时,面前的关雪羽,忽然向后闪开,动作之快,有如飘风。等到麦小乔警觉到他的存在时,对方已岸然地立身于几丈之外。
“啊……关……雪羽……你在这里?”麦小乔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再一次现出了笑靥,“我的眼睛……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恭喜姑娘……”只说了这四个字,即闭口不再多言,心里无限欣慰,化为上涌热泪,只是在眸子里团团打转。
麦小乔立刻领会了这番**,一霎间,目光流露出万斛柔情。
“雪羽……你怎么会在这里?卢幽老前辈呢?”
“她累了,为了你,她老人家已精竭力枯,正在后室运功调息……”
麦小乔聆听之下,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伸手揭被,正待下床,忽然为之一惊,赶忙又拉上来,才自发觉到,全身上下,除了半袭亵衣之外,几乎全部赤裸,一时间臊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这……我这是怎么了……我……”
“姑娘不必多疑。”关雪羽正色道,“你眼中余毒,虽为卢干娘所练极阴之火烹煮蒸腾散尽,但阴气太甚,与你原有的体质大相径庭,颇有格格不入之势,如不及时推拿使之两相融洽,便有‘血炸’之虞,卢干娘因体力过弱,一时难以为力,乃要我侍奉榻边,为姑娘薄效绵力,总算不辱使命,现在姑娘可以宽心大放了。”
他随即回过身来,背向麦小乔说道:“所有衣物,皆在一旁,你自穿上才好说话。”
麦小乔怔了一阵子,傻傻地点了一下头,心里既是羞窘又是感激,想一想,这已是第二次对方加思自己,犹记得前此为老金鸡毒掌所伤之初,他便不避嫌疑地为自己推拿按摩,乃得暂得无险,他敢情并非无情之人,两度授受,触肌之亲,叫人情何以堪?
“雪羽呀雪羽,你到底又心存何意呢?男女授受不亲,你岂能不知?固然是大行不顾细节,可我一个大姑娘家,赤身裸体的,为你上下接触,遍体按摸了够,我不跟你,又叫我跟哪个?你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糊涂呢?”
情焰在心里燃烧,而眼泪在瞳子里打转。
小乔有气无力地拿过衣服来,一时却无力穿上,她犹自在打量着他的背影,眼睛复明的喜悦,只像是昙花一现,那么的短暂,紧接着的万斛情愁,却似“水银落地”无孔不入地由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冤家呀……你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原已几乎死了心,你这么一来,我可就又乱了,可你到底又安了什么心呢?如果并无娶我之意,这一趟你就大可不必……来……”
摇摇头,叹息一声,摸索着把衣裳穿好了。
那个人可真有耐性子,仍然背向着这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麦小乔看他的背影,真是无穷感受,爱一阵,恨一阵……只以为都将成了过去,想不到一段公案,仍是未定之数,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似乎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鞋总算穿上了,懒懒地站了起来。
“姑娘好了么?”
“不,你不许回头。”麦小乔半喜半嗔地道,“罚你给我站着。”
但是充满了情意的一句俏皮话儿,偏偏她心怀凄楚,竟似假中带真,心里发空,眼里发酸,真像要往下面掉泪。
关雪羽已不再是不解风情的人了,许多日子在情里打滚,女孩儿家的那点点心事,总触摸着个十之七八,眼下似乎也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他倒是真的听话,直直地站立着,不曾回头。
麦小乔想着要去梳头,却一时又找不着那把称手的牙梳,好不容易找着了,才又发觉到那片镂花盘凤的铜镜,已有许多日子不用,没有揩抹,都快长上了“绿”了。
往上面呵了口气,用力地擦擦,才自现出了原有光泽。
这一照,可把她吓了一跳,人瘦了不须说,头发竟是那么的乱,鬼似的披散着,这个样子焉能见人?更不要说见“他”了。梳着梳着,那一颗几已沉沦的心,却像是又活了。
斜过眸子来,瞟着他,心里可又禁不住有些纳闷儿:“这又是怎么回事?凤姐姐那边……敢情吹啦?还是他……改了主意?”
想想,却又实在乐不起来,镜子里那张脸,一会儿喜,一会儿愁,两弯娥眉一下子绽开来一下子又蹩上,却把老长的一络子青丝梳了又梳,理了又理,总觉得不是。
“唉!就这个样吧!”
束起来,打上一个发结,看看,像是又回到了昔日的俏丽,把一颗苦楚的心,暂时压着。人到了万般无奈时,倒像是什么也都不在乎了,自己哄着自己。
“就笑一笑吧,让他瞧一瞧,比他的那位凤姑娘也差不离儿。”
嘴角轻牵,可真地笑了,眼角向着那一位瞟了一瞟。
“喂——你回过身子来吧!怪对不住的。”
关雪羽缓缓地转过身来,着实地打量了她两眼,点点头道:“很好,看来确是容光焕发,和从前一个样了。”
“真的?你可别来骗我,唉……算了吧!”。
脸上是那种童稚的笑,又岂能真的忘了现实?
