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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留守儿童”尚未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上世纪90年代,我已经成了一名留守儿童,这大约也应该算是第一批留守儿童吧。我记事很晚,晚到现在让我去想五六岁之前发生的事,每每总是一片空白;但倘若要我具体去回忆五六岁之后,也不见得能想出来什么所以然。
只一点确认无疑:在我目前尚能寻到的记忆最初,我已经与爷爷奶奶在老家生活了。在那个尘嚣不染的村庄,在那几间青砖黛瓦的平房,在那些阡陌交错的乡间小道,在那个日后我去想仍心心念念的地方。
那是我内心深处的柔软,是我永不能忘怀的惦念。
我留守儿童的身份一直延续到初中毕业,乃至高中时期的寒暑假我也还是顶着大龄留守儿童的身份赖在爷爷奶奶家。因此,关于留守儿童的成长和心理,作为先驱者和当事者,我总是有很大发言权的。
在那个“留守儿童”单纯只是一个名词尚且没有沾染上任何情感色彩的年代,我的“被留守”生活是丰富而生动的。
农村长大的孩子总有自己找乐子的本事。田野间烧不尽的草、池塘里捞不完的鱼、树桠上屋檐下的鸟窝、暴雨前墙角搬家的蚂蚁,甚至后院里逗老鼠的猫。
傍晚天空弥散的一缕缕白色除了家家户户做晚饭的炊烟还混杂着调皮的孩子在田埂间放火的贡献。倘若有的人家这时候已经做好了晚饭,满村子也喊不回来孩子,这白色便是线索。往门口的石凳上一站,找到那白团子升起来的地方,往下看便能寻到火光,再细看,几个身影在火光间追逐奔跑,正在找的或一会儿要找的孩子们准都在那边。这种游戏于我,却是羡慕又胆怯的。男孩子们点火的时候我也有幸在近处旁观过。暴雨过后的傍晚,火是无论如何也点不起来的。须是天晴的傍晚,在四周庄稼都收割完的田野间寻一处田埂。这里如今是空地,假使被抓到也不用承受皮肉之苦,但批评是少不了的。这里的草因着日日踩踏的原因,通常长得不深,火烧起来自然也烧不高,聪明的孩子早已预估过了风险。火也不能随便点,田埂与庄稼地相接处的背风面是最好的起火点,火柴一擦着碰上草便烧起来了。起初是星点的小火,风一吹便随着风向蔓延,一会儿整条田埂也烧起来了,一团团的白烟升起来,往下看,火经过的地方黑焦焦一片。几天过后,这黑焦焦的一条条便又重新绿起来。
童年里也没有饥饿游戏。前院爷爷种的西瓜敲一下就裂成两半、后院的葡萄架下跳几跳又抓到一串、门前的柿子红了踮脚就拧走一个、屋旁的枣树下又捡了几个大胖个儿。
但小时候的一日三餐却是难熬的。餐桌上摆的齐整营养均衡的饭菜总让人没有食欲,偏偏集市口的馄饨和春卷是绝配,隔壁发小吃的方便面倒是香味扑鼻,黑灯瞎火蹑手蹑脚在厨房里翻箱倒柜的后悔也在奶奶拿出桃酥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也有盼着一日三餐的时候。倘若舅爷爷家又出了什么事,爷爷奶奶总要去主持正义。偏偏舅爷爷家路途又不近,爷爷奶奶总要在天没大亮前便收拾妥当出门,又往往到了天黑也不见回来。这时候,我便要在邻居家寄居一日。那日里的三餐,我是一餐盼着一餐的。早餐的莲藕粥、午餐的猪肉炖豆腐、晚餐的鸡蛋皮炖粉哲(米糊加热摊成薄饼状,卷成卷后切成细条状再晾干即可煮食),连一片庄稼地里种出来的白米饭也总觉得比奶奶焖的香。
大约别的小孩子也有同我一样的心理吧。别人家的总是好的,这其中多少也有“来之不易”的成分。
人类的玩心总是在童年时展现的淋漓尽致。
白天的疯玩到了晚上也不见消停,但晚餐时间一到又不得不跟在奶奶后面回家,晚餐匆忙吃完又急着去找玩伴,假使奶奶的晚餐做的比别人早倒还好,倘若没有,这晚餐也是吃不安心的。估算着其他玩伴是不是已经吃完又出去玩了?惦记着去晚了是不是又要错过些什么?满脑子琢磨着这些,饭自然也吃不安稳了。到了每日该睡觉的时候又是如此,常常赖在人家不肯走,一秒一秒的磨,磨到奶奶拿着藤条站在身后才不情不愿地回家,这多玩一秒的幸福大人们自然是无法理解的。在他们看来,小孩子每日最主要的事情便是玩,那么这少了的一秒又有什么紧要;可于小孩子来说,这一秒的快乐是无论如何也很难等到明天的。
我便是在这样的一日日中度过了我愉快而短暂的童年。