“走!我们这就瞧瞧老和尚去,这些日子以来,可也真亏了他了。”她笑着说,“我要当面谢谢他。”
关雪羽倒没想到她还是这番洒脱,原本沉重的心情,顿时为之开朗了不少。
二人步出禅房,天色已转暮为黑,一弯的上弦月,新出云表,冷飕飕的风袭在身上,特别令人振奋。
麦小乔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嘴角微微向上弯着,脸上笑态可掬。
“刚才我问你的话,还没有告诉我——我是问你凤姐姐她可曾跟你一块来了?嗯?”
关雪羽摇摇头:“我不知道。”
“对了,”她忽然站住了脚,睁大了眼睛,“我听人说,你一直在七指雪山,可是真的?”
关雪羽不擅说谎,迟疑片刻,终于点了一下头。
“这就是了。”麦小乔装着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那么你和凤姐姐已经成了亲……了?”
关雪羽“哼”了一声,苦笑道:“你听谁说的?”
“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不是。”
“哼……反正……”微微顿了一下,她轻轻一叹道,“我也不问你就是了。”
走了几步,她怪凄凉地道:“凤姐姐是个好人……本事大,人又漂亮,你们能在一块,可真幸福,说真的,我倒是真的诚心祝福你们。”
关雪羽忽然站住了脚步。
麦小乔回头笑了笑:“我说的是真的,祝福你们白头偕老。”
“谢谢你。”关雪羽苦笑着点了点头,三个字说得冷冰冰的,心里很不是一个滋味,此时此刻,忽然觉得不想再多去解释了。
面对着的小乔,一霎间竟像是离开自己那么遥远,看着她,再回念及方才的种种,顿生无限凄凉,怅然似有所失……
麦小乔脸上显示着一片淡淡的伤怀。
“也许你没有想到吧。”她微微地笑着说,“我已经决定出家了,就在这出云寺里……”
关雪羽怔了一怔,看着她一言不发,内心的激动,却是极其强烈。
“说来可笑。”她说,“前一阵子,我眼睛瞎了,反倒是心有未甘,现在眼睛好了,竟然信心益坚……我曾在佛前偷偷发了一个誓,许下了心愿……你可想知道,这个心愿是什么吗?”
关雪羽点了一下头,强自作出了一个微笑,忽然间他觉出面前的这个美丽姑娘,变得出奇的美丽,脸上的神采显示着她升华的情操,渐渐地高不可攀,不由得令你由衷地对她滋生出无限敬意。
“唉!”她说,“那时候我眼前是一片漆黑,心里也是一片黑,真希望眼睛立刻好,如果我的眼睛好了,第一个人,我要看的就是你……”
月亮的光反映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连她整个人都像是包着一层淡淡的光。
麦小乔微微一笑,转动着的秋波,多少含蓄着一种惜别的离情。
“我的心愿只是要看见了你,我就心满意足了,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出家,削发为尼了……”
抬起眼来,略似凄凉地瞧着他,忽然一笑,化解了重重愁云:“你看,佛接纳了我,使我眼睛变好了,而且,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果然是你……真是太奇妙了。”
四只眼睛静静地对看着,交流着无言的心声。
“小乔,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远比我想象的更坚强得多,只是……”关雪羽定了一定,才缓缓地说道,“你已经决定了?以后不会后悔?”
“不……我不会……”
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并非仅仅只是伤情,还搀和着彻悟之后的喜悦,用“悲感交集”四个字来形容,确是极为恰当。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我更不例外,只是……”她侃侃地道,“当我决定了要做的事情之后,便绝不后悔……你知道吧,现在我心里一片祥和,一点杂念都没有,只希望早一天皈依佛门,了却我最大的心愿,以后便再也没有遗憾了。”
关雪羽甚为感动地点着头,道:“姑娘这番见地,颇令我愧窘无地,只是这件事,老和尚意见如何?”
麦小乔含笑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心已决,只怕由不得他了……”
说到这里,只见对面月亮洞门,现出了老少两个和尚,小和尚在前持灯带路,身后的老僧,正是庙里的住持和尚,一径来到了眼前。
关雪羽上前一步,还未开口说话,那位住持师父已向着他二人合十礼拜道:“方丈师父急事相召,二位施主这就请往后殿去一趟吧!”
一面说一面看向麦小乔,甚是谅讶地道:“阿弥陀佛,麦姑娘的眼睛敢情是好了,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麦小乔合十回礼,心念老方丈急事相召,也就不再多说别的,当下与关雪羽匆匆随着他来到了后殿。
一脚踏入后院,便知事态有异。
但只见出云老方丈、匡老人正自对面磋商着什么,桌上燃烧着一盏白烛,两个年轻的和尚正在布置着佛案,像是要作上一堂佛事模样,气氛甚是沉穆,直觉地就能令人感觉得出,已发生了什么大事。
“阿弥陀佛,你们来了,快请坐下说话。”
出云和尚一面说,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悲戚之色,容得二人落座之后他才发出了一声喟叹,目光转向关雪羽道:“小燕儿,你可知道卢幽前辈已坐化了?”
关雪羽猝然一惊,半天作声不得。
银发药王匡老人怅惘着说道:“她必然事先已知,才得如此从容,死态甚是安详……”
话声未完,关雪羽已离座站起道:“在……哪里?”
麦小乔更是心痛如绞,她纵然不识卢幽其人,但确知自己这双眼睛,全赖她倾力救治,才得复明如初,不用说对方的死,必然是由于运功耗气过甚,乃以致之——“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这番情谊真正百死无能为报了。
正如匡老人所说,卢幽死态甚为安详,甚至于显示在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失。
两盏长生烛,就在她座前燃烧着,滴垂下来的蜡泪,染满了红木灯盏,摇晃的光影,闪烁着她笔挺的坐相,双膝交跌,一如生前打坐模样,面前的矮几上,整齐地排列着几件卢幽生前随身之物。
一串佛珠,一个锦本。
一封书函——封皮上字迹清楚地书写着“字示燕雪”四个梅花小篆——难以令人想象出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如何能从容运墨以至如此?
这就是她所有的身后之物了。
关雪羽紧紧地咬着牙,虽然强制着内心的悲伤,亦不禁热泪夺眶而出,麦小乔也陪着在一旁落泪不已。
老方丈把三件遗物一一交在了雪羽手上,轻轻宣了一声佛号,讷讷道:“你先看看这封留信,可有身后的交待没有?老衲也好遵嘱办事,阿弥陀佛——”
关雪羽点点头,走向一边坐下来,打开留信,细看一遍,早已热泪满腮。
“阿弥陀佛……”老和尚眼巴巴地看着他道,“可有什么交待没有?”
关雪羽点点头道:“卢干娘嘱咐,遗体保持原状,装坛葬于后山,一切请方丈大师劳神处理,这串菩提念珠已有近千年佛历,她遗言赠送麦姑娘……”随转向小乔,“她要你终身佩挂,受用无尽,麦姑娘,你拿走吧。”
麦小乔双手合十,深深向着卢幽遗体一拜之后,才自回身,双手接过念珠,悲喜之情,无能自已。随即将念珠戴好胸上,退立一旁。
“原来干娘在临终之前,一切均已预知……”关雪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套用佛家语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老方丈,这里事就有劳你了,我需遵嘱,这就离开出云寺,前往寻觅北丐帮长老白无为,索回武林至宝石马真胎,了却一件武林公案,我干娘命我须在今夜子时即刻起程,后日子时在北芒山与白长老相晤,才能将石马真胎索回,否则便迟则出变矣……老方丈,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阿弥陀佛,”老方丈喃喃地道:“现下亥时未尽……既是如此,小燕儿,你就收拾一切上路去吧。”
他随即转向麦小乔,频频点头道:“麦姑娘得目悟佛,可喜可贺,此刻看来,六根俱净,大非前此模样,且先在寺内住下,容老衲先行将卢幽施主后事料理好,再择吉日为姑娘剃度,举行皈依大礼吧。”
“谢谢方丈师父恩典,弟子这就先行告退了。”她随即整衣端容,向各人一一合十为礼。
在与关雪羽告别时,虽事先已有了心理克制,亦难免不无怅惆。
“燕大哥,我父母那边还请你……”
“姑娘请放宽心,我自会处理,代为通知。”说完目光在麦小乔脸上略作停留,微微点头道,“姑娘你安心去吧。”
麦小乔嚅嚅道了声谢,再次施礼,随即自去。
打量着她离去的背影,出云和尚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长长地宣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这才是佛缘早结,正是不迟不早,落在此刻,今夜无迹,海天证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话声未完,即闻得前殿传来了“当当当”钟声一片,敢情子时已来到,是和尚们晚课时辰到了。
关雪羽不敢延迟,即行向二老告辞离开,返身待走之时,却被银发药王唤住。
雪羽自阅过卢幽留函之后,一切胸有成竹,不待匡老人说出,即含笑道:“老前辈请放宽心,我与令徒日后当不致为仇,照卢干娘偈语昭示,日后与过兄尚须联手合作,造福武林呢!”
匡老人聆听之下,先是一怔,随即呵呵大笑,像是也突然悟通了什么似的。
他自个儿在这里抚掌称妙,关雪羽却已踏着满地如银月光,一径向寺外步出。
满目生辉的朝阳里,关雪羽步出了身后丛林,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终于定下了脚步,回过身来。
一条纤瘦的人影,带着凤姑娘憔悴的面容,随即现身而出,远远地站住,向这边怅望着。
四只眼睛互相对看着,像是经过了一世纪那么的长久,风声沙沙,片片落叶直在风势里打着转儿……
认准了那般眼神儿,凤姑娘才缓缓向前接近……
一丝笑容,显示在她久已不开朗的脸上,随即绽开了怒放心花……
远远地注视着她,关雪羽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切均在不言之中。此时此刻,如果勉强地还要说些什么,倒似多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